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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中空说”、南极探险与想象美国的三种方式(2)

http://www.newdu.com 2018-06-25 《外国文学评论》 张陟 参加讨论

    二、《西姆佐尼亚》的乌托邦讽喻
    1820年,一位托“亚当·海生”之名的匿名作者在纽约出版了以第一人称讲述的小说《西姆佐尼亚》,该乌托邦故事明显体现了西姆斯“地球中空说”的影响,但却展现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探险图景与另一种想象美国的方式。故事叙述人亚当·海生自称为西姆斯的忠实信徒,在1817-1818年间驾驶蒸汽船直闯南极,在极点处顺利进入地球内部,并在该处发现了一个具有高度文明的国度。海生将此处命名为“西姆佐尼亚”(Symzonia),以示对西姆斯的尊敬。不过,令海生没有料到的是,一番交往之后,他因被西姆佐尼亚人认为过于贪婪与堕落而被后者驱离,他颇为自得的社会进步与文明也几乎被这些“地内之人”(the Internals)全然否定。海生回国后的个人遭遇则证明了“地内之人”对地外文明的判断:虚荣让海生立刻陷入了贪欲的陷阱,他辛苦获得的财富也转瞬即空。虽然这位生于海上的美国“亚当”之后也有机会重访伊甸园,却无法逃避被再次放逐的命运。
    《西姆佐尼亚》的二十世纪研究者J.O.巴利不仅将该书认定为美国最早的乌托邦小说,也认为该书作者“极有可能就是西姆斯本人”,是西姆斯为推销自己的假说而创作的文学作品。(17)但是,巴利的论断受到了众多研究者的质疑,他们或认为西姆斯本人缺乏必要的航海知识与文学修养,指出西姆斯最希望探索的是北极而非南极,怀疑西姆斯本人对探险事业的真诚与热情,并推定小说作者另有其人(18);或讨论小说所隐藏的对“地球中空说”的嘲讽揶揄(19)等等。显然,该小说的匿名作者不仅熟悉西姆斯的“地球中空说”,也对1820年代美国资本主义工商业日渐发达的社会风潮有着敏锐的感受,其托名之作既是对帝国主义式航海冒险与扩张行为的讽喻,也旨在借助对田园理想社会的重新召唤,表达对现实变化的不满与焦虑。
    巴利也发现了《西姆佐尼亚》的讽喻色彩,但却认为“总体看来,小说的反讽并没有得到充足支撑”(20)。本文认为,巴利做出如此论断的原因在于,他没有意识到第一人称叙事人海生的背后始终都隐藏着匿名作者的不同意图。在西方航海/旅行叙事传统中,作者与第一人称叙事人常常交叠,以亲历者身份直观地向读者传递自己的所见所闻,读者通常也不会怀疑此类叙事中“我”的权威性与事实的可信度。但是,《西姆佐尼亚》的叙事人与匿名作者之间的关系却并非如此亲密无间。事实上,当匿名作者与叙事人共同引导读者进入陌生海域,认识与了解叙事人所处周遭环境,以便建构必要的语境时,二者有着相同的意图;但当匿名作者背弃叙事人,将其单独置于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场面之中时,二者意图分离乃至相悖。如果说雷诺兹在其国会演讲稿中以亲身经历之后的理性与权威以及对自己所提倡事业的热情,发挥着“可靠的第一人称叙事人”的功能,那么《西姆佐尼亚》的匿名作者便借助塑造海生这个“不可靠的第一人称叙事人”,建构了贯通小说始终的反讽框架,隐晦地表达了匿名作者的真实态度与看法。
    遵循航海叙事的惯例,匿名作者安排海生在详述自己1817-1818年的猎捕海豹旅程之前坦承其出海的动机:在海生眼中,“世界已被勘察完毕,财富已被独占,胜景已被探索,世上万物已被调查理解殆尽”(21),面对列强的领先与美国的落后,他迫切希望通过航海冒险而有所作为,为“公民同胞们拓展新的事业领域,提供财富与好奇心的新源泉”(Symzonia:12)。海生所指的“新的事业领域与财富的新来源”,便是其时依然神秘却不断传来财富消息的南极地区。就在《西姆佐尼亚》出版前后,便先有英国船长威廉·史密斯在南极地区发现大量海豹的传闻,后有新英格兰的“赫希利亚号”(Hersilia)等船只满载海豹皮而归的确切消息,使得更多的航海冒险家跃跃欲试。(22)因此,小说在开篇处便塑造了一个勇于冒险逐利的美国船长与冒险家的形象,点明他将顺应时代潮流,以积极的姿态开拓“新的事业领域与新的财富来源”。
    在从南极归来的猎海豹船为美国带来财富梦想的同时,以蒸汽机的使用为标志的工业革命也给仍然以农耕为主的美国社会带来了迅速而深刻的变化。在向美国重要的蒸汽机革新者罗伯特·富尔顿(Robert Fulton)致敬的同时,小说安排了海生设计与制造蒸汽船这一情节:为应对极地严酷的天气与难于逾越的冰层,海生精心制造了一艘名为“探索者号”的蒸汽船,此船具有双层骨架,通体以铜制铆钉加固,甲板与船壳均有特别设计,不仅在四英寸厚的船底上又加上了三英寸的木板,还配备了“海豹鳍一般”灵活的桨叶;推动桨叶与蒸汽机的连杆从船体内部经过,蒸汽机两侧也以防火材料修造了两个大水箱,既能避免火灾,又能及时为机器降温(see Symzonia:13-14)。的确,正是在以蒸汽机为代表的工业与技术力量的推动下,“探索者号”才能克服自然的限制,完成艰险的航程,为美国人海生获取财富,争得荣耀。但是,海生之所以用铜钉加固“探索者号”,是因为他想起了“不幸的发现者辛巴达,就在他的船接近磁山那一刻,船上铁器受到磁力吸引而撞山损毁了”(Symzonia:13),这不免让读者开始揣摩匿名作者的隐藏意图。匿名作者将新英格兰此时业已常见的蒸汽船及代表实干精神的发明家,与阿拉伯民间故事中荒诞色彩浓厚的旅程及虚构的人物并置在一起,使海生航程从一开始起就笼罩在虚幻与荒诞之中。
    当雷诺兹在其国会演讲中以充满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的浪漫修辞塑造美国海船之上勇敢无畏又充满爱国心的航海人群像时,早于该演讲16年的《西姆佐尼亚》已以“探索者”号上船长与船员之间的冲突展现了浪漫辞藻与民族主义掩盖之下的欺骗。从一开始起,海生便向其招募来的50名船员隐瞒了其探索南极的真实意图。随着航程不断深入,他不计后果的冒险行为遭到了越来越强烈的质疑,代表人物便是三副斯利姆。当海生一意孤行的坚决与船员们力求自保的诉求最终发生正面冲突时,海生首先试图借助爱国主义话语平复船员们的不安、鼓舞士气,声称:“即便有被烤焦或冻僵的危险,又有哪一个新英格兰船员不敢去尝试一下英国人耗尽力气也做不成的事?”(Symzonia:26)而当他意识到空洞的民族主义话语不能抚平船员们的焦虑时,他又以西姆斯的假说为依据,劝告船员们听从自己的命令,随后则直接拔出手枪以武力威胁来维持船上的秩序(see Symzonia:31)。最终,促使海生冒险成功的,既非海员之间同舟共济的兄弟情谊,也非同胞之间同仇敌忾的爱国情操,而是出发前的欺骗、航行中的暴力以及帮助结束分歧的“机械降神”般出现的首块土地。作为一名新英格兰猎海豹船船长,匿名作者塑造的海生不像雷诺兹笔下的伟大的爱国者,更像是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独裁者;虽然为了自身权益而不断抗争的斯利姆被海生冠以“贪生怕死”之名,并在小说结尾惨死在暴风雨中,但他却以其失败但却合理的抗争再现了同时代诸多无名水手在强权压制之下的痛苦与无奈(23)。就此而言,相较于雷诺兹在其演讲中所着力颂扬的海员间的互助互爱,《西姆佐尼亚》所揭示的美国航船上的权力关系更接近历史的真实与残酷。
    十九世纪初的南极地区迎来的既有英美等国船员猎杀海豹的逐利冲动,更有航海大发现以来列强发现与非法占有欧洲大陆之外的土地背后的帝国主义逻辑。无论是此时期英、法、俄等国航海探险家对南极地区陆地与岛屿的命名,还是雷诺兹在其演讲中关于“星条旗高扬于极点之上”的憧憬,均非出于航行安全或科学探索的考虑,而是在宣示占有。谙熟这种“发现即占有”之帝国主义逻辑的匿名作者也在《西姆佐尼亚》中颇为戏剧化地再现了这样一幕:当海生驾船于1817年11月5日来到南纬78度与84度之间时,他发现了一块“没有任何文明人活动”的土地,便立刻“代表美利坚合众国”宣布占有。因为清楚“仪式或证据的缺乏”已在列强间引发无数战争,海生在口头宣布占有之后,又竖起了一块“雕刻着张开翅膀的雄鹰的铜碑”,并将代表“国家令人着迷的巨大而稳固的财富”的“百元纸币”压在其上,以示郑重。之后,按照占有仪式的规程,船员需放枪以示庆祝,但却因“无人能说清美国此时有几个州”而无法确定枪数。混乱之中,海生只得告诉船员,他们仅需随意放枪,直到放累为止。最后,仪式在烈酒与船员的欢呼声中结束(see Symzonia:42-43)。
    海斯特·布勒姆指出,将海生“以百元纸币”证明“国家巨大而稳固的财富”的姿态放置在1819年美国经济恐慌的语境中,会让读者产生深刻的“怀疑心理”。(24)自1815年第二次英美战争结束后,美国经济迎来了恢复与繁荣,分散在各州的诸多银行为了应对土地投机需要,不断超发纸币。随着美国农产品在欧洲市场上价格走低、土地购买过程中投机过度以及合众国第二银行(the Second Bank of United States)采取紧缩政策,美国国内出现了物价暴跌与产业萧条,银行业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信用危机。(25)这次经济恐慌不仅强化了对银行业一贯有所怀疑的杰弗逊关于“废除纸币”的想法,也在未来总统杰克逊与波尔克等人心中投下了憎恶纸币与银行的阴影。(26)可以想见,匿名作者令海生手握“百元纸币”进行夸耀的情节安排,不仅隐晦地表达了对银行业的批评,也嘲讽了“巨大而稳固”的国家实力。
    此外,是否要在遥远的海外占有土地与建立殖民地,不仅事关美国国力是否许可,更与美国的建国理念与自我想象密切相关。北美十三州之所以会爆发革命,其与宗主国之间争议的关键便是殖民地人民认为远隔重洋的英国无法照顾殖民地人民的利益,无法进行有效的管理,因而滋生出了压迫与暴政。建国之后的美国也常借此话题批评欧洲列强,认为其争抢与扩张殖民地的做法既贪婪又愚昧,与奉行民主与自治理念的共和国格格不入。无论美国政府是否言行一致,至少在其官方表述中,1823年发表的“门罗宣言”强烈抗议了俄国与“神圣联盟”在美洲的殖民意图,1842年波尔克总统的咨政报告则明确表达了美国无意在海外建立殖民地这一立场:“我们虽然相信自己的政体是最好的,却从不试图用阴谋、外交或武力将这种体制传播到其他地区。”(27)雷诺兹1828年南海探险之所以未能成行,就是因为在探险船出发在即之时,参议院海军委员会主席罗伯特·海恩提出了疑问,要求雷诺兹明确说明探索范围,雷诺兹所做出的既要“为了通行便利探查已知海域”又要“探查未知地域”的回答,引发了海恩对航行可能造成殖民统治的担心,最终决定否定此次航行。(28)以此历史背景观照,小说戏仿占有仪式的一幕应该不是为了讽刺海员对美国到底有多少个州的无知,也不是为了表现他们贪杯好饮,而是为了引出一个挑战早期共和国自我认同的问题:美国真的是一个不会在海外建立殖民地的共和国吗?美国真的不会重蹈其不断批评的老牌殖民帝国的覆辙吗?
    经历了一段交织着暴力、欺骗与宣誓占有未知土地的航行后,海生终于如愿在南极极点发现了“西姆佐尼亚”——一个真正受造物主庇佑的“纯洁”与“善”的地内文明:在地理景观方面,西姆佐尼亚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处处都像“美丽与精耕细作过的花园”,绝无“滋生邪恶与堕落”的城市,居民的房屋不大不小,外观相似,既舒适便利,又无过多与无用的装饰,显示出了西姆佐尼亚人的平等与质朴(see Symzonia:65);政治上,西姆佐尼亚人奉行“所有权力来自人民”的共和政体,国家领袖“大首领”(the Best Man)由人民选出,在由百余贤者(the Worthies)组成的咨政委员会帮助下行使权力(see Symzonia:66);经济上,他们奉行封闭自主的农耕经济,不与外界往来,平等地参与劳动与享有劳动成果,生活简朴而容易满足(see Symzonia:87-89);道德上,他们具有共和政体所需的高度自觉的公民意识,厌恶虚荣、欺骗、专制与虚伪等恶行,常常无偿地牺牲个人时间与利益参与公共事务管理(see Symzonia:68,71);在生活习惯方面,他们普遍素食,热爱音乐与体育,远离酗酒、烟草等恶习,不仅体型俊美,强健有力,寿命也可达百岁之久(see Symzonia:75,100)。总而言之,西姆佐尼亚是一个和平、丰饶、讲求理性与平等的理想国度,既与外部世界的纷扰相隔绝,又毫无奢侈享乐之风,令海生艳羡不已。
    戴维斯从自然供给能否满足人的欲望这个角度将文学传统中的理想社会分为四类:其一是以无比的丰饶完全淹没欲望的“安乐乡”(Land of Cockaygne);其二是强调自然相对丰盛与欲望有所节制的“阿卡迪亚”(Arcadia);其三是因统治阶层的各种状况能遵从神意而实现的“完美道德共同体”(the perfect moral commonwealth);其四则是因自然或人性一端突然发生改变而到来的“千禧国”(the millennium)。(29)匿名作者笔下的西姆佐尼亚符合“完美道德共同体”的特点:此类理想社会并不否认现有体制的合法性,但在关注社会道德状况的同时又具有强烈的反对变化的保守倾向。除了有保留地肯定了美国的宪法原则与国家体制外,西姆佐尼亚对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进行了严厉的道德批评: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因其贪食、酗酒、放纵欲望、传播疾病而被认为“毒害了身体”、“麻痹了头脑”与“腐化了心灵”(see Symzonia:71);代表工业革命成就的重要产品,如“精制布”、“高级羊毛围巾”、“蕾丝”与“雕花玻璃”等,被认为是“无用的”,是“虚荣心的产物”,“只能对人造成坏的影响”(see Symzonia:83);甚至连海生引以为傲的白皙肌肤,也因贪婪与堕落而显得“邪恶”与“黝黑”(see Symzonia:60,97)。
    在以道德话语批评美国现状的同时,匿名作者也以西姆佐尼亚为鉴,对美国当时的商业化浪潮表达了强烈的否定态度。西姆佐尼亚并非没有商业,但“只是为了社会的共同便利所为”,对“财富的累积”与“奢靡的增长”的追求只会受到鄙视,甚至会成为西姆佐尼亚人进入“贤者”行列的阻碍(see Symzonia:89)。对于代表商业发展的货币与银行,匿名作者表达了更为强烈的批评。西姆佐尼亚并无纸币,其货品交换均依据“象征物”(the token)而进行,“象征物”由政府发行,记载服务与物品的数量,以便利国民进行交换,西姆佐尼亚人也因此可以摆脱纸币带来的经济风险(see Symzonia:88-89)。至于银行,海生在翻阅西姆佐尼亚档案时得知,有人曾经建议取消“象征物”,代之以“个人联合组织”发行的货币,以有利流通与免除政府偿债责任,但此人的建议立刻遭到了其他西姆佐尼亚人的“强烈谴责”,认为“会引发物品价格的持续变动,是对人民的欺骗”,提议人也因此被以“狡猾之人”之名记录在案,失去了进入“贤者”行列的资格(see Symzonia:105)。显然,匿名作者在此借机延续了对引发美国经济恐慌的货币与银行危机的批评,同前文以“百元美钞”嘲讽国家实力如出一辙。
    前文提到,在美国国家形象的自我建构过程中,“神意”话语起着类似建国神话的功用。雷诺兹在其国会演讲中便借助该神意话语编织了美国历史,为美国的海上扩张提供了宗教与心理能量。先于雷诺兹思考相同问题的《西姆佐尼亚》匿名作者却以海生在神意面前先受垂青后遭遗弃的过程,改写了美利坚民族坚信的神意话语,重新定义了神意与美国的关系。小说开篇,海生正是带着雷诺兹式的热情与自信踏上了海上探险之旅:“丰饶的神意定不会辜负期许[中的航海冒险与发现]……谁又能怀疑,此时不正是神意满足愿望的恰当时机呢?”(Symzonia:12)随着航程的展开,“神意”也果然不负海生,他不仅成功地进入地心发现了地内文明,也体会到了“哥伦布不过发现了一个新大陆,而我却发现了一个新世界”(Symzonia:55)的骄傲之情。然而,随着海生渐渐了解西姆佐尼亚,神意是否真正垂青于海生这样的冒险家、是否真正垂青于美国人,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匿名作者不仅以西姆佐尼亚为鉴,对美国进行了全面的道德批评,甚至还重新书写了美国历史:在西姆佐尼亚的历史中,美国人民并非上帝拣选之下、跨大西洋而抵达新大陆的民族,而是因堕落与放纵而被放逐的西姆佐尼亚人后裔(see Symzonia:73)。如果说《圣经·创世记》记载了亚当因违背上帝禁令偷吃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的经过,那么《西姆佐尼亚》的匿名作者则借助其新版《创世记》故事表明,美利坚民族事实上是被神意放逐的民族,即便像海生这样的新一代美国亚当通过海上探险重新回到伊甸园,他们也无法逃避再次被神意放逐的命运。
    对于刚建国不久的共和国而言,英国既是一个巨大而危险的存在,又是美国定义自我时最关键的参照物。无论是革命初始阶段以激烈批判君主制著称的《常识》,还是建国时刻着力宣扬个人平等、自由与追求幸福权利的《独立宣言》,或是以“我们人民……”(We the people……)来宣告“主权在民”的《宪法》,这些具有奠基意义的文本在动员革命、重新组织社会与定义权力分配方式的同时,也通过对比宗主国与北美殖民地,表达与凸显了独特的自我。然而,《西姆佐尼亚》却以颇具讽刺意义的一幕揭示了美国与原宗主国英国之间的相似性。海生曾将威尔士的亚布拉罕·雷斯(Abraham Rees)的《百科全书》、莎士比亚戏剧集、弥尔顿的《失乐园》以及其他许多卷“现代历史、诗歌与小说”呈现给西姆佐尼亚人,力图以西方文化最佳继承人的身份,证明美国是地外世界中“最开明”与“最民主”的民族。但是,当大首领将书籍分发给地内贤者阅读之后,他们得出的报告却是:“此种族或业已从美德处彻底堕落,或身处激情的有害影响下……毁灭他人,强迫贸易,为了利益不择手段。”(Symzonia:108)如果此时的海生甚至读者还可以凭借这些书籍均来自英国这个理由为美国辩解的话,那么大首领接下来的质问则令海生及读者无言以对:“我们注意到你的船只装备有可怕的毁灭性武器,毫无疑问是借以强迫他人意志的工具。”(Symzonia:109)联系小说中海生以强权逼迫船员冒险、寻求商业扩张与宣誓占据土地的行为,以及英国政府与美国民间此时在南太平洋逐步加剧的占有与争夺这一现实背景,可以肯定,匿名作者认为,英美之间的差异并没有海生(以及当时的美国人)所想象或宣传的那么巨大而鲜明,新生共和国与旧帝国之间既有历史与文化上无法割裂的传承关系,也在海外冒险与扩张方面有着共同追求与竞争关系,更在道德层面上体现出了相同的“野心”、“欲望”与“堕落”。因此,就本文在前文提出的美国是否会重蹈旧帝国覆辙这个问题,匿名作者以海生的哑口无言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在路易·马林看来,乌托邦与其说是一个远离真实世界的虚构物,不如说是真实世界的诸多问题在虚构文本中的移植与再现,真实世界中被主导意识形态掩盖的问题因此得以暴露出来,在虚构与想象中得到了解决。(30)从《西姆佐尼亚》的写作与出版语境看,1819年的经济恐慌既对当时的社会生活造成了一定的打击,也见证了美国正在步入的范围巨大而影响深远的历史进程,即查尔斯·塞勒斯所称的“市场革命”(Market Revolution)(31)时期。十九世纪初以来,尤其是第二次英美战争结束后,相对稳定的国际环境使美国进入了经济发展快速时期。运河与公路的修建、蒸汽机的运用以及之后火车的出现与大规模使用,极大地促进了交通运输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农民不再从事自殖民地时期以来的自给自足式农业生产,而是种植供市场交换的经济作物,将自己纳入商业交换大潮中,更多地承受起了市场起伏变化的后果。新技术的发展与应用、交通方式的改进、生产与交换方式的变革,带来了民族心态的深刻变化:一方面,从1820年代起,美国人开始获得了更开阔的视野、更多的获利机遇与自由感,更加信奉历史与社会的不断进步;另一方面,面对技术的进步、市场经济的冲击以及个人生活与社会运转方式的改变,他们也更乐于对农耕生活进行理想化与道德化再造,以疏解与平复变化中的社会带来的无从把握的恐惧感与焦虑感。(32)借助对建立在杰弗逊式田园理想之上的简单、稳定与道德化生活的召唤,《西姆佐尼亚》的匿名作者在否定航海扩张的同时,表达了对日趋变化与充满不确定性的商业社会的批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西姆佐尼亚》中的田园乌托邦是“一种对于主导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批评”(33)。
    海斯特·布勒姆以“行星意识”评价“地球中空说”,认为西姆斯一心投身科学,对殖民扩张与民族主义等问题均不感兴趣。(34)此论断是否公允,还有待评说。西姆斯与其“地球中空说”所催生的两个不同文类的文本,将他与南北战争之前的美国海上扩张联系在了一起。虽然雷诺兹与《西姆佐尼亚》的匿名作者均接触到了西姆斯的“地球中空说”,但两者的反应方式与态度却大不相同。在西姆斯假说已渐被淡忘的1830年代,尽管雷诺兹熟悉“地球中空说”且也曾与其提出者关系密切,但在他的国会演讲稿中,他并没有再次宣扬这个假说,而是以更贴近商业与民族主义的话语敦促美国进行航海扩张,而在时间上更接近西姆斯假说的《西姆佐尼亚》匿名作者则直接以“地球中空说”为契机,描写了一段造访田园理想的乌托邦之旅,对冒险逐利与殖民冲动进行讽喻和批评,引出美国该往何处去这个疑问。这两个缘起于同一个“地球中空说”的文本,立足于海外冒险、逐利与扩张日渐高涨的年代,展现了两种不同的美国想象。虽然在这两个文本中种族这个话题明显缺席,但这并不等于说美国南海扩张与南极探险这个民族事业是超种族的,坡的《皮姆》便涉及了该话题。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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