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天才的戏剧诗人,莎士比亚足够幸运!他生活、写戏的年代正值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统治时期,英国的文艺复兴运动进入全盛期,人文主义思想日趋成熟,文学史称之为“伊丽莎白时代”。这是英国诗歌、散文,尤其是戏剧发展较为繁盛的黄金期。 先简述几个时间节点:1558年,25岁的伊丽莎白一世加冕英格兰女王。6年后的1564年,莎士比亚出生。1567年,由红狮客栈改成的红狮剧院开张,这是伦敦第一家提供定期戏剧演出的专业剧院。此后,由于王室积极策动,剧院数量逐渐增多。16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各类私人的、公共的、宫廷的剧院不断涌现,大量的诗人、作家、职业编剧、舞台演员应运而生,剧作家接近180人,剧本数量超过500部,蔚为壮观。 莎士比亚真是为戏而生的幸运儿。1585年,21岁的莎士比亚从他的出生地,英格兰中部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小镇,只身来到伦敦,在剧院当学徒,打零工。1588年,英国海军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他亲眼见证了国人爱国主义热情,见证了英国这艘新的世界海上霸主的巨轮开始起航。1589年,25岁的莎士比亚开始写戏。次年,成为内务大臣剧团的演员和编剧。1599年,莎士比亚所属的环球剧院开张。1603年,詹姆斯一世国王继位之后,内务大臣剧团升格为国王剧团,国王成为剧团的赞助人。此时,莎士比亚已是名满全英的诗人、剧作家,也是剧团的金字招牌和大股东。1613年,莎士比亚回到家乡,颐养天年。1616年,辞世。 综观莎士比亚并不十分漫长的戏剧生涯可知,至少1590—1610年整整20年,是他个人的黄金时代。在这20年里,除了有清教徒这个始终站在“一切娱乐,尤其戏剧”对立面的老对手叫他心里不舒服之外,基本上一帆风顺,四大史剧、四大喜剧、四大悲剧都创作于这20年。 因此,我越发觉得,作为今天的莎剧读者,了解如下四点十分重要,也十分必要。这也是我不揣浅薄,非要自讨苦吃,勉力新译、新释莎剧的初衷。 第一,莎剧文本与舞台演出的关系。尽管莎士比亚最早纯为舞台演出而写戏,尽管莎剧演出史已超过四个多世纪,但仔细揣摩《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改写者之一查尔斯·兰姆近200年前说过的话,你会发现并非没有道理。兰姆始终认为,高山景行的莎剧,那一点一滴的原汁原味,都只在他剧作文本的字里行间,舞台上的莎剧无滋无味、无韵无致。换言之,莎士比亚的文本诗剧与舞台演出本是云泥之别,莎剧只能伏案阅读,根本不能上演! 时至今日,该如何理解兰姆呢?一方面,兰姆所说并非无的放矢,他那个时代雄踞舞台之上的莎剧,的确多经窜改,原味尽失;另一方面,兰姆意在强调,由阅读莎剧文本生发出来的那份妙不可言的文学想象,是任何舞台表演都无法给予的;莎剧一经表演,文学想象的艺术翅膀便被具象化的舞台和人物形象束缚住,甚至限制死了。 第二,莎剧中有非常多对希腊、罗马神话、人名、典故或故事的借用、化用,以及许多对双关语的妙用。除此,一些用词也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并藏着隐晦的真意。 以上两点在朱生豪的译本中,体现不明显。这自然由他译莎作时的客观条件所限。试想,朱生豪翻译时,手头只有一部没有注释的老“牛津版”《莎士比亚全集》和一本词典。而今,不算以前的早期版本,到目前为止,仅英语世界已有许多为莎迷所熟知且津津乐道的莎剧全集,比如颇具代表性的“皇家版”“新剑桥版”等标注着“权威版本”“注释完备”字样的版本。因此,若想真正步入、研究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从阅读上来说,势必离不开丰富注释和翔实导读。 第三,几乎可以说,没有《圣经》便没有莎剧。英国文学教授彼得·米尔沃德牧师曾有如此断言:“几乎《圣经》每一卷都至少有一个字或一句话被莎士比亚用在他的戏里。” 的确,莎士比亚对《圣经》熟悉到了完全随心所欲、不露痕迹、运用自如、出神入化的境地。在全部莎剧中,几乎没有哪一部不包含、不涉及、不引用、不引申《圣经》的引文、典故、释义。我们要做的,是努力去寻觅、挖掘、感悟和体会莎士比亚在创作中,如何把从《圣经》里获得的艺术灵感,微妙、丰富而复杂地折射到剧情和人物身上。因此,如果不能领略莎剧中无处不在的《圣经》意蕴,对于理解莎翁,无疑要打折扣。 从这个角度说,丰富的注释、翔实的导读,不失为解读、诠释莎剧的一把钥匙,也是开启他心灵世界精致、灵动的一扇小窗。 第四,语言随时代而改变,朱生豪和梁实秋所译这两种通行许久的莎剧中译本,有许多译文表述,尤其欧化句式、倒装语序,已不大适合现代阅读。但如何将莎士比亚的诗剧语言,用现代白话原汁原味地表达,始终存在挑战。这里有一个问题:面对通俗浅显的台词,是否一定要用中文成语来表达?因为许多现成的中文成语,自有它在中国文化里的别样意蕴。 仅以历史剧《亨利四世》(上篇)第一幕第二场中福斯塔夫的一句台词为例,读者一看便知不同中译本的译文风格大相径庭: (“第一对开本”)Falstaff: Well,mayst thou have the spirit of persuasion and he the ears of profiting, that what thou speakest may move and what he hears may be believed. 梁实秋译:好吧,愿上帝给你一套劝人的本领,给他一双受教的耳朵,好让你说的话使得他受感动,他听见的话使得他信服。 吴兴华译:好吧,愿上帝给你三寸不烂的舌头,给他能受善言的耳朵;使你说的能够打动,他听的能够接受。 孙法理译:好吧,上帝保佑你,愿你能循循善诱,愿他那耳朵能察纳忠言;愿你的话能动人心弦,愿他听了能心悦诚服。 张顺赴译:那好,但愿你的嘴循循善诱,他的耳言听计从,你的话叫他心动,令他信服,如此这般。 傅光明译:好吧,愿上帝叫你有说服力,他的耳朵又肯听劝;愿你的话叫他动心,让他一听就信。 但无论如何,英国诗人弥尔顿曾为莎士比亚写下这样的诗句,几为人所共识:“他善于用神圣的火焰,/把我们重新塑造得更好。” 天长地久,莎翁不朽! (作者:傅光明,系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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