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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写纯粹的爱情,虽然这爱情畏畏缩缩——关于我的长篇小说《不吃鸡蛋的人》

http://www.newdu.com 2018-04-17 文汇报 钱佳楠 参加讨论


    好几年前,我的好友、作家张怡微在散文里写道,有一回迟子建老师访问复旦大学创意写作项目,问为什么学生的作品里看不到自然,王安忆老师解释道:“都市里的孩子很可怜,他们走到哪里都是人,看不到自然。”
    我的长篇小说 《不吃鸡蛋的人》,底色也近乎是“人的世间”。笔下环境绝大多数由“人”构成,女孩周允的身边是形形色色的人,她的亲戚、同学。哪怕写到火车站及周边,我写的也非车站本身,而是人:那些拖着大包小包、来城市“淘金”打拼的旅客,那些把洗脸水往外泼的生活拮据的居民,那些因谋生不易而出言不逊的人们所构成的周允眼中的世界,也正是这样的世界让她产生了“夹缝感”。
    她逃不了,所行之处皆是人,耳里全是嘈杂市声,即便回家,还有各路亲朋的唠叨。写作时我渴望还原复活这些市井声音。
    因此,比起视觉,写这部小说时我有意识地更依赖听觉。不想看的时候可以闭上眼睛,但耳朵是全天候敞开的。有读者反馈说 《不吃鸡蛋的人》 里的对话写得十分真实,但我更看中对话的言外之意。小说对话是能直接听出字里行间含义、激起情感反应的交谈,而恰恰是在大多人捶胸顿足的时刻,女主角周允克制着“不响”,反而引发更强烈的戏剧张力。
    比如,小说中写道,周允的母亲冰莹住院,原厂长放下一个红包,“周允母亲说,等她动完手术还想回去上班。他却说,你先养好身体,其他事情往后再说。”后者是东方式的拒绝,委婉,但坚决。厂长回答没有任何不妥,是都市人情和道义的边界,但放在冰莹最需要生活希望的时候就显得十足冷漠。
    这一回合后,冰莹一位同事自问 自答,先是愤愤不平地说冰莹为他做牛做马得不到任何回报,随即拆开红包后态度急转:“哦,一万元,算他还有点良心!”
    金钱的尺度,印证着主人公对人情冷漠的理解,也推进她做出决绝的选择。
    《不吃鸡蛋的人》 不光是个体与家人间的纷扰,更大的触角是城市俗世百态。我看到作家韩松落有句评价:“写的是障碍重重的生活里,那些伸展不自如的欲望,畏畏缩缩的爱情,充满叹息的恩情,不够畅快的成功,不够彻底的失败,不够决绝的离别,不够坚定的未来。人们也有爱情,但却自觉自愿地克扣着自 己,克扣 自 己 的 自 信,克扣 自 己 的释放,就那么搁延着,隐藏着,随波逐流着,自我贬损着,隔三差五去看一眼,看它落魄到什么地步了,直到这爱情最终落得和 自 己的贬损相配 了,自 己也就释怀了。”我尝试写出这种复杂的、很难用 理性话语表达的爱和恨,写 困窘人物心灵的焦灼。
    这种焦灼,最集中体现在小说主角周允身上。这名女性身处位置带来的种种“夹缝感”,不容她发声,因而才有了大量标志性“呵呵”和“哦”,凝聚了她的怯懦、无助和庸碌。她无法一个人对抗社会的偏见,而身为女儿,她也很难反抗来自母亲掺杂着亲情的力量。
    比如小说里有这样几处描写:“小姑妈把被戏称为‘金元宝’的蛋饺含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咬开,含着黄黄白白的蛋皮和肉馅,说周允要让她爸妈去喝西北风啰,呵呵。”
    “她妈妈像赌博似的,今天选择伽马刀,明天又想动手术,她问她爸,伽马刀好吗? 周允爸说好。第二天又问周允爸,动手术好吗? 他也说好。呵呵。”
    作家淡豹观察到:“哦”是乖巧女孩子的不响。在小说 《繁花》中,人物总是不响,絮絮对话构成的嘈杂生活之流中不时杂以沉默,人物面前有乱局,心里涌动或是不定,那是凡人走入文学性的时刻。而市民生活不容女孩子不响,一个个女孩子在围坐着一圈长辈的饭桌上说着“哦”,淡淡地,或是涨红了脸。而女主人公周允不时“暗想”,想的不是自 己的心事,而是对面前情境的评论。叙述中一再地出现“呵呵”,那是周允在这部第三人称主观叙事的小说中一再给出画外音。
    这里固然有对身边同龄人的描摹,也有我出于亲身经历的体察。我们这一代不少女性在成长过程中往往被教育要自强独立,然而过了一定年龄,有时又被家庭和社会以有没有婚配为由裁判。这感受很奇特,对固有价值的认同感倏忽之间崩塌了,这种崩塌不是抽象的,而是具化到 自 己的亲戚,母亲,随之而来是对原本习 以为常亲情的再发现。
    但表达这种崩塌时,我更倾向于 日常化情境和细节的呈现书写,主人公的音量分贝是低弱游移的,而非“大喊大叫”。上学期在美国爱荷华写作项目时,我创作的一篇英文小说里有类似桥段,角色用沉默对峙家中的尴尬氛围。外国教授说:“我不相信她不说话,你让她说话!”在美国课堂上,老师非常强调戏剧冲突,尤其是外部环境的冲突。
    但在我看来,东方语境里,过多外部冲突会让小说显得不现实,生活中更多是内化的冲突;外部冲突也容易让情节显得廉价,或许初读觉得生猛,但波澜起伏的进展被“揭了底牌”后,小说就不够耐读了,经不起咀嚼。在我看来,张力比冲突更能抓住读者的内心。
    回想两年多前,我还在申请目前就读的爱荷华写作项目,需要提交的小说稿件全无着落,却突然起了念头要写这部小说。当时的我有着年轻人不知疲倦的身体,白天上班,晚上一回家就写,写到凌晨两三点,然后至多睡三个小时,就得爬起来赶地铁,就这么像周身被火烧灼了般写了两个多月。完工时,我甚至觉得把此生所有情感都倾注在章节里了,我耗尽了。
    这不是一本野心勃勃的,渴望抛掷形而上学大问题的鸿篇,而是我对成长岁月的真诚回望,是家族故事,更是一个爱情故事。事实上,我写的时候,对自 己说,这一次,我只想写纯粹的爱情———可能是我写作生涯里唯一的爱情故事———写属于我的 《伊豆的舞女》,属于我的《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属于我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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