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围绕“五经”之一的《春秋》所做的阐释、注疏作品非常之多,早期作品中,能够流传至今且赫赫有名的是《春秋》三传。所谓“三传”,即《左传》《穀梁传》和《公羊传》。一般认为,三传得名与阐释者有关,“左”指左丘明,“穀梁”指穀梁赤,而“公羊”则指公羊高。关于早期公羊学的传授源流,以徐彦《春秋公羊传疏》引戴宏序所记流传较广,云:“子夏传与公羊高,高传与其子平,平传与其子地,地传与其子敢,敢传与其子寿。至汉景帝时,寿乃与齐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当然,有不少学者对此段文字的可靠性、完整性持怀疑态度,如《公羊义疏》的点校者刘尚慈先生,就认为这段文字“或许有脱略而不全”,并不能准确描述公羊学传授的师承关系,而且,《公羊传》的作者并非是此处所说的公羊高,而是另有其人(此处不展开论述,详见《春秋公羊传译注》之《春秋公羊撰概述》)。
《公羊义疏(全六册)》(十三经清人注疏)书影 就内容来说,“三传”虽然都是阐释《春秋》微言大义的典籍,但侧重点并非完全相同,简而言之,《左传》重在记事,叙事较为客观,可以作为史学作品来读;《穀梁》着重阐发《春秋》经文大义,突出尊卑贵贱思想及君主权威,体现了早期的儒家思想;而《公羊》则多寓褒贬于说理之中,强调天人感应、阴阳五行、大一统思想,重视为后王立法,比附现实政治色彩较为浓厚。清末著名经学家皮锡瑞认为,在三传中,“唯《公羊》能发明斯义”(《经学通论》),即认为《公羊传》独得孔子真传,其所解释最接近《春秋》经义。这一论断的提出,固然与皮锡瑞本人所处学术立场、政治环境等密不可分,但在一定程度上,也真实反映出《公羊传》对深刻理解《春秋》这一经典的巨大作用。 可以说,《春秋》三传作为一个专有名词相提并论,是历史上早已有之的,但与名义上的地位相当不同,其实际境遇,自三传形成伊始,便有着极大差距。与《左传》长盛不衰形成明显反差的是,《穀梁》与《公羊》自汉代盛极一时后,便长期门前冷落,乏人问津,即使到了唐宋,它们获得了列身“十三经注疏”的殊荣,但始终是作为《左传》的陪衬而存在。自宋至清,长达数百年历史中,有分量的疏解作品极少,直至清代经学研究之风大盛之后,才涌现了一批卓有价值的成果。以《公羊传》为例,乾隆朝进士庄存与重视探索“先圣微言于语言文字之外”,开启了公羊学的破冰之旅。庄存与的弟子、孔圣后裔孔广森继承师训,其所著《春秋公羊经传通义》,篇幅虽短,但多有创获。道光年间著名学者刘逢禄,是庄存与的外孙,在继承家学的基础上,进一步为《公羊传》正名,认为它是儒学正统,所著有《春秋公羊何氏释例》《春秋公羊解诂笺》等。与刘逢禄同时代的学者凌曙,于公羊学殚精竭思,著述颇丰,有《春秋公羊礼疏》《公羊礼说》《公羊问答》《春秋繁露注》等。凌曙弟子陈立,则集腋成裘,将前人相关学说勾稽索隐,写成了集大成式的《公羊义疏》。 《春秋繁露义证》(新编诸子集成)封面
陈立(1809—1869),曾从梅植之、凌曙、刘文淇等名师学习,精通经史小学,于公羊学用功尤深,所著《公羊义疏》吸收前人训释成果,为集大成式的作品。1982年,中华书局规划“十三经清人注疏”系列丛书时,将该书纳入了出版计划,且为入选的唯一一部公羊学典籍。 《公羊义疏》全书为76卷,按照《春秋》隐公元年至哀公十四年顺序排布,结构上是先列《春秋》经文,再列《公羊》传文;与唐宋注疏体例相同,注释部分,一般分为“【注】”与“【疏】”两个层次。“【注】”文是汉代何休所做的解诂,这也是汉代之后经师解经的一个基础注本,很难绕开,陈立《义疏》视其地位仅次于“经”“传”,全部采纳进来。“【疏】”文则重在对经、传、注做进一步阐释,庄存与、刘逢禄、孔广森、凌曙等人的相关解说尽量加以吸纳,在此基础上或批驳、或深化、或纠正,将陈立的经学功底和小学功底体现得淋漓尽致。 简要介绍了《义疏》后,我们再说说该书的整理者刘尚慈先生。刘先生于退休前一直供职于中华书局语言文字编辑室,《王力古汉语字典》即由她责编。刘先生是中华书局老一辈学者型编辑的典型代表,她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在学术研究尤其是文献整理领域取得了不凡成就。她的老本行是语言文字,出于对中古汉语的关注,对《世说新语》一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深耕细作,与张万起先生合作撰写了《世说新语译注》,得到了学界的好评。之后,接受了编纂《十三经辞典》中《春秋公羊传辞典》的任务。她深入钻研了《春秋公羊传》,抽丝剥茧,吃得很透。《春秋公羊传辞典》(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是从语言到经义全方位的工具书,其编撰体例,要求不仅要对全书的字及词、包涵经义的短语及句子给予注释,还要统计出每个字的字频及该字不同读音的音频、义频、含有该字的词或词组的词频,对于包涵经义的短语及句子出现的频率也要做统计。《辞典》正文后附有词条索引及开成石经的拓片,价值极大。如此,在出版《春秋公羊传辞典》的同时,她也推出了《春秋公羊传译注》。
《春秋公羊传译注》是国家古籍补贴资助项目,收入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古典名著译注丛书”中。该书分上下两册,出版于2010年5月,至今已经重印五次,累计发行量达到了13000余册。对于一部并不十分大众的经学作品来说,这个销量算是很可观了。该书立足于用深浅得当的注释、明白准确的译文,将不太容易读懂的《公羊传》加以整理,从而推动公羊学的传播。值得称道的是,在该书最后,作者撰写了一篇长达近两万字的《概述》,从《春秋》这一源头讲起,梳理了《公羊传》的成书过程、基本思想、流布传播等广大读者关注的问题,从而使得看似深奥的公羊学,褪去神秘的面纱,接了“地气”。
《春秋公羊传译注(上下册)》(中国古典名著泽注丛书)封面 正是由于《公羊传译注》的成功出版,在我们物色《公羊义疏》的整理者时,首先想到了刘尚慈先生,令人惊喜的是,基于她对古籍整理体例的熟稔以及对公羊学的深入研究,用了两年多时间,就将七十六卷近二百万字的《公羊义疏》点校稿交给了我们。 《公羊义疏》篇幅长,难度大,无论是点校整理还是编校加工,都很难在短期内一鼓作气完成,为了提高效率,我们决定将七十六卷书稿按每十卷为一个单元排版、编校,即所谓的“滚动”式推进。随着编辑工作的渐次展开,取稿、送稿、沟通问题等等日渐频繁,与刘先生接触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多了。刘先生家住翠微路二号院,从书局过去,差不多有半个多小时车程。我知道她平常一般都是工作到很晚才睡,为了不影响她早上休息,通常情况下,我会选在下午两点左右到达。见面地点,都是在一间面积不是很大的书房里。书房西侧是一整排书柜,插架图书大多前后两层,经史子集满满当当,东侧则放置着一组沙发和一张办公桌,中间是个不大的茶几,沙发之上悬挂一幅装裱朴素而考究的书法,“澹泊宁静”,与满室书香相得益彰,而茶几旁则排放着厚厚一摞《十三经辞典》各分卷的样书。因为我与刘先生同是书局编辑的身份,故而容易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我们一起谈论书稿体例方面的问题、断句标点问题、版式问题、编辑加工时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等等,交流起来很顺畅。而且在书稿之外,还有不少共同的话题。《王力古汉语字典》是刘先生责编过的图书中的得意之作,获得过第五届国家图书奖、第四届国家辞书奖。她经常提起与当时的编纂团队打交道的故事,不忘向我传授经验,告诉我遇到某某困难该如何解决,该如何整合团队力量,如何解决编著之间产生的摩擦等等,让我获益匪浅。
《公羊义疏(全六册)》(十三经清人注疏)封面 《公羊义疏》是集释性质的著作,在考证训释过程中陈立极力吸纳前人的研究成果,从而造成书中的引文异常繁复驳杂,且多数引文或明确了作者,而没有给出书名,或者给出了书名的简称;有的只出书名全称或简称而不出作者名,而经学史中同名的古籍大有所在。麻烦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将书中出现的典籍引文,与原始文本做复核工作会非常困难。况且引文中很多是有书名不具篇章名,这类情况还好办,难办的是只有篇章名而无书名。最开始见到刘先生交来的样稿时,编辑室认识到其难度,建议简便处理,引文统一不加引号,这样做,可以避免误判引文终止位置而造成错误,可以不必理会原书引文文字不准确这一令人头疼的难题,点校起来会容易很多。刘先生觉得不妥,她认为,如果解决不了该书的引书问题,点校本会大失其色,大减其用,她说:“如果是这样,我就不如不做了。”她不辞辛苦,力主做得精细,我们自然乐见其成。事实上,复核引文工作之巨、难度之大,我想恐怕超出了她的预期。如今,当读者打开《公羊义疏》点校本时,便会发现基本上每面都列有校勘记,多数校勘记都是针对引文而发。在复核引文的过程中,刘先生专门准备了一个文档,考证并记录引用书籍的文献资料,汇总下来竟有十多万字。有些文献,刘先生手头没有,会让我查一下书局图书馆,有的话帮她借用一下,有时我也会从网上下载一些刻本传给她。在书稿即将付型时,刘先生仍不无遗憾地说,有几处引文,实在无从查起,姑且按照自己的理解做了整理,很不放心。 《公羊义疏》内文版式 在对待引文这种大的问题上如此,在一些细小问题上亦是不容马虎。比如在夷、狄等少数民族名称是否加专名线的问题上,刘先生区分得非常清楚。通常,我们是将这些名词作为泛称不加专名线,而刘先生则认为,应该区分特指和泛指,凡《春秋》经传中出现的,一般是特指某个地区的少数民族族群,需要加专名线,而陈立义疏中出现的,两种情况皆有。又如书中的按语,我们习惯上在“按”字(另有案、今按、今案等)之后加冒号,而刘先生则认为引文中有“按”,引文外陈立还有他的按语,“陈立的按语或是他对各种说法的总结归纳,或是对所引述观点的肯定或否定,或是一些补充内容,一般是陈立带有总结性的意见”(见《公羊义疏·点校前言》),因此,如果一律用相同的标点,不易区分哪些是陈立的按语,哪些是陈立引书原文的按语,不能突出陈立的态度和观点,故而建议,凡是属于陈立的按语,用冒号断句,属于其他人的按语,则用逗号断句。诸如此类问题,她都有自己的处理办法。 按照正常进度,《公羊义疏》于2016年8月份即完成三校和编辑审读,达到了付型要求,但结合校对提出的一些问题,我和刘先生都觉得有必要再将书稿从头至尾仔细审读一过,于是又分别看了一遍,从而最大限度地避免留下硬伤。事实证明,虽然这遍审读耗费了很大精力,使出版时间推迟了一年有余,但切实解决了不少断句标点问题及体例不统一问题,是极有必要的。即便如此,刘先生仍不能完全放心。当拿到送检样书时,我在第一时间给先生打去电话汇报情况,正值她身体抱恙,声音有些沙哑,不似平时那般中气十足,她没有过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问我检查样书时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不久后我送去作者样书,闲聊时,她仍十分诚恳地说,这么大部头的书,里面的问题肯定不少,希望读者发现后能够及时反馈,帮助提高。
(作者为中华书局哲学编辑室编辑。载于《中华读书报》2018年3月7日16版,本文略有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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