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在意的是一份情感充沛的人生。人生有限,只有一个“情”字能够留下印记。这也是作家之所以大胆写下这么一部“幼稚、肤浅”的小说的心理凭恃。 《藏珠记》有着通俗小说的轮廓,也符合标准的通俗小说的故事形态。主人公唐珠本是唐朝少女,从一波斯商人处获奇珠吞于腹内,这颗红珠子给予她永生的能力,但永生的前提就是保持处子之身。她领略过广阔风景,各朝的史传和畅销书皆入眼底,多少天子、时代在她眼皮底下灰飞烟灭,唐珠一直活着,隐匿于繁华都市里,是一个心里住着千年老灵魂的妙龄少女。惟一能安慰她孤独心灵的,只有吃和关于“吃”的学问。 也正是有关“吃”的交锋,引导了唐珠和金泽的相遇相识。对于“官二代”金泽来说,吃不仅仅意味着人世最大的兴味,还代表了对爷爷的亲情,这份朴实的信念让他抵御了父亲的急功近利。他诚实的为人态度让唐珠心生好感,从此开启了她每日“生存还是死亡”的自我诘问。二人的耳鬓厮磨不能突破最后的身体防线,因此,二人的感情也只能随着金泽与唐珠对“吃”的交流来发展和呈现。 对于吃货女孩,会做菜的男人最有魅力。金泽身上男人的专注和少男的淘气混合在一起,牢牢俘获了唐珠的“少女心”。“惊黄瓜”的插曲更是让唐珠心动不已,“他比画着:对了,黄瓜在案板上摆放的位置要和肚脐眼平行……这样拍出来的黄瓜刚刚被榨出水分,水分却还被黄瓜噙着,没有流失出来,口感最好。”类似于“惊黄瓜资格证”的这些玩笑和“忽悠”,补充了缺失的儿女肌肤之亲,这是饮食出现在这里最为重要的象征功能。 金泽认真钻研食材的“物性”,他一语双关地说:“猪能对付松露,能把松露从地下拱出来,所以松露还有一个名字,叫猪拱菌。”“不过,得是母猪。”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既然二人的感情始终只是徘徊在生死攸关的边缘,那么饮食的分量就需要加重,用饮食来替代男女情欲,是一种象征笔法和回避手段。 《藏珠记》从《广异质》《资治通鉴》等书籍里化用了大量的历史故事、趣闻以及博物纪录,甚至让伟大时代的书写者(比如李白)浮光掠影地出现。一边是虚构一边是写实,这种结合一方面交代了主人公唐珠的来历,另一方面也是在呈现这些密集知识的吸收者——唐珠,为了保命而必然选择的自我疏离。 唐珠虽然曾与那些流芳百世的人物同时代,但并没有过多的交集,历史似乎从来没有融入到唐珠的血液。唐珠的机敏、苍老和世故只有她自己和读者知道,这不免让人觉得遗憾,身世秘密里暗藏的张力本来是可以放大的,如果能够多加一些传奇的细节,故事会变得更饱满和有趣味。 而乔叶的做法则是,以一堆精细的“素材”勾连呈现从唐天宝年间到21世纪的漫长历史:史典、食货、器物、贵胄、诗人……这些刻在历史故纸堆里的僵硬痕迹,或者散落在市井生活中的“边角料”都被打捞出来,拿去点缀唐珠的阅历:“葡萄镜、花鸟镜、盘龙镜、双鱼镜、八卦镜……1400多年来,我不知道照过多少面镜子。” 唐珠也会任性地卖弄自己的“学识”,比如她随口就能引用《唐律疏议》。这些虽然展现了唐珠的经历,强化对她身世的说服力,也增加了小说的黏稠度和互文趣味。但是,这些固定的材料,只能说明历史之历史,而说明不了唐珠的历史,活在这些日子里的唐珠,只能把回忆拿来在心头默念,有知识而无情感,有见识而无胆魄。 唐珠只要靠着自己的阅历就足够内部顺畅循环,没有困惑和焦虑。历史只是外在的流向,无法把她卷进去,唐珠这个封闭的内在场域,一心只求自保和永存,她其实也不希望参与历史的进程。她既不冒尖也不落后,面目疏淡。年年循环往复的人生,让唐珠习惯了从古人遗落的辞藻里寻找自己的心情。世间的人事对她不构成挑战,因为她苍老的眼一下就可以看透。这也导致了文本的另一个缺憾,人物力量的匹配不均衡。惟一能给唐珠制造麻烦的就是赵耀,还有金家的姑妈,而除了些许的紧张,她是能够大体控制的。因此,整部《藏珠记》,整个1000多年的岁月,都是唐珠在上演孤单的独角戏。 《藏珠记》的主题并不是少年滋味不识愁的“简单爱”,唐珠最终走向金泽,一方面来自外来介入,一方面是对自我命运的怀疑。唐珠的生命可以无损耗地空转,只要保持中庸和无趣。但她的背脊常感受到向死驱力的蛊惑,“偶尔惹点儿事儿,和他人博弈一下,这似乎能有效地凸显出我的存在感:你还生猛地活着呢。”唐珠最后选择了任性,热热烈烈地奔向人间。 唐珠迎来了令人欣慰和坦然的衰老,属于她的情绪和智慧终于可以参与到自我的历史里。故事进行到这里,方知作者乔叶在意的是一份情感充沛的人生。人生有限,只有一个“情”字能够留下印记。这也是作家之所以大胆写下这么一部“幼稚、肤浅”的小说的心理凭恃。 细读之下可以发现,《藏珠记》与《最慢的是活着》分享了同一种情感体验。它们在主题上都讲述了“爱”,一个是爱情,一个是亲情,以相似的伏线进行互补;在人物塑造上,唐珠这个既是老人也是少女的的矛盾形象,正好是《最慢的是活着》里“我”和奶奶的结合。惟一的不同是,《藏珠记》的氛围更为欢快,这和金泽的外在视角有关,金泽年轻单纯,对世界一无所知,他提供了一种懵懂活泼的叙述,而其他人物,比如唐珠、金旺和松爷,都像是《最慢的是活着》里那些“懂事”的成年人,也只有懂事的成年人才了解深情。所以,《藏珠记》并非真正的“游戏”之作,这是拿命博来的爱和领悟。 实际上,《藏珠记》的写法实在不能算“潇洒”,它并没有让女主角倾国倾城,也没有让男主角富可敌国,他们的一米一蔬都要靠自己实实在在的积累。这还是类似于王安忆所说的,小说要先解决人的“生计”问题,小说的语言也非常口语化。小说太务实,太认真,以至于这种任性呈现出来的特点不是随意,而是细致。比如唐珠会吟诵大量的诗词曲,乍一看这个小保姆真是过于博学,但那些词曲都是作者精心筛选的结果,既要符合每一种浮上心头的情绪,又反证了唐珠曾经青楼歌妓的身份。 词是诗余,小说是词余,乔叶早在《藏珠记》出世之前就把小说从她的创作谱系里剥离了,而将之视作可以游戏和任性的“严肃文学”之“余”。当自我的“任性”被描述出来的时候,作家又难以真的放弃对价值的追求。因此,一部轻松的玩笑之作,也认认真真地引用了那么多资料,呈现了一个从大唐走来的少女的复杂灵魂。 纯文学是严肃的心灵交流,留不下心灵震颤和痛苦记忆的都是扁平化的通俗文学,只有前者才具有拯救和超越的能力。但是,《藏珠记》这个通俗故事仅仅是看似俏皮,实际上却承担着很重的使命,写作《藏珠记》这件事对乔叶本人意义非凡,她自己陈述道,经历了《认罪书》的写作和一些灰暗的生活经历,身心俱疲的时候就只有琢磨各种细节来修整心情。那颗藏匿了千年的红珠子,像一颗醒目的氢气球,带作者从布满荆棘的荒野上逃逸。套用奥西普·布里克的逻辑,即使没有乔叶,《认罪书》也能被创造出来。可是没有乔叶,《藏珠记》却不会出现。“个人化写作”并不是自信个体对强大的外部世界宣战时的口号,而是切己的个人拯救,“任性”其实是最浪漫的自我取悦。因此,《藏珠记》这个文本,在立意之初和写作过程中,就已经实践了它自己的价值。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