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平凹的心是相通的,不只是因为我俩都爱写散文,更因为是我们都有一个相同的、苦难的童年。“文革”中,平凹在乡间当教师的父亲被诬陷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开除公职,押回棣花,断绝了经济来源。平凹一家缺钱、缺粮,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全家人挨饿。他母亲带着弟妹们投奔亲戚家里寄食。父亲和平凹空着肚子枯守家中,没有吃的,饿得不行。父亲对平凹说:“娃呀,你睡吧,睡着就不饿了。”相同的是,抗战期间,兵荒马乱,我父亲失业,全家挨饿。我母亲带着弟弟投奔她姨母家吃饭去了。奶奶和我守在家里,先是一天吃一顿稀粥,或只嚼一把黄豆,后来一粒粮食都没有了。我哭着对奶奶说:“亲婆,我饿。”我奶奶出于无奈,教我早睡:“正囡(我小名),你上床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在粒米不进,口吐酸水的日子里,平凹父亲的话,和我奶奶说的话,几乎完全一样。看到平凹少年的经历,想到自己童年时的挨饿,我情不自禁流下了惺惺相惜的泪水。 正因为我和平凹共有过如此贫穷、艰窘的日子,所以我们长大了都勤奋、节俭,不敢懈怠,发愤图强。 我这辈子最钟情的文体是散文。自从1961年大学毕业前在《陕西日报》实习时在该报副刊“秦岭”上发表处女作《杜城抒情》,至今已有五十六年了。我已出版了《在废墟的春天上》《爱是一种伤害》《小号在呼唤》等近十部散文集,译介过《屠格涅夫散文选》,编选过《当代中华散文精粹》《外国散文选》《世界美文观止》,当过全国第一至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评委。因此,我对古今中外散文是熟悉的。 当代散文家中,除敬重老一辈的巴金、孙犁、汪曾祺外,还欣赏“二余一冯”(台湾余光中、上海余秋雨、天津冯骥才),但我最爱读的还是平凹的散文。他的散文创作得心应手,顾盼生辉。我甚至觉得他是为写散文而来到这世上的。自然、朴素、真切、生动、日常、哲思,是平凹散文的特点。他的散文和他的生活、和他的见闻、和他的经历相通。他是遇啥写啥,见啥写啥。他很少写名胜风景,而在日常生活上大做文章。一个动作,一次经历,一场谈话,一回肝病,一盘棋子,一株桃树,一片落叶,一根拐杖,一条小巷,一匹骆驼,一块石头,一座火山,凡此种种,都能写得饶有兴味,令人读了还想读。能把日常生活、日常事物、日常景象作为写作对象,使之散文化,这需要才华,需要天才般的巧思和妙手,故散文大家汪曾祺称平凹为“鬼才作家”。在平凹笔下,甚至一个日常的“敲门”动作,也能写得门内外的人物心态毕露,呈现一种生活世相,含意深厚,令人忍俊不禁。 平凹在西安因写作成名。成了名人,开会时人们围着他照相,请他签名、题辞,忙得他不能休息片刻。就是回到家里,也不得安宁。他有篇散文《敲门》,就是写他躲在家里写作被不断干扰的烦恼。 上世纪八十年代平凹在西安搬了好几次家,都是一室一厅或两室一厅的小单元。许多人想找他聊天,或请他写条幅送给上级当官的,或来请他参加什么会去捧场,或请他看习作提意见,于是常来敲他的门。他关在家中写作,怕人打扰,没有预约的人,决不开门。敲门的人,先是文明轻敲,敲几下,不开门,节奏就紧急起来,越敲越重。不耐烦以后,用重拳敲。平凹惜时如金,决不开门。但敲门者,锲而不舍,不断地敲。敲了一会儿,终于不敲了。平凹以为人走了,可是过一会儿,敲门声又起,才知敲门者并没有走开。来人暂时不敲,或许是累了,或许是以为平凹正在午睡或上厕所。不一会儿,又敲起门来。平凹只能躲在门里像小偷似的不敢吱声。越是不敢吱声,喉咙越发痒,越想咳嗽。他恨自己成了一名不敢咳嗽、无处逃遁的囚犯。来者上午敲不开,下午又来敲。今天敲不开,明日又来敲。有的就蹲在门前,守株(门)待兔(人),想你总有开门的时候。平凹听着敲门声,心惊胆颤,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祈求老天爷赶快刮飓风,下大雨,落冰雹,把他解救出来,让他静心写作…… 平凹通过《敲门》这篇散文,写名人的苦涩、尴尬、无奈,也活画出闲人的钻营、拍马、无聊。通过一个敲门动作,就栩栩如生绘出社会里的一种世俗现象。 平凹的散文量多质高,很受读者喜爱。他的散文集出了一本又一本,得奖无数,是散文界的领军人物。2017年2月27日,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任命贾平凹为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这是众望所归、获得散文界一致拥护的决定。 二 从1984年开始,贾平凹在《十月》杂志上陆续发表了多部中篇小说《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天狗》《古堡》《故里》……他不断给我们投稿,源于那年春夏之交,我们把他从西安请到北京东二环雅宝路北空招待所406室集中时间给刊物写稿的缘故。夏天在京期间,他去参观了北京大学,写出了散文《未名湖》。我常去雅宝路北空招待所,帮平凹处理一些生活琐事,交各种费用,送回程火车票,因此有不少机会向他请教写散文的经验。 他说:我写散文主要写自己的情绪。必须有自己的发现、识见,哪怕一点点发现、识见,但必须是自己的,否则难写。散文必须真诚,不摆架子,不唱高调。要放低姿态,无情地剖析自己,袒露自己的灵魂。我学习中国的山水画、民间戏曲,从中汲取艺术方法、欣赏习惯、哲学思想、时空处理。我比较过中国的山水画和西洋的油画。中国的山水画,一座山、一条小溪从乱石中曲折流下来,旁立一座亭子,点缀几间草房,添上三几个人,又架上一座小桥,桥上走来一条牛。溪水一直流到你身边,整体感强,视野开阔,不像油画局限于面前所表现的那个情节、那个场面。写散文不要拘泥于老套子。我上小学时老师告诉我:“以后长大写文章,不要被什么格式套住。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熟悉什么,就写什么;写清楚、写具体、写详细就行了。”我一直记住了小学老师的话,才有今天。写作要花样翻新,不断出新,不断创造新形式,从继承旧形式中创造新形式。写散文还要处理好空白。好比绘画,画家不画的地方,正是他想画的地方。作家不写的地方,正是他想写的地方。这就是所谓意到笔不到。作家可以把许多情感、感慨埋在空白之中。不要那么实。实了,就堵塞想象;实了,就不空灵了。有时候为了让作品显得丰厚,可以多角度、多层次、多义性地写。也可以来点朦胧、神秘,朦胧和神秘可以引发想象。故意朦朦胧胧,各人读时有各人的想法。你读它,你觉得是啥就是啥,作品内涵就丰富多彩了。写散文,还要谈心。谈心可以拉近和读者的距离。我早先写散文,一开始老是退稿,我很灰心,怀疑自己没有写作才能。我就发奋读书,读老庄、太白、东坡,读泰戈尔、川端康成、海明威,反读阅读,读出其中的滋味来。我研究《易经》《道德经》《逍遥游》。中国哲学、美学呈现出许多阴柔的东西,便于浪漫抒情、咏叹人生。我曾在陕西霍去病墓前看到几尊卧牛、卧虎的石雕,那流动的线条,那体现生命强健活力的团块,那古代石匠在石料上几斧就削去多余,砍凿出活生生的动态,使我惊诧于汉代石雕艺术的浑然生动,完全可和古希腊雕刻的精美、细腻媲美。我的散文作品大量吸收了方言。在我们陕西家乡,民间许多方言土语若写出来,恰都是上古雅语。这些上古雅语经过历史变迁,遗落在民间,成为方言土语。这类方言古语,就演变为语言之海中像雪浪花一样的美丽结晶…… 说到这儿,平凹反过来问我:“您写散文比我早十多年,也请您谈谈写作体会。” 我说:“我的散文缺乏您的灵气,书卷气较重。如果说也有一点想法的话,那就是散文要有‘我’。有了我,就有了独特的体验、识见、发现,就不会和他人重复,与别人雷同了。我主张散文要破除种种束缚,应放开手脚,让百花齐放,千卉共绽。散文需要冲破樊篱,博采众长,向小说、戏剧、诗歌、音乐、绘画借鉴,丰富表现手法。散文可以像小说那样描绘人物,可以像戏剧那样展开对话,可以像诗歌、音乐那样,蕴含内在的韵律和节奏,更可以像绘画、雕塑那样突出视觉形象。散文应广纳姊妹艺术的长处,打破界限,拓宽文路,别开生面。杂交在生物学上可使新品种富有生命力,在文学艺术领域,杂交也可使作品呈现崭新的活力和蓬勃的生机。” 平凹说:您关于文艺杂交的想法精彩,我有同感。此外,我觉得除读书外,还要多走路,即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商州是我的故乡,近年我两次回到商州,一个县一个县走,体察风土人情,获得许多素材。底层有许多感人、有趣的故事,关键是你要吃得了苦,下工夫去深入挖掘。有一天,我在山间走,坐在河边休息时遇到三个扛檀条的青年。他们告诉我:山里一个叫驼背老五的老汉,嫁闺女要1200元彩礼。那女子偷她爹100元,又将家里一个铜香炉卖了100元,又上山挖药材赚了100元,凑起来一齐给那个光头小伙子。那晚我恰巧住进了那姑娘家。正在和她父亲驼背老五说话,她走进门来,脸面很白眼睛大,身穿细花小袄,腰细胸高,一个十分出色的山里女子。这就是要和扛檀条的光头青年好的那个姑娘。姑娘对父亲说:“我到山上砍柴去了。”她爹说:“砍柴?你别把魂丢在了山上!我匣子里的钱怎么没有了?”那女子倒动了火:“我怎么知道?你一辈子把我看得那么重,钱却比你闺女还金贵。你问我,是我偷了不成!?”老汉不言语了,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气得用长烟袋杆在门框上敲得笃笃响。五天之后,我又顺脚弯到驼背老五家去,屋里没有那女子,老汉卧在一堆柴草中哭。好容易问清了,那老汉想起那笔钱就是装在匣子里,便质问女儿。女儿如实说了。老汉把她打了一顿,将她关在柴禾房里,又上了锁。等到第三天,那掮木头的光头走到河边,向这里吹哨作暗号,那女子就踢开后窗跟那汉子跑掉了。您看,乡村姑娘的爱情就是如此坚贞、刚烈。 平凹把他看到、听到的山间故事写成了散文《一对情人》,登在《商州初录》里。他本人因“商州三录”系列而扬名文坛。 三 1989年4月20日,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唐达成率领多位工作人员,到江苏无锡市金城宾馆召开第一届全国优秀散文集颁奖会。与会者有评委、获奖者袁鹰、张锲、黄裳、黄宗英、唐弢、邵燕祥、黄秋耘、艾煊、苏予、陈小川、舒展、田野、曾卓、骆文、王淑耘、郑浩清、冯骥才、曾敏之、赵丽宏、赵翼如、秦文玉、薛尔康等人。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著名散文编辑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季涤尘、天津《散文》主编贾宝泉、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陈先法、郑州《散文选刊》主编张若愚、广州《随笔》的郭丽鸿、《羊城晚报》副刊的陈兵、福建作协的朱谷忠。 贾平凹的《爱的踪迹》获奖,因而到无锡与会。4月21日颁奖会上他上台领了奖状、奖品,并在其后的讨论会上作了重点发言,陈述了如下见解:散文应表现自我。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感情、感受、感觉。要情文并茂,第一是情,其次是文。要朴素、自然,有摆脱束缚的自由心态。要有情趣、意境、节奏。要超越激愤,达到幽默。散文作者应有现代意识,也应向外国、古代的经典学习。散文为让多数人爱读,应增加情节,让它兼起小说的作用。散文既是散文,又有小说的情节,读者范围就广了。比如台湾的三毛,她在全国读者这么多,这和她的散文有情节、既俗又雅有关。散文既要脱俗,又要入俗。大俗就是大雅。我爱读三毛的散文,被她的《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骆驼》所征服。我从三毛的作品中借鉴到许多东西…… 讨论会期间,我和平凹一起参观了宜兴陶瓷工艺品展览、江苏省第五届盆景展,到太湖边的鼋头渚散步,路过的茶园、竹林,苍翠欲滴,湿润宜人,别有一番“杏花春雨江南”的味道。 荡舟太湖碧波之上,我告诉平凹:你在散文研讨会上提到了台湾的三毛,真巧,我看到报纸上的消息说,这几天三毛(原名陈平),正在她的原籍浙江舟山市定海小沙镇陈家村祭祖。她在4月20日即我们到达无锡那天,到故乡探访乡亲,祭拜祖宗。离开故土时,三毛带走了家乡一抔土、一瓶水、一只花篮。她告别家乡之前对亲人说:“我在台湾长大,到国外生活了23年,从没有像今天如此爱恋中国这片土地,这种民族感情是没有办法从我心中拿走的。”我望着浩淼的太湖,对平凹说:“三毛作词的《橄榄树》里写到‘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无论飘泊、流浪到何方,三毛的乡愁、她的家国情怀,总像醇酒那样浓酽。” 无锡会议一年半之后的1990年10月,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孙聪在杭州花家山宾馆巧遇三毛。三毛告诉他:“我特别喜欢读西安贾平凹的书。平凹的书太有意思了,他用词很怪,可很有味。每次看完我都要流泪,眼睛都看不清了。他写的商州人很好。他很深沉,我崇拜他。他是中国当代最好的作家。明年或后年,我要以私人名义去西安,让平凹给我借一辆旧自行车,陪我到商州走走。我希望平凹给我寄几本新书来,我一定将书款邮去。”三毛托孙聪送平凹一张名片,上写:“平凹先生,您的忠实读者三毛。” 平凹在西安听到了孙聪的转告,立即给三毛寄去了四本新书,并给她写了一封信:“三毛,您好!盼望您明年来西安。只要您肯冒险,不怕苦,不怕狼,能吃下粗饭,敢不卫生,我们就骑旧车子去一般人不去的地方逛逛,吃地方小吃,看地方戏曲,参加婚丧嫁娶活动,了解基层人事……”平凹的书信是1990年12月16日寄走的。20天之后,即1991年1月6日,他看到报纸上的消息,说三毛于1991年1月4日,在医院自杀身亡。作为一个爱她的读者,平凹无限悲痛。他遗憾的是,他们刚要结识,三毛即离开了世界。平凹撰写了《哭三毛》的悼文:“为什么我们之间相识的缘分,是这样一种神秘的境遇呢?” 四 从1994年夏天起,我和原籍陕西泾阳、曾担任《延河》主编、后调北京工作的白描先生,同在中华文学基金会创办的《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编委会任编委多年。这期间,他绘声绘色告诉我一个关于贾平凹在他家“分香散玉”的神奇故事。 1999年11月深秋的一天,平凹的散文荣获“中国石油铁人奖”,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晚宴之后,贾平凹和李炳银、雷抒雁、雷达到白描家中闲聊。再加上白描妻子毕英杰一起,六个“陕西帮”(雷达原籍天水,毗邻秦岭,常以陕西人自诩)一起喝茶、神侃,兴致盎然。 白描系中国玉文化顶尖专家,是美玉和翡翠的鉴赏权威。这伙老乡在神侃中自然谈到了主人白描喜爱的玉石。权威评论家雷达从脖下掏出一块玉佩,炫耀地告诉文友:“近日得一古玉,上有阴刻文字,不认识,请诸位看看。”大家传阅一遍,果然是块好玉,明亮滋润,雕工精致,但无人识得玉上的篆字。雷达听见众人夸奖,面露得意之色,悄然把玉佩塞进秋衣领内,细心保护起来。 贾平凹看完雷达的佩玉,一脸神秘地说:“我有一块更好的玉。”说着从脖领子里扯了出来。报告文学专家李炳银坐在旁边,靠近前去,赏那宝玉。平凹舍不得从脖子上卸下那心爱之物,炳银只得凑近前去欣赏,斜着身子看罢,连说:“不错,不错。”平凹益发得意,说:“你再闻一闻。”炳银便凑过去闻了闻,惊讶地说:“咦,怎么有一股香味!?”平凹忙将宝玉塞进衣领,按了按,藏了起来,说:“知道吗?它是名贵的金香玉!” “啊,金香玉!?”众作家听了一愣。 平凹慢慢诉说它的来历:这是稀罕之物,除发现该玉的山中老人外,世上仅有三人分此宝贝,他本人是其中之一。平凹平时爱收藏各种珍宝,早已名声在外。他的神秘显摆,立即引起了在座众乡党强烈的好奇。 雷达一改斯文常态,急不可耐地要看这金香玉,扯着喉咙连声喊道:“平凹,快卸下来,卸下来!”这块美玉是平凹最钟爱的心肝宝贝,一条细绳套在脖颈上,平时秘不示人,且绳子紧短,戴卸均不方便。在众人强烈要求下,平凹无奈把玉卸下,将它交给雷达。雷达手握褐色金香玉,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果然是透着一股异香的瑰宝。 众人争看期间,平凹细说那金香玉的藏身之处。说是终南山中,有一老人深入流淌着泉水的狭洞,偶遇一块有香味的石头,便搬回家中。后被地质部门专家鉴定是一块“金香玉”。地质专家循迹去找宝,因一场暴雨使山体大面积滑坡,已把那山洞埋没覆盖,故找不到金香玉原来的藏身之地。既是天下极品,众人传看,爱不释手。但古书《礼记·玉藻》早有提醒:“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佩玉离身,必有变故。在座诸位传阅罢,毕英杰女士把美玉还给平凹。谁知在递接瞬间,一失手,那块玉“嘎”的一声跌落在茶几玻璃板上。“啊呀!”众人惊叫。平凹在那突发事件刹那,听声之后,闭目连呼:“六块,六块。”声音怪异,像是祈求上苍。众人屏息敛气,俯身一看,果然六块。平凹说:“如何?玉是灵性之物,知道诸公内心钟爱,便碎成六份,每人一块,大家分享。” 这出人意料的巧合,益发增加了灵玉的神秘色彩。 白描怪妻子失手,内心不安,郑重对平凹说:“我将这一块用金子镶嵌好了给你,让金香玉变成金镶玉,送你留个纪念吧。” 令众人惊愕的是,往日人们都说平凹极悭吝,那晚则显大将风度。他谢绝了白描的馈赠,说:“人有人缘,玉有玉缘。今夜在座六人,全是陕西老乡,美玉碎成六块,是上天的旨意,让大家共有,正是各得其所。此乃祥瑞之吉兆也。”于是众人抚摸自己分得的一块小香玉,反复闻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随即七嘴八舌笑谈意外收获。白描夫妇便铺纸备墨,请平凹一展书艺。他笔墨功力深厚,名声远播,求他写字者络绎不绝。 分玉平凹,提笔舔墨,静默片刻,落笔写了两个大字:“分香”。重笔侧锋,凝然有魏碑风骨。只是整张宣纸,只写“分香”二字颇显空旷。诗人雷抒雁来了灵感,提议说:“再加两字‘散玉’。分香散玉,何等高雅,何等诗意!”众人鼓掌称好。平凹便又蘸墨汁,挥毫添了“散玉”二字。写完,来了兴致,改用细笔在宣纸上下空白处用小楷详记那夜赏玉、碎玉经过,遂成一篇《分香散玉》的记叙美文。白描抢先一步说:“这书法作品我收藏了。” 在那难忘的秋夜,平凹不以物喜,不以物悲,轻物重友,身怀玉德,颇有古君子贤士之风。从此,平凹挥毫撰写的那篇《分散散玉》的书法美文,便一直秘藏在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现任国家玉雕专业委员会会长的白描先生家中。 五 “分香散玉”的故事发生十年之后,即2009年10月1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纪念日。那年初,中国作家协会和《人民日报》社经过商量决定联合举办“放歌60年征文”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聘请崔道怡和笔者当特约编辑向全国名作家约稿。从3月底开始,作协创联部有关负责人高伟先生,开车把我俩分别送到在京作家袁鹰、邓友梅、玛拉沁夫、李瑛、林非、陈祖芬、王宗仁、王宏甲、徐剑、徐坤、梅洁(已从石家庄迁居至北京西郊)、周晓枫等人府上,向他们详告国庆征文的缘起,请名家们踊跃赐稿。同时向外地作家谭谈、王充闾、冯骥才、贾平凹、张贤亮、张笑天、熊召政、王旭烽、黄亚洲、赵丽宏、王剑冰、赵翼如、乔叶、裘山山、李佩甫、聂鑫森等人打长途电话,约写庆祝国庆60周年的征文稿。其中,贾平凹响应最积极,来稿最及时。记得我5月6日在中国作协大楼创联部给远在西安的他打电话约稿,8天后,即5月14日我们就收到了平凹的来稿。我和道怡兄急匆匆通读一遍,大喜过望,迅即编上版,让它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和读者见面。 平凹的征文稿题目是《从棣花到西安》。他在征文中说:他父亲那辈人从家乡棣花镇去西安求学,是步行的,要走七天。一路上随处都能看见跋涉者扔下的一双双穿烂的草鞋。到他去西安上学的时候,有了公路,一个县每天可以通一趟班车。买票却极其困难。要从头一天从棣花赶到东边县城车站,成夜排队购票。汽车在盘山公路上摇晃,头就发晕。晕车的人靠住窗口呕吐。道路窄陡,结了冰,要挂防滑链。到了中途黑龙口,下车解手、吃饭。穿着棉袄棉裤的乘客们,像插萝卜一样挤在一起,待下车时已浑身冻僵、麻木,需要揉揉腿才能动弹。平凹才扳起一条腿来,旁边人连忙喊道:“这是我的腿呀!”平凹就说:“我那腿呢!?”感觉他没了腿。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公路改造了,不再是沙土路,铺了柏油,而且很宽,车和车相会,眨一下眼就错过去了。后来呢,连棣花也有人买了私家车。到了2000年,开始修铁路。通车那天,人山人海,像过节一般。有了火车,平凹却没有坐过火车回到棣花,因为火车开通不久,就修了一条八车道的高速公路。村里人把这条高速公路叫金路,是用一捆子一捆子人民币铺出来的。他第一回走高速公路回家,没有打盹,一路看窗外的景色。车突然停了,司机说:“到了。”平凹有些不相信,但他弟就站在老家门口,正朝他笑哩。平凹看看表,竟然仅一个半小时。从此,他更常从西安回到棣花老家了。经常是他打电话给弟说要回去。弟问:“吃啥呀?”他说:“面条呗。”他弟放下电话开始和面、擀面;擀好面,烧开锅,一碗捞面刚端上桌子,平凹的车正好停在家门口。从此棣花成了旅游点,开办了农家乐小饭馆,小洋楼一幢幢盖起来,有汽车的人家也多了,老街重新翻建,越发热闹起来了…… 平凹在征文中采用今昔对比的手法,描写60年来从家乡棣花镇到省城西安交通状况的巨变,以此歌颂祖国经济建设日新月异的辉煌成就。 2009年5月中旬,我和道怡看完平凹来稿,相视哭道:“什么叫大手笔,如此朴素自然的命题征文,才叫大手笔!” 2009年11月20日,由《人民日报》和中国作家协会联合举办的“放歌60年征文”颁奖会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多功能厅隆重举行。贾平凹的《从棣花到西安》和袁鹰的《天安门见证》、林非的《渡过长江去》、陈祖芬的《明朗的天》、邓友梅的《开国六十年,笔耕一甲子》、王宗仁的《布达拉宫侧影》、王蒙的《歌声涌动六十年》、蒋子龙的《小镇示范》、熊召政的《选一个词汇赞美祖国》等20篇散文作品获奖。平凹从西安特地赶来北京领奖。我又一次见到他,祝贺他征文获奖。他说:“这要感谢您打电话向我约稿呢。” 颁奖会上,我和平凹与其他获奖者、评委们一起站到多功能厅讲台上合影留念。而平凹的美文《从棣花到西安》,由于感情充沛、形象和细节生动、语言朴实,后被编入多种语文教科书,受到全国广大师生的赞赏。 六 1993年我退休后,用掉整整20年时间,遍览世上百多个国家上万篇作品,从中遴选了160篇杰作(外国80篇,中国80篇),编成一厚本《世界美文观止》,于2014年由中国作家出版社出版。我认为,一篇作品拥有了生动的语言、精彩的细节、深邃的思想、新颖的构思、巧妙的角度、真挚的感情,就可以构成经典美文。而平凹的《丑石》是符合这些条件的,故我经他授权、同意,将它编入《世界美文观止》之中。在该书初版490页,我在导读文字中写道:“贾平凹(1952——)陕西丹凤人,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我国当代杰出作家。他著作等身,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浮躁》《废都》《秦腔》《古炉》《带灯》等。中篇小说有《天狗》《鸡窝洼的人家》《艺术家韩起祥》等。散文集有《爱的踪迹》《商州初录》《定西笔记》等。获奖众多。作品已译成英、法、俄、德、日、韩、越等多种文字。他的写作既传统又现代,既现实又超越,语言朴拙,人物生动,细节鲜活,想象丰富,通俗中显真情,平淡里见悲悯。他主编《美文》杂志,倡导好散文是美文。美在何处?美在痛苦之中,美在忧伤之中,美在悲剧之中,美在距离之中,美在孤独、寂寞之中,美更在日常生活之中。关键你要有一双发现它的眼睛,敏锐感受它,生动描绘它。他从老庄哲学、汉代石雕、中国绘画、秦腔戏曲、民间工艺中吸取营养,借用它们的艺术手法写作散文。《丑石》是绝品,表达平凡中的伟大。常人看是一块不中用的丑石,却被天文学家发现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具有天体科研的巨大价值。无知常对真美视而不见,只有具备专业知识的内行,才能用智慧,识别出它是了不起的珍宝。” 如今《世界美文观止》已加印两次,我相信平凹的美文《丑石》必能流传下去。 平凹是文艺全才。他散文、小说写得好,还能画画,书法亦佳。尤爱收藏:陶罐、瓷瓶、木雕、石刻、美玉、拓片、碑帖,充塞于家中各处。他从小生于终南山中、长于丹江河畔,打柴歇息于卧石之上,渡河跨越于石墩之间,一直与石为伴。《丑石》之外,他又写了《三目石》《鱼化石》等文章。后又为藏石家李饶的藏石配文,出版有《小石头记》一书。平凹坦言,“玩石人绝不丧志。玩的石都是奇石,归属于发现的艺术。玩石需要高洁的情操,淡泊的态度,这就是缘分。” 贾平凹有一次在河滩上拣到一对石头,其纹路恰巧是“平”“凹”两字,属于巧夺自然神工的天赐之物——这就是他说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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