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有本张中行散文集《笔花选录》,其中有一组随笔题为“红楼点滴”。起初,以为是行公的“读红札记”。开卷方知,此“红楼”非彼“红楼”也。张中行笔下的“红楼”,无关《红楼梦》,是指民国年间北京大学“三院”之一文学院所在的那栋楼房。这座红楼,“是名副其实的红色,四层的砖木结构,坐北向南一个横长条”。当初建造时,拟用作宿舍,建成后用作了文科教室。北大本是文人荟萃之地,又是文科教室,自然会有许许多多知名的文人雅士进出“红楼”。张中行曾经在此求学,后又长期工作于此,对于红楼掌故自然多些了解。 张中行所写点滴之一,是蔡元培校长治下北京大学“兼容并包和学术自由”之风气。这种风气,当时在北大校园几乎无孔不入,包括课堂。师道尊严自古存在,课堂规矩总近乎苛刻,北大课堂却不然,“事实上总是可以随随便便”。“随便”到什么程度?不该来上课的可以每课必到,该来上课的却可以经常不到。 北京大学历来不乏名师,所讲未必都是发前人之所未发,毕竟名声在外,学生还是趋之若鹜。当年,一些无学可上的年轻人多在沙滩一带晃悠,求学欲望促使他们见缝插针过来蹭课。“还有些人,上了学而学校不入流的,也愿意买硬席票而坐软席车。”张中行举例说,当年刘半农先生开“古声律学”课程,每次上课总有十几个人听课,到期考时才知道选课的只有他张中行一个人。还有一例,是法文课,上课时每次有五六个人,到期考却没有一个人参加,原来听课者全是蹭课。 至于该上课而不上课的,自有种种原因,要么觉得课不值得听,要么上课所讲与讲义所写无大差别,要么课程内容不深,自己所知已经不少。张中行说,北大课堂的“随随便便”,在校外也曾引来不很客气的评论,有人调侃:“北京大学是把后门的门槛锯下来,加在前门的门槛上。” 张中行所写点滴之二,是北大课堂的严正,北大校园里的求真精神。在红楼里曾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张中行回忆了当年在红楼,胡适与钱穆关于“老子”所处时代之争——书的《老子》,人的“老子”,究竟是什么时代的?胡适认为,二“老”年高,高到春秋晚年,略早于孔子;钱穆却认为,二“老”年轻,年轻到战国,略早于韩非子。胡适出书在先,自然按兵不动,于是钱穆起兵而攻之。胡不举白旗,钱很气愤。某次,二人遇于教授会,钱说:“胡先生,《老子》年代晚,证据确凿,你不要再坚持了。”胡答:“钱先生,你举的证据还不能使我心服;如果能使我心服,我连我的老子也不要了。”一场激烈的学术争论,看似以一句笑谈轻松结束,实则二人谁都不肯让步。 张中行所写点滴之三是包容。当年在红楼,只要学有专长,其他一切都可以凑合。张中行回忆顾颉刚,那时候,他是燕京大学教授,在北大兼课,讲《禹贡》之类。顾先生专攻历史,学问渊博,擅写文章,下笔万言,偏偏口才很差。“讲课,他总是意多而言语跟不上,吃吃一会,就急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疾书。”张中行说,要在中学,或许他早就被驱逐了,但在红楼,大家却处之泰然。 张中行所写点滴之四是红楼后面一块空地。后来叫民主广场,其用处主要是上军事训练课。在当时,军事训练不受北大学生重视,原因之一是学生来此本意是学文,不是习武;之二是,在北京大学,貌似自由散漫已经蔚然成风,严格的军事训练实在让人接受不了。 张中行所写点滴之五是入学。他写了第一次入学,写了考试命题,写了考卷判分,还写了申请缓交学费。最有意思的是,张中行回忆了当时北大院内转系:“北京大学还有一种规定,不知道成文不成文,是某系修完,可以转入同院的另一系,再学四年,不必经过入学考试。有个同学王君就是这样学了八年。”为什么这样呢?张中行估摸,那位王君同学可能舍不得红楼的环境和空气吧。 张中行笔下那座红楼让人向往,令人迷恋。舍不得红楼环境和空气的,肯定远不止当年那位王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