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离婚》对男人陷身“世俗”家庭的苦恼描写更细,渲染更充分。小说所写的两个家庭中,老张的家庭已经最充分地世俗化了,口腹之欲成了全家人最高的生存目标,加之家庭成员精神世界同样“俗”透了,所以他们没有因为世俗而生的苦恼。但是,这个家庭是作者调侃的对象。老李的家庭则冲突不断,老李也总是陷入苦恼的泥沼。老李有一段表白,自述苦恼之源:“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大多数的妇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内——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们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个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象一首诗,愉快象一些乐音,贞纯象个天使。” 他的苦恼是家庭中没有“诗意”,而没有“诗意”的原因是妇女“被实际教坏了”。家庭不能给男人带来精神上的满足,是因为女人“比男人更平凡”,因为女人的“被实际教坏”。也就是说,当女人辛辛苦苦忙着家务,忙着那些单调、重复、劳碌的事务的时候,她们的劳动不但没有产生价值,反而是破坏性的——这就是老李的家庭观念,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作者的观点。 我们再来看看女作家们如何处理类似的冲突。 萧红的《生死场》虽聚焦农村下层民众的家庭,但是这种感情的跌落过程却是完全相同的。作者借成业婶娘之口诉说了女人对于这个跌落过程的痛苦感受,她讲述了自己少女时对爱的渴求,也诉说了男人无情的改变:“我再也不愿听这曲子。年青人什么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这曲子哩!这时他再也不想从前了!那和死过的树一样不能再活。”萧红又用两段传神的描写来渲染这一家庭悲剧:“女人悄悄地蹑著脚走出了,停在门边,她听著纸窗在耳边鸣,她完全无力,完全灰色下去。场院前,蜻蜓们闹著向日葵的花。但这与年青的妇人绝对隔碍著。” 家庭的温暖完全死灭,女人的精神世界也完全枯涸。而这不是她本身的原因,她不甘心,她要挽回,但是那个完全浸泡到种田、喝酒里的男人,是她根本无力改变的。在这个问题上,萧红的深刻与巧妙在于描写了成业和他叔父两代人的爱情、婚姻与家庭的对照图,而两代人重复着同样的轨迹,就使得悲剧的制造者不再是某个个别的丈夫,而成为了带有普遍性的“男人们”,从而有力地实现了女性的无言的控诉。 《结婚十年》是一部完整的“家庭破裂史”,从二人相爱到建立家庭,再到情感冷却,最终分道扬镳。比起前面举出的男作家的几部作品来,苏青既写了在“柴米油盐”的考验面前,两个人的不同表现,还写了当女性挺身而出为家庭建设新的精神空间时,男人的恶劣表现。面对家务的考验,女主人公一方面感到厌烦,但同时又毫不犹豫地挑起了这副重担,而她的丈夫却是毫不领情,甚至不肯稍尽自己的一点经济责任——连买米的钱都不肯出,家庭的气氛就这样开始被恶化了。而当女主人公要把自己的“爱好、兴趣”“自由发展”一下时,她的丈夫莫名其妙地充满敌意,为了不让她读书,就把书橱锁起来。当她的处女作发表出来时,高兴地用稿费买了酒菜和丈夫一起庆祝,而丈夫却是“吃了我的叉烧与酒,脸上冷冰冰地,把那本杂志往别处一丢看也不高兴看”。总之,男人不但自己不去努力恢复家庭的生机与情趣,而且破坏女人含辛茹苦建设物质基础与精神家园的工作,其偏狭、蛮横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自然,家庭最终破裂的责任就是这个不能负起责任的丈夫。 潘柳黛的《退职夫人自传》里家庭的破裂过程比较曲折,丈夫既负心又变态,不过在对待结婚后的家庭生活负担的态度上,与苏怀青的丈夫毫无二致。于是,家庭对于女人变成了“地狱”——“他从天堂把我推到了地狱,我在地狱里幻想着天堂的生活。”显然,这种“天堂地狱”之论,在《伤逝》《离婚》中都有相近似的表达,所不同的只是推者与被推者的性别倒换了过来。 同样的家庭问题,在不同性别视角下所见竟有这么大的差异,这既有各自经历不同的原因,又有立场的因素。只要把自家的立场作为唯一的立场,就难免出现视角的偏颇。正如波伏娃所讲:“只要男女不承认对方是对等的人……这种不和就会继续下去。”她针对现实家庭生活作此阐述,其实同样适用于文学创作。由爱情的“诗”到家庭的“散文”,这几乎可以说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减轻其消极冲击的唯一妙药就是超越自己性别的自然态,求取夫妻双方的理解与体谅。同样,作品中克服偏颇以臻更高境界的妙药也是超越,是作家超越人物的立场,站到足以俯视双方、俯视爱情与家庭的高度。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