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许钧,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 20世纪是文学批评理论迭出、“主义”盛行的时代,其影响在21世纪的中国还不见消退。学界论批评时,总是离不开“俄国的形式主义、布拉格的结构主义、美国的‘新批评’、德国的现象学、日内瓦学派的精神分析学、国际马克思主义、法国的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阐释学、精神分析学、新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等等流派的理论①的影响,再加上批评实践中功利主义大行其道,对文学批评的批评成了关注的焦点。理论追求的“失明”症与实践活动的庸俗化,成了文学批评界不得不面对的两大顽疾。有感于中国文学批评寻找新路的彷徨与挣扎,笔者回望西方20世纪种种批评流派,幸遇我国法语翻译界元老范希衡先生在艰难岁月忍辱负重、呕心沥血译成的《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以下引文凡出自该著者均只随文标注页码),在细读的基础上就圣勃夫文学批评的当代价值与启示作一领悟性的探讨。 一、批评是发明,是创造 对于经典作品的阐释的现代意义,圣勃夫有着深刻的思考。在《论泰纳先生的几部作品》一文中,圣勃夫认为,一个文本在后人的阅读中是向未来敞开的,同时会向过去射去光明。他这样写道:“我知道观点是变的,是转移位置的;我知道我们一程又一程地往前走着,就会有新的远景向过去展开,向过去发射出有时意想不到的光明;我知道,在已经古旧的作品里,如果某些方面的外观黯淡了、消失了,另一些方面的却更突出,显得更清楚;我知道,一些更普遍的关系会建立起来,对于艺术的巍峨巨著,有一个适当的远距离,这种远距离不但无损于对艺术品的瞻仰,反而更便于看清比例,测量大小。因此我们可以在一个作品里,除作者所见到的东西以外,还别有所见,辨明他所不知不觉放进去的东西以及他所不曾有意想到的东西。”(第1152页)文学批评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通过批评与阐释让作品开放,让批评的光芒唤出过去的生命,闪现出过去所没有发现的光芒,一如圣勃夫所言,让有距离的审视与省察,在瞻仰作品的同时,看清其被过去一度遮蔽的东西,辨别出作者本人无意中投入的东西。这是通过批评者的新发现所开拓的空间,它在过去的作品中得以体现,在一程又一程的阐释与批评中延续其生命。就此而言,批评家与作品之间所呈现的关系,便不仅仅是简单的解释、阐述,而是一种积极的思考,一种带来光明的发现。所以,圣勃夫坚定地说:“这一点(如果我们能做到的话)倒是批评家的无上光荣;这一点也就是批评家的合法的发明部分。”(第1152页) 圣勃夫对于批评之“合法的发明”的观点,尤其是批评让过去的作品通向新的远景的看法,与布朗肖关于文学的未来的思考有相通之处。在布朗肖看来,伟大的作品,如马拉美的《骰子一掷》,都是“趋向于书的未来”②。“言语的存在,永远只为指向言语间的关系范围:各种关系投射的空间,一经划定,便折叠、合拢,再非现在所在。”③此处所言的“关系”,与圣勃夫所说的批评所建立的“更普遍的关系”有着根本的一致性。正是因为作品中的关系不是僵死的、一成不变的,相反是生成的、不断变化的,作品才有可能趋向未来,向未来敞开,拥有新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批评家的任务是以自己的阐释与发现去激活作品的生成因子,让作品处于不断的生成过程中,批评于是“变作有节奏的生成过程,即建立关系的纯粹活动”④。 批评行为就根本而言是一种阅读,但这种阅读不是接受性的,而是批评性的。批评应该如萨特所言具有“介入”的态度。但批评者在与文本建立关系的那一刻起,应该对文本“表现出开放态度,并对他者的独特性表示尊重”⑤。历史上的批评往往出现带有定见、偏见的倾向,面对其所批评的作家或文本,常从既定的立场出发,对批评的对象缺乏尊重。这样的批评态度不仅会影响批评者的开放性,而且难以有对他者独特性的发现。文学批评理论与其说是阐释文本的途径与方法,毋宁说是摆脱定见、开启世界与创造世界之道。圣勃夫强调,在文学批评中要“别有所见”,要有发现与发明。这一原则在其丰富而漫长的批评生涯中得到了真实而有力的贯彻。白璧德认为,圣勃夫的批评具有探索性:“圣伯夫的作品把广度与丰富和多样化结合起来的方式几乎是独一无二的。或许没有别的作家能写出50多卷书而绝少重复的、或绝少低于自己的最好的标准的,即从开始到最后都差别不大。伏尔泰的书也是非常多的,但到处是重复,并且常常是因年老而造成的重复。圣伯夫避免重复自己的秘诀是更新自己。他在自己参加的不少于‘十种文学运动和探索’中卓然超群。”⑥圣勃夫多产,但少有重复,其探索的目光在其批评活动中是始终不灭的。他不仅对法国的文学运动保持探索的精神,还是法国最早明确提出要尊重他国文学的批评家。他批评法国“公学里乃至在研究院里开大会的日子所常说、到处说的那样,大叫法国人民是所有人民中最伟大、最合理的人民,我们的文学是所有文学中排名第一的文学”。他说:“我倒希望他只满足于说法国文学是最美的文学之一,使人家隐约感到天地并不是与我们同始同终。”(第73页)克服自我中心主义,可以说是开放的第一步。 圣勃夫的文学批评,因其开放性而导向探索性。“不但是体味美的作品,就是阐扬美的作品也是一样,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带任何先入之见,每次阅读或谈论时都听其自然;如果可能的话,忘记你已经长期熟读它们,就仿佛你今天才认识它们一样”,因为“所有的或几乎所有的这些欣赏都会得力于这种不抱成见的重新阅读而有所增长:真正美的东西总是随着你生活经验越丰富、比较越多,而越发显得美妙的”(第96—97页)。这番看似平常的话,其深刻性却是难以遮蔽的。经典的超时间性与超空间性,不正是藉由这种不抱成见的、带有平常心的阅读而来的吗?圣勃夫批评以其开放性,让常读常新、常品常美的阅读与阐释行为成为一种不断有新发现、新体味的经典生成之道。 圣勃夫对文学经典是敬重的,但不盲从。他的文学批评总是追求在前人基础上有所新见,试图以此给经典增添新的生命。比如他对高乃依的评价就不同于伏尔泰。针对伏尔泰说高乃依戏剧“无风韵、又不雅致、复不清晰”的论断,努力发掘高乃依戏剧的特质,指出“高乃依是擅长群像的,他能在重要关头把他的人物布置得极富剧意。他使他的人物彼此平衡,以雄健而简短的语句把他们遒劲地刻画出来,用斩钉截铁的对答使他们互相映衬,向观众的眼里呈出些精心结构的集体”(第175页)。寥寥数语,针锋相对,将高乃依戏剧的人物塑造、人物语言、人物关系和人物群体结构的特点作了独特的阐发,具有重要的启迪价值。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圣勃夫在总结高乃依的天才与戏剧主要特点的同时,并不避讳对高乃依的判断力与审美力的批评,尤其是对高乃依迁就于当时戏剧界对他的批评,对高乃依“在内心里”把批评界“强制给他的那些规律和诀窍考虑得很多”,以至于险些放弃了自我等等表示深深的遗憾(第171页)。就这样,圣勃夫深入“伟大的高乃依的精神上最隐秘的角落”(第175页),让我们从高乃依的精神风貌中看到了别样的风采和顽强的生命力:“高乃依这个纯粹的、不完备的天才,有其崇高的品质和缺点,使我觉得像那些大树,正干赤裸而粗糙,凄凉而单调,只是顶上有些枝叶,一片郁郁苍苍。这些大树是强壮的,有力的,硕大无朋的,不很茂密;充沛的汁液直升到树梢;但是你不要期望有庇荫,有浓阴,有花朵。它们发叶迟,落叶早,长久生活在半裸露的状态中。就是它们的秃顶已经把叶子交给秋风之后,它们的长生的本质还有些地方发出些疏落的枝条和青葱的荫蘖。当它们快死的时候,它们发出劈啪咽呜的声响,就像吕刚用来比喻伟大的庞贝的那种满披着铠甲的躯干。”(第178页) 圣勃夫特别看重文学批评的发明之功,着力于在批评的对象(包括作家和文本)身上另有所见,并一直将作家的创造特质置于其批评、考察的首要位置。普鲁斯特因其文学观点的革新需要,对圣勃夫的肖像批评方法多有微词,认为圣勃夫对斯丹达尔的评价有失公允。但我们恰恰在圣勃夫评价斯丹达尔创作的文字中,看到他对后者创作之道的方向性的肯定:“他的小说和他的批评一样,特别是为着给搞这一行的人看的;它们提供着一些思想并且开启着许多途径。在所有这许多交错着的跑道之中,也许此道中有才的人会找到他自己的路线。”(第913—914页)而对于巴尔扎克,圣勃夫更是看重其探索与独创性的品质:“巴尔扎克先生确实是现时代的一个风俗画家,也许还要数他是最有创辟性、最合时宜、最能深入的。”(第952页)圣勃夫的作家论对作家特质的发掘,为我们把握其创作方向或本质提供了指引,为进入他们文本的深处提供了探索性的参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