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阅读朱山坡,是在决定专心做“70后”作家小说研究之后。此前,零零散散读了他一些短篇,偶尔也写过短评,多有言不及义之处。作为同时代人,我们共同经历了1980年代激情的青春岁月,新世纪以来,各种内外因素交困,渐渐有了中年心态。这种心境的变化在“70后”作家创作中,大体上也可以见到。朱山坡作为小说创作风格鲜明的“70后”作家,对于文学和世界,显然有着自己的理解。我常常想,除了南方、先锋、“70后”,他的文学创作还有哪些标签,诸如寻找、逃离、父亲、负罪、灵魂、底层,这些标签对于多数“70后”作家来说,可能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亲缘关系,那么,他的写作路径有着怎样的与众不同之处呢? 他是一个诗人 朱山坡是一个诗人。在他的小说里,有着漫漶的诗意。不是风花雪月,不是诗情画意,是大自然的救赎,是精神的漫游,是灵魂的拷问,是哲学意义上的生命诗化。关于小说的诗意,他在与唐诗人的对话中谈到过:“小说需要意蕴,要有气质,要诗意。我仰慕有诗意的小说,而好小说往往具备诗歌的气质。”这一自述其实并不能涵盖他小说中的诗蕴所在。我喜欢他的短篇小说,好的短篇小说难度更高,需要更高超的技巧和控制力,才能让表达始终不脱离自己的意念和风格。生活和世界都那么芜杂,一个写作者要在短短数千字中,构建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一词一句的节奏都要慎重把握。从这一意义上说,他的小说创作有着相当的文体自觉和审美自足。 逃离与寻找。朱山坡小说中的诗意,首先体现在对生命的思索和对命运的理解上。朱山坡小说中的一些故事我们很熟悉,不过,相似的故事,他给了我们不同的讲法。虚构的,想象的,超现实的,黑色幽默的,这些表述都可以用来阐释山坡小说,还有就是诗意。漫漶的、悲伤的、充满张力的诗意。 《骑手的最后一战》中,父亲骑着马追赶火车,进入隧道,不知所终。小说有着隐含的故事线。父亲的入狱出狱,浓缩了父亲的一生,母亲的怨恨和艰辛,折射着母亲的一生。而最终,这一切都消解在那个一骑绝尘的背影里。《爸爸,我们去哪里》结尾处,船走了,人生的彼岸不知道在哪里,父亲的一句,“儿子,我们去哪里?”更加重了悲凉意味。“奔腾而至的夜色很快就要把我和父亲一并淹没,谁也看不到我们,我和父亲也将看不到对方。”《灵魂课》主线是母亲对儿子的寻找,生命对灵魂的寻找。关于灵魂的追问,对于街头漂泊的打工者没有现实意义;灵魂客栈,对于客死异乡的人也没有终极意义。孤独的灵魂和喧嚣的广场,高楼大厦和小小气球,那么强大,那么脆弱,构成了鲜明的反差,是对这个貌似固若金汤其实无比虚弱的时代的最好隐喻。《天堂散》里有着不断的出走。唐姓女人的离家出走,父亲处心积虑的不告而别,是两个核心情节。虽然小说结局看起来有一点喜剧色彩,毕竟父亲写出了一生代表作,热爱故事的女人也成了作家,我也借助父亲的《天堂散》成了一线导演。父亲对作家理想的放弃又坚持,母亲对自我的疑虑与反观,我和母亲对父亲的寻找,共同构成了离散与聚合交织的人生常态。而作者之意在于,无论人间还是天堂,真正的理解是找回失散亲人的灵魂密码。 故乡与隐喻。朱山坡写了很多以故乡为原点的小说。广西是地理风貌和人文环境都很特别的地方,是少数民族聚居地,有独特气息。每一个作家都有他的精神故乡,地理意义上的,心理意义上的,文化意义上的。故园,包含着生命过往,情感烙印和精神寄托。这就是作家的“文学根据地”。朱山坡有故乡情结,很多小说是一种精神还乡。在他的原乡叙事中,包含着太多对于历史、现实及人性的思考。米庄就是他的故乡原形。米庄很普通,没有极端,承载的东西其他村庄也会有。他只是对它更熟悉,有感觉,它给他留下了太多的记忆。让他懂得正常的乡村伦理和道德规范。他对家乡感情深厚,不愿意刻意批判、矮化,在看到问题的同时,也愿意呈现故乡的美好和善意。 长篇小说《风暴预警期》是朱山坡近年来最重要的作品,他对生活有了新的发现,对30年中国当代民间生活史有了新的发现,他情不自禁要写出来,虽然他说,自己不清楚要告诉我们的是什么,他惟一确定的是,风暴本身就是一个隐喻。也可以说米庄就是当代中国民间生态的一个缩影。他的很多小说都以“米庄”为背景,写那里的人和事,从米庄到蛋镇,他的写作轨迹很清晰,叙事的视野不断拓展,世界也逐渐变得更复杂,既有汹涌的河流,也有宁静的湖泊,既有壮阔的大海,也有广袤的草原,既有白雪覆盖,也有城市喧嚣。《天堂散》中的天堂究竟意味着什么,母亲的石榴树只是一种寄托,算不上最终的救赎。小说在终极意义上,仍旧是隐喻的,是超现实的。《骑手的最后一战》中的火车和马,同样的奔跑,隐喻着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当然,除了那些阴郁、暴烈的诗意,他的小说中也不乏温暖和友善。《逃亡路上的坏天气》和《小五的车站》,都是迷失与回归的故事,有着温暖的底色。一场大雪,救赎了一个迷失的灵魂。也或许,这是属于朱山坡的理想主义。 他是一个探险家 朱山坡站在现实的众声喧哗里,面对层出不穷的社会现象,加之背后跟着的那个并不遥远的故乡,他虽然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并没有经历怎样的艰辛,却满怀同情和忧虑。面对病态的人心,他把小说变成心理解剖学,每一篇小说如同一场手术,拒绝生活的麻醉,疼痛、死亡和治愈交替出现,每一个读者,或是在他的小说里读到敏感脆弱,或是读到倔强坚强,可能读到内向忧郁,也可能读到温暖希望。对于人类情感和心理世界的试探与打量,也是作家的美学使命。在朱山坡的文学世界里,我们还看到了一种反叛精神。对于既定的文学观念、表达方式,以及对于底层和苦难的理解,他并不剑拔弩张,却自有其深刻幽微的洞见。 死亡与救赎。作家看取芸芸众生,既看到向善那一面,也不可能逃避趋恶那一面。这种复杂性往往是作家要处理的首要问题。朱山坡小说的亲情、友情中缠杂着背叛、抛弃、冷漠,同时也隐约着特别强烈的爱恨和依恋。他的文字镇定、朴素、真诚,而且对生活有着本能的包容与理解。就像狂风暴雨洗礼之中,依旧能够保持感性与理性的平衡,并且在隐忍节制的叙事中,试图探讨一些本源的哲学问题。 台风和死亡关系密切。《风暴预警期》中的“我”对待海葵,春、夏、秋、冬四个兄弟对荣耀,愤恨、压抑、折磨,然而又隐藏着特别巨大的情感力量。这些没有来处的孩子,没有合法身份,没有自我认同,不断杀死青蛙剥皮的重复动作里面,有着对存在意义的消解,也有着对存在无意义的抵抗。《把世界分成两半》写的是人间惨剧,为了埋葬祖父,父亲把像家人一样的老水牛杀死卖掉,拼命追回被狗叼走的那一根骨头,最终用牵牛绳绞死了自己。真的是无路可走,真的是只能独自背负无法背负的沉重感。《捕鳝记》中蔓延的饥饿,满眼的死亡,脚下是累累白骨,活着是痛苦不堪,小说不仅写出了亲情的惨痛、魔幻的抚慰,更是对历史真实的正视。《最细微的声音是呼救》和《灵魂课》相似,都是人的灵魂诉说,纸上的呼救,人心的呼救,那么微弱,又那么强烈,细若游丝又呼啸轰鸣,就像一场接一场的风暴来临,每一种生命都是一片狼藉,整个世界遍体鳞伤。 审视与反思。对于人性,对于亲情,对于历史,朱山坡都是勘探者。他携带着各种挖掘工具,不断地开掘探索。那些掩埋在时间深处的历史灰烬,他以思想的火光重新点亮。朱山坡曾说过: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我认为思想决定小说的高度,没有思想的故事是苍白的、肤浅的,是没有深度的。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的小说有更深刻的思想,有更强烈的震撼力,能在读者心里掀风鼓浪,读后心情不能轻易平静。《陪夜的女人》《灵魂课》《爸爸,我们去哪里》《捕鳝记》《鸟失踪》《一个冒雪锯木的早晨》等都做到了这一点。朱山坡小说的思想基点是人的生存困境、情感困境和伦理困境。在深渊中的自我审视、自我挣扎和自我救赎。作家不仅关注社会问题,而且关注由此引发的心理问题和精神问题。生活难免荒诞,这个看起来平铺直叙的时代,可能每个人都坐在过山车上,一代又一代人,面目模糊地登上历史舞台,又面目模糊地退到舞台后面。 这个世界并不安定,稳定性只是个体生活的一种渴求,而世界始终在动态的变化之中。我们不愿意别人把条条框框强加给我们成为人生的律条,作家就是要不断把人性坍塌的角落修复好,把僵化的历史和崩溃的现实链接成为一个整体。正如朱山坡所说:我只是试图在风光秀丽、阳光明媚、温情脉脉的南方小镇,在那个新旧之交、剧烈更变的时代环境里,在爱恨交织、悲喜齐鸣的心理层面,勾勒出一群普通人的独特面容,揭示一个又一个卑微、孤独、绝望、不安的魂魅和异化的心灵。 他是一个风暴预警者 朱山坡说:我不屑于写不痛不痒的故事,或把故事写得不痛不痒。我在逃避庸常、熟悉和似曾相识,避免跟风。当许多人都急于往前冲的时候,我越来越热衷于“往回走”,写不曾经历也不熟悉的故事,以此考验我的虚构才华……我认为自己走在一条宏大叙事的路上。他写底层的悲剧,对那些卑微的处境、惨痛的苦难,都愿意在文字里给予温暖。面对贫穷的乡村,身处繁华的都市,他希望自己不仅能写出人世的苍凉和人性的复杂,还能写出悲悯、宽恕和温暖的力量。 底层与苦难。朱山坡早期作品多半是让人心酸的底层故事,他关注底层,关注苦难,对弱者有着属于自己的同情和理解。最初读到《灵魂课》,我曾经写过:小说是朱山坡一贯的人文情怀,关注底层,却不局限于苦难的展示。城市中那些高楼大厦,埋葬了多少乡村年轻人的梦想、血泪、生命和灵魂?那些乡村中遥望孩子的母亲,她们满头白发,目光焦灼,心灵受尽煎熬……《灵魂课》中的那个老人说:“我是来带我儿子的灵魂回家的,一找到它我马上就回米庄了,再也不占用你们的座位。” 她始终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正是这种坚定的信,反衬出人世无常、生命无助和现实无奈。 《观凤》写一个女孩子的一生。那么聪明美丽、心高气傲的一个女孩子,为了家人的生活,牺牲了自己。一个人的牺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下一代还会重蹈覆辙。而如今,仍旧有太多女孩,做出了和当年观凤一样的选择,如果说当年是生活所迫,如今却是贪慕虚荣,这种社会价值导向是如何传递下来的,这才是这篇小说的深层隐忧吧。《惊叫》写了两对姐弟的故事。“我”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为“我”的成长付出了巨大代价。孟兰孟东姐弟同样如此。孟东因为找工作不顺利,迁怒于在职业中介工作的“我”姐姐,大街上拔刀行凶。姐姐惨死。“我”前去处理姐姐的后事,遇到凶手孟东的姐姐孟兰。孟兰以在姐姐面前自杀的方式,为弟弟赎罪。小说中的几个年轻人都天性善良,对生活没有太多的奢求,可惜即使很卑微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小说从一个侧面揭开了现实帷幕,年轻人的心灵问题,人与人之间、生与死之间的沟通。故事令人心痛,现实更令人警醒。 历史与记忆。近年来,“70后”作家逐渐对历史有了更深的思考和兴趣。他们关注生活的角度、进入世界的维度、反思历史的程度、触及问题的深度、审美判断的尺度等,都存在很大差别。近年来,“70后”作家有影响力的长篇不断推出,对于这一代人来说,那个潜在的巨大历史终于浮出自我意识地表,与成长观照、现实关怀并置,成为文学创作的三个有效的思想支点。朱山坡塑造过很多父亲形象,写到父亲的逃离、缺失和不在场,其历史文化反思意味不言自明。《回头客》写得貌似比较温暖,一个“右派”为爱情出逃,隐匿在一个曾受过点滴恩惠的小村庄,试图实现逃亡过程中的报恩,最终仍旧因为被出卖而沉船。父亲当年也是因为摆渡给村人带来困扰而毁船自沉湖心。小说把复杂的历史背景、尖锐的国民性批判深藏在一段感人至深的爱情和小恩大德的回报之中。《风暴预警期》中写到了荣耀和赵中国的故事。这一段历史,就像朱山坡写到的其他历史事件,他没有直接介入历史,而是把人物命运和性格展开,与历史衔接在一起。一个人的记忆也是一代人的记忆,由此形成历史与现实遥相呼应,人与社会互为镜像。 朱山坡是一位有着审美自觉的小说家,这样的作家并不多。这是个内心柔软、对人世充满悲悯的人。多数人常常觉得面对生活,有限的心智不足以理解过于荒诞的现实,而当一个写作者以自己的体温去感受这些非常现实的生活时,就难免遇到为什么写、写什么和怎么写这几个最基本的自我追问。我们不知道最后一道门在哪里,也无从知道下一道门后面有什么,可是,停留在原地就可以心安理得吗?显然,一个负有责任感的作家给出的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作家应该成为走在前面推开门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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