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见到青年作家像朱山坡那样,低调与才华兼具,热情与冷峻并置,质朴与智慧浑然一体,世事洞明又有赤子之心…… 我去过朱山坡在北流乡下、北流县城和南宁的三个家。他出生的地方是真正的乡村,离县城很远,比我插队的民安还要远得多……那个村子的名字也叫朱山坡。是在山坡上,上了半山坡还要再上十几二十级的石头台阶……房子当然也是泥砖房,也是潮湿暗阴有一种南方乡下的霉味……同样是乡下,离文化中心的遥远程度大概就有湘西凤凰可比,而湘西自古至今出过多少大作家大文人,惟广西是真正的天远地荒……我来想一想,假如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一个在六靖乡下的人,需要走多长时间才能到达北京。首先他要从那个叫做朱山坡的村子里走下来,走下山坡走到乡道上,然后他要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到公社所在地坐长途班车,坐上四五个小时的汽车才到县城,然后从县城再坐班车到玉林,在玉林等候大半天然后坐上开往衡山的火车。有时要先到柳州,到柳州之后转车到衡山,衡山再转车到武昌,之后到郑州再转一趟车……从北流到北京,如果顺利,要走上三天三夜,如果不顺,那就要走上一个星期……有一个北流的前辈,他上世纪60年代考上中国人民大学,他在路上就走了整整7天……几千里路一路走来,他在路上写了一首长达1400多行的抒情长诗,是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式,题为《从南疆来到天安门广场》……当然朱山坡不是生于上世纪60年代,他出生在1973年,这一年“文革”尚未结束,通往北京的铁路依然如旧。 朱山坡在县城的房子离我家也就隔了几条街,我去坐过,待了半小时。房子足够大(县里的房子都大),不过没有看出足够的生活气象……然后,2015年我忽生奇想,打算在南宁买一套二手房,将来每年回到南宁住上两个月。在南宁5月的烈日下,朱山坡一趟趟替我看房子,他或者骑摩托车,或者我们约在某一个小区门口碰头……房子总是不合适,要么太贵,要么地点太偏,要么窗口外面有一个烟囱……他在南宁也买了一套二手房,我去看了,有100多平米,房子够大,从上一任房主那里继承了全套家具,不过觉得很空,他一个人生活,更显其空。他书架上都是我喜欢的书,它们精神抖擞地排在一起,目光炯炯……它们在这里代替了他的亲人……我问他,你怎么吃饭呢?他说有时候自己做一点,有时候出去吃……这也是我上世纪80年代在广西图书馆和广西电影制片厂的日常生活……我很想在朱山坡所住的小区,或者他小区旁边的小区买上一套二手房,我可以把钥匙交给他,不在南宁的日子,他可以帮我开窗透气。万一我病了,他会把我送到医院去……岁月苍茫,而朱山坡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 我第一次见到朱山坡是2005年,那年张燕玲组织了一个活动,文友们在玉林开会,到北流容县参观。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在龙琨与朱山坡之间,他写诗,几乎没写过小说。就是那年年底,《花城》的栏目“花城出发”发表了他的小说,从那个时间开始,我吃惊地看到,有一扇闸门在他身上打开了……或者说,他扛起了一道闸门,短篇中篇长篇小说,从那道隐秘的门汹涌而出……他的书,从开始的每年一本两本到现在的每年三四本。在一个文学已经不再给人光荣的年代,在北流那样一个不容易生长文学的地方,朱山坡枝繁叶茂。 朱山坡这个前政府办公室里的“刀笔吏”,曾经发奋要成为“县衙第一笔”、整日窝在办公室苦思冥想写领导讲话的人,难以想象,如何忽然之间长中短篇小说浩浩荡荡……我的人文地理与他几乎重叠,同在鬼门关(真实存在、《辞海》认可的关隘,古代流放犯人由此经过)以南,但他跟我完全不同,是另外一种类别的文学物种,生长着不同的触觉,有着不同的感官……去年看到他的长篇小说《风暴预警期》,那个蛋镇,跟他出生并成长的那排村是如此的不同,跟我成长的陵城镇又是如此的接近……自行车和猫精、看电影的人、疯子、不合时宜的诗人和手风琴……兽医、气功大师、总是写信寄给“中央军委”的偏执者、来自广东高州的商贩,吃青蛙的人……尤其是那些因为不育而备受折磨、痛苦而愧疚的女人,以及怀抱梦想不顾一切的女孩……我觉得我太应该写出他们了……他们实在应该就是我写下的……我曾经那样真切地与他们同在一个时空中……但是我没有,是朱山坡写出了他们……他在北流的小镇之外创造了另外一个现实,那就是蛋镇。 这还远不是他的巅峰。今年夏天我又收到了他的新长篇《马强壮精神自传》,一个有关乡村知识分子马强壮的故事,一个能把《新华字典》背到138页的人,学杀猪、当盲流、办假证、精神错乱……读之有趣却又包含了复杂的当代中国经验……朱山坡的作品连成了一条绵延的路,通向遥遥的远方……我怀着羡慕嫉妒吃惊的复杂心情望着走在这路上的人,他日行千里,势不可当,他的前方辽阔而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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