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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熹:论《诗经》语言的性质

http://www.newdu.com 2017-11-13 爱思想 向熹 参加讨论

    《诗经》为大家所熟悉,它的语言属什么性质,是雅言还是方言?清以前无人讨论过,现代学术界却有着不同的看法。有的学者认为《诗经》的语言是雅言,不是方言。王力先生说:“我曾经把《诗经》的十五国风分别研究过,没有发现方言的痕迹。我曾经把《楚辞》和《诗经》对比,想找出华北方言和荆楚方言的异同。我虽然发现了《楚辞》用韵的一些特点,但也难断定那是方言的特点和时代的特点。”(注:王力《汉语语音史》11页。)有的学者认为《诗经》的语言是方言的混合。方孝岳先生说:“《诗经》是上古时代古今南北的总汇。我们应该从《切韵》的综合古今南北的规模来了解《诗经》。”(注:方孝岳《关于先秦韵部的合韵问题》,载《中山大学学报》1956年第4期。)《诗经》地域广阔,包括从陕西到山东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南到江汉流域。《秦风》、《豳风》、大小《雅》、《周颂》在潼关以西,今陕西省境内,是西土之诗。其余在潼关以东,是东土之诗。《魏风》、《唐风》在今山西省境内。《周南》、《召南》、《邶》、《?{》、《卫》、《王》、《郑》、《陈》、《桧》及《商颂》在今河南省境内。其中二《南》南及江汉地区。《邶》、《鄘》、《卫》在河南北部,《陈风》在河南东南部,《商颂》在河南东部,《齐》、《曹》、《鲁颂》在今山东省境内。诗的来源?也各不一致,时间前后相差几百年,人们在认识上产生差异是很自然的。那么《诗经》语言的性质究竟如何呢?下面我们分三个部分进行讨论。
      一
    先看《诗经》的用韵。《诗经》绝大多数是有韵的。305篇1115章,约1695个韵段,1797个入韵字。古音学者主要根据《诗经》用韵归纳出上古韵部,其性质与《切韵》的206韵是不完全相同的。古韵分部,诸家各异。王力先生分古韵为29部,加上侵冬分立,就是30部,即之、职、蒸、幽、觉、冬、宵、药、侯、屋、东、鱼、铎、阳、支、锡、耕、歌、月、寒、脂、质、真、微、物、文、缉、侵、叶、谈。《诗经》用韵89%与30部相合,11%超出30部的范围,属异部合韵。如何看待合韵现象?宋代吴域、朱熹以为“叶音”(叶韵),即某字在某处为了就韵,临时读成某音。这是错误的。有的学者以为音近通押。陆德明《释文》提出“古人韵缓”,是古人用韵较宽的意思。不过合韵是古音字兴起以后才有的概念,唐宋以前尚无这个名称。段玉裁说:“合韵以十七部次第分为六类求之,同类为近,异类为远,非同类而次第相附者为近,次第相隔者为远。”(注:段玉裁《六书音韵表》。)王力先生指出:“合韵是很自然的形式,讲古韵的学者从来不排除合韵。”(注:王力《诗经韵读》35页。)陆志韦先生也说:“古人韵缓,音色相近的字就可以叶韵,不象六朝以后的严格。”(注:陆志韦《诗韵谱·序》。)有的学者认为是双声假借或一字多音。钱大昕说:“此(指合韵)古人双声假借之例,非举两部而混之也。民、冥声相近,故《屯·象》以韵正,读民如冥也。平、便声相近,故《观·象》以韵宾、民,读平如便也。”(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十五。)钱氏又说:“古人音随义转,故字或数音。《小旻》‘谋夫孔多,是用不集’与‘犹咎’为韵,《韩诗》‘集’作‘就’,即是读如‘咎’音。”(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毛诗多转音》。)有的学者则认为合韵是方言不同的反映。顾炎武说:“按真淳臻不与耕清青相通。然古人于耕清青中字往往读入真淳者,当由方音不同,古犹今也。”(注:顾炎武《易音》卷三。)戴震说:“五方之音不同,古犹今也,故有合韵。”(注:戴震《答段若膺论韵》,见《戴东原集》卷六。)今人王健庵先生认为《诗经》“西土与东土两大韵系,划然分明。……精确地说,东土韵系应分三十部,冬和侵应分,西土韵系应为二十五部,冬侵二部应合,脂微应合,真文、质物、幽宵诸部亦应分别合二为一。”(注:王健庵《〈诗经〉用韵的两大韵系—上古方音初探》,见《中国语文》1992年2期。)我们认为合韵中既有音近通押,又有方言不同,还有别的情况,不可一概而论,而三十部应当是统一的。
    冬侵合韵。冬部独用14次,侵部独用31次,合韵6次(有黑点的是侵部字),即《秦风·小戎》“中骖”韵,《豳风·七月》“冲阴”韵,《大雅·思齐》“宫临”韵,《凫鹥》“潈宗降饮崇”韵,《公刘》“饮宗”韵,《荡》“谌终”韵,《云汉》“甚虫宫宗临”韵,都是西土诗。东土诗中侵、冬两部没有合韵的例子。可见侵冬合韵的确反映西土方言的特点。清代古音学家江永已看到了。他说:“《小戎》以‘中’韵‘骖’,《七月》以‘冲’韵‘阴’,《云汉》以‘虫宫宗躬’韵‘临’,《荡》以‘终’韵‘谌’,其诗皆西周及《秦》《豳》,岂非关中有此音,《诗》偶假借用之乎?”(注:江永《古韵标准·第一部总论》。)但是语言不是孤立的。讨论《诗经》合韵,有必要参考先秦其他典籍。先秦其他东土典籍中有冬侵合韵的例子。如《易·屯·六三象辞》“禽穷”韵,《比·九五象辞》“中禽中”韵,《恒·初六·九二象辞》“深中”韵。《管子·内业》“淫中”韵。“十翼”的作者旧传为孔子,有人认为是战国时代的学者,他们和《管子》的作者一样,是东土之人,则冬侵合韵的现象也就不限于西土方言。
    幽宵合韵。两部独用158次,合韵11次(有黑点的是宵部字)。它们是《王风·君子阳阳》“陶敖”韵,《齐风·载驱》“滔镳敖”韵,《陈风·月出》“皎僚纠悄”韵,《豳风·七月》“要蜩”韵,《鸱鳥》“谯翛翘摇晓”韵,《小雅·正月》“酒肴”韵,《桑扈》“觩柔教求”韵,《大雅·民劳》“休逑呶忧休”韵,《思齐》“庙保”韵,《抑》“酒绍”韵,《周颂·良耜》“纠赵蓼椒朽茂”韵。其中西土诗合韵8处,东土诗合韵3处。《礼记·乐记》郑玄注:“秦人酋、摇声相近。”所以西土诗合韵多一些。但它们在两部用韵总数中比例并不高。而《车攻》二章叶“好阜草狩”,三章叶“苗嚣旄敖”,幽宵不混。《吉日》一章“戊祷好阜阜丑”幽部六字长韵,《生民》五章“道草茂苞蓑秀好”幽部七字长韵,不杂宵部字,等等。我们认为无论东土、西土诗,幽宵两部都只是音近通押,并未合成一部。
    脂微合韵。微部是王力先生首先独立出来的。脂微两部共用韵132处,独用98处,合韵34处,占总数的四分之一,比例是很大的。王力先生独立微部的理由有三:清代学者段玉裁已将真文两部分立,章太炎从至部分出队部,阴声韵再分出微部,这样脂质真、微物文六部配合就很整齐;两部有四分之三是独用的;有些长韵两部不混,如《大东》一章叶“匕坻矢履视涕”、《板》五章叶“懠毗迷尸屎葵师资”,不杂微部一字,《云汉》三章叶“推雷遗遗畏摧”不杂脂部一字,如果两部没有区别,这种现象就不好解释。王力先生认为:“最合理的解答是:脂微两部的主要元音在上古时代并非完全相同,所以能有分用的痕迹;然面它们的音值一定非常相近,所以脂微合韵比其他各部的情况为常见。”(注:王力《上古韵部系统研究》,见《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卷。)王健庵认为《周南》、《召南》是西土之诗,统计结果是两部合韵中西土诗占30次,东土诗只有4次。于是认为脂微两部西土应合,东土应分。我们不同意这种看法。首先二《南》应是东土之诗而不是西土之诗。朱熹说:“南,南方诸侯之国也。”(注:朱熹《诗集传》。)《韩诗》以为“[二南]其地在南郡南阳之间。”(注:郦道元《水经注·江水》引韩婴叙《诗》文。)二《南》诗中提到江汉汝沱,都是东土水名。这样脂微在东土诗里就有9次合韵。上面提到的脂、微长韵独用,都是西土诗。我们还可以看到,在东土典籍里,脂微两部合韵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易·履·六三》“视尾”韵,《未济》“济尾利”韵,《左传·昭公十二年》“淮坻此师”韵,《老子》十四章“夷希微”韵,《礼记·孔子閒居》“违迟悲”韵,《儒行》“稽楷推”韵,《管子·地员》“苇美”韵,《法禁》“威私”韵,《楚辞·离骚》“帏祗”韵等等(有黑点的是微部字)(注:《周易》作者是齐鲁人,《左传》作者左丘明、《礼记》作者是鲁人。《管子》作者是齐人,《老子》、《离骚》的作者是楚人。)。我们同意王力先生的观点,无论东土西土,两部都应分立。脂部元音是[ei],微部是[i],比较接近,所以合韵较多。
    真文合韵。《诗经》真部用韵96处,文部用韵32处,两部合韵三处。《小雅·正月》“邻文殷”韵,《大雅·既醉》“壶年胤”韵,《周颂·烈文》“人训刑”韵(“刑”是耕部字),都是西土诗,占西土诗入韵总数的百分之三。而先秦其他东土典籍里真文合韵比较常见。如《礼记·孔子閒居》“神先云”韵,《管子·牧民》“臣分”韵,《形势》“神门”、“问宾”韵,《法禁》“君民身”、“群君民”韵,《侈靡》“存天神”韵,《晏子春秋·内问上》“贤民贫”、“身居”、“民贤顺”、“近亲君”、“人信顺”韵,《楚辞·九歌·大司命》“门云尘”韵,《天问》“分陈”韵等等(有黑点的是文部字)。认为真文合韵只是西土方言的特点,显然不合先秦语音实际。
    质物合韵。质部独韵35处,物部独韵16处,两部合韵10处。其中东土诗合韵4处,《邶风·谷风》“溃肆塈”韵,《卫风·芄兰》“遂悸”韵,《王风·黍离》“穗醉”韵,《魏风·陟岵》“季寐弃”韵。西土诗合韵六处,《秦风·晨风》“棣檖醉”韵,《小雅·小牟》“彗淠届寐”韵(“彗”是月部),《大雅·皇矣》三章“对季”韵,八章“弗仡肆忽拂”韵,《桑柔》“嗳逮”韵(有黑点的是质部字)。先秦其他东土典籍也有质物合韵的。如《管子·牧民》“辔贵”韵,《七臣七主》“失出”韵,《礼记·月令》“至遂”韵。跟脂微两部一样,质物两部的韵值也很接近。古音学家把质部拟为[et],物部拟为[t],所以两部合韵较多。认为西土方言两部当合,东部方言两部当分,理由并不充分。
    我们认为,《诗经》的用韵基本统一,《诗经》韵分三十部是符合实际的。各部都有一些合韵,情况各异。有的是杂有方言成分。如冬与侵、幽与宵西土诗合韵较多,反映了关中方言的实际情况。有的是音近通押,脂与微、质与物、真与文属这一类。音近通押的例子,历代民歌中并不罕见。近代北方俗曲押韵有十三个韵部,叫做“十三辙”。而北方话并非只有十三个元音。《诗经》文字传写之误也可能造成合韵乃至于无韵。如《大雅·文王有声》三章:“匪棘其欲,遹追来孝。”通常认为“欲、孝”是屋幽合韵。而《礼记·礼器》引作“匪革其犹,遹追来孝”,“犹、孝”分明是叶幽部本韵。《召旻》七章:“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两句无韵。《周南·关雎·疏》引作“昔者先王受命,有如召公之臣”,“命、臣”则叶真部本韵。还有一种情况是古人有意改字,《小雅·无将大车》一章:“无将大车,祗自尘兮。无思百忧,祗自疧兮。”“尘”与“疧”为真支合韵。戴震《考证》:“此(疧)与尘为韵者,乃字省作痻,又转写讹耳。”其实这是唐人避李世民讳,改“民”为“氏”,故“”变为“閟)”,又省为“懠”。“尘”与“    
    5;">”则为真部本韵。《商颂·殷武》四章:“天命降监,下民有严。不僭不滥,不敢怠遑。”朱熹在《朱子语类》中指出:“吴氏(才老)云:‘严字恐是庄字,汉人避讳,改作严字。’”(卷八十)江有诰《诗经韵读》也指出:“汉人往往避讳改古书,如《诗》‘下民有庄’与‘遑’韵,‘庄’改为‘严’,避明帝讳也。……然则古韵间有不合,未始非汉人所改。”
    总的看来,无论西土、东土诗合韵都只占全部韵例中的少数。认为合韵都是方言造成是不够全面的;因有少数合韵而否定三十部的存在是不正确的;认为《诗经》里包含东西两个不同的音系也缺乏充分根据。
      二
    一部作品的方言特点,词汇上比较容易看出。《诗经》305篇来自不同地区,不会没有各地的方言成分。可是能真正确定为某地的方言词并不太多。有的词只是在个别诗篇里出现,如“薮”(《郑风·大叔于田》)、“歼”(《秦风·黄鸟》)、“韭”(《豳风·七月》)、“疱”(《小雅·车攻》)、“萧”(《周颂·有瞽》)等,并不一定是方言词。有的词可能原是方言,由于《诗经》在上古影响大,传播广,时代久远,人们已不容易看出它们的方言面貌。西汉扬雄著《方言》,记录了各地许多方言词,是研究上古方言的杰作。其他古籍传注也有言及方言的地方。它们都是考证《诗经》方言成分的旁证材料。不过《方言》比《诗经》晚出五六百年,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动,汉语词汇词义的变化也不少。对比《诗经》和《方言》所记的方言词,我们可以看到以下几种情况:
    1、有的词,《诗经》出现与《方言》或其他传注所记地域基本一致。这类词19个,大体可以肯定是方言词。如:
    艾,老。《鲁颂·傁宫》:“俾尔耆而艾。”《方言》卷六:“艾,长老也。东齐鲁卫之间,凡尊老谓之梃,或谓之艾。”大约最初是齐鲁方言词。
    杭,以舟渡水。《卫风·河广》:“一苇杭之。”字变为“航”。《方言》卷九:“舟,自关而东或谓之舟,或谓之航。”大约最初是关东方言词。
    佼(姣),美好。《陈风·月出》:“佼人僚兮。”《释文》:“字又作姣,好也。《方言》:‘自关而东,河济之间,凡好谓之姣。’”大约是关东河济之间的方言词。
    桷,方形的椽子。《鲁颂·傁宫》:“松桷有踖。”《毛传》:“桷,椽也。”《说文·木部》:“榱,椽也。周谓之椽,齐鲁谓之桷。”《尔雅·释宫》陆德明《释文》引《字林》:“周人名椽曰榱,齐鲁名榱曰桷。”“桷”当是齐鲁方言词。
    栎,柞栎树。《秦风·晨风》:“山有苞栎。”陆玑《诗义疏》:“秦人谓柞栎为栎。……此秦诗也,宜从方土之言,柞栎是也。”大约是秦方言词。
    莫,酸迷。《魏风·汾沮洳》:“言采其莫。”陆玑《诗义疏》:“莫,五方通谓之酸迷,河汾之间谓之莫。”可见是晋方言词。
    沤,长时间浸在水里。《陈风·东门之池》:“可以沤麻。”按《周礼·考工记·慌氏》郑玄注:“沤,渐也。楚人曰沤。”春秋以后陈为楚地,当是陈楚方言词。
    仍,就。《大雅·常武》:“仍执丑虏。”《毛传》:“仍,就也。”按《说文》(《类编·人部》、《集韵·之部》引):“仍,因也。关中语。”陈奂《传疏》:“仍、因皆可以训就。”当是关中方言词。
    姝,容貌美丽。《邶风·静女》:“静女其姝。”《毛传》卷一:“姝,美色也。”《鄌风·干旄》、《齐风·方之日》并云:“彼姝者子。”《方言》卷一:“娥,好也。……赵魏燕代之间曰姝。”所指与《诗》略同,当是关东方言词。
    说,通“税”。止息。《召南·甘棠》:“召伯所说。”陆德明《释文》:“说,本或作税。”《鄌风·定之方中》:“说于农郊。”《释文》:“说,毛始锐反,舍也。”《陈风·株林》:“说于株野。”《方言》卷七:“税,舍车也。宋赵陈魏之间谓之税。”当是关东方言词。
    夏,大。《秦风·权舆》:“於我乎夏屋渠渠。”《毛传》:“夏,大也。”《方言》卷一:“秦晋之间或物壮大……或谓之夏。”此义可能最初是关西方言词。
    窈窕,文静美好。《周南·关雎》:“窈窕淑女。”《方言》卷二:“窕,艳色也。南楚周南之间曰窕。……美状曰窕,美心曰窈。”“窈窕”又见《楚辞·九歌·山鬼》:“子慕予分善窈窕。”最初可能是洛阳以南至江汉一带的方言词。
    2、有的词,出现在《诗经》某一地区的诗篇中,与《方言》或传注所指地域不同。可能是发展过程中有所转移,也可能先秦本非方言词。这类词有31个。如:
    爨,灶。见于西土诗。《小雅·楚茨》:“执爨鍭鍭。”汉代口语则为齐鲁方言词。《说文·爨部》:“爨,齐人谓之炊爨。”段玉栽注:“齐谓炊爨者,齐人谓炊曰爨。”
    摧,至。见于西土诗。《大雅·云汉》:“先祖于摧。”《毛传》:“摧,至也。”汉代口语则为楚方言词。《方言》卷一:“摧、詹、戾,至也……楚语也。”
    悼,伤心。见于关东诗。《邶风·终风》:“中心是悼。”《桧风·羔裘》同。《卫风·氓》:“躬自悼矣。”汉代则是秦方言词。《方言》卷一:“悼,伤也。秦谓之悼。”
    耋,年老。见于西土诗。《秦风·车邻》:“逝者其耋。”又见《易·离》:“耋之嗟。”《左传·襄公九年》:“以伯舅耋老。”应为通语。汉代则为关东方言词。《方言》卷一:“耋,老也。宋卫兖预之内曰耋。”
    度,居,定居。见于西土诗。《大雅·皇矣》:“爰究爰度。”《毛传》:“度,居也。”陈奂《传疏》:“居犹定也。”汉代为齐方言词。《方言》卷三:“度,居也,东齐海岱之间或曰度。”
    鍭,金属箭头的箭,见于西土诗。《大雅·行苇》:“既挟四燬。”汉代则是江淮方言词。《方言》卷九:“箭,江淮之间谓之鍭。”
    燬,火。见于《周南·汝坟》:“王室如燬。”《毛传》:“燬,火也。”汉以后为齐方言词。孔颖达《正义》引孙炎曰:“方言有轻重,故谓火为燬也。”《尔雅·释言》郭璞注:“燬,齐人语。”
    跻,登。见于西土诗。《豳风·七月》:“跻彼公堂。”《小雅·斯干》:“君子攸跻。”汉代为齐方言词。《方言》卷一:“跻,登也。东齐海岱之间谓之跻。”
    鞠,养。见于西土诗。《小雅·蓼莪》:“母兮鞠我。”《毛传》:“鞠,养。”汉代则为东土方言词。《方言》卷一:“鞠,养也。陈楚韩郑之间曰鞠。”
    僚,好。见于东土诗。《陈风·月出》:“佼人僚兮。”《释文》:“僚,本亦作烝。”汉代则为齐方言词。《方言》卷二:“烝,好也。青徐海岱之间曰钞或谓之烝。”今关中犹谓好为僚,也许古代西土亦有此语。
    戎,大。见于西土诗。《大雅·思齐》:“肆戎疾不瘳。”《周颂·烈文》:“念兹戎功。”《毛传》并云:“戎,大也。”汉代则为关东方言词。《方言》卷一:“戎,大也,宋鲁陈卫之间谓之嘏,或曰戎。”
    茹,吞食。见于西土诗。《大雅·晞民》:“柔则茹之。”汉代则为吴越方言词。《方言》卷七:“茹,食也。吴越之间凡贪饮食者谓之茹。”
    土(杜),根。见于西土诗。《豳风·鸱鳥鳥》:“彻彼桑土。”《毛传》:“桑土,桑根也。”《释文》:“土,《韩诗》作杜。”汉代则为东齐方言词。《方言》卷三:“杜,根也。东齐曰杜。”
    闿,晒干。见于西土诗。《秦风·蒹葭》:“白露未闿。”《小雅·湛露》:“匪阳不闿。”汉代则是东齐北海方言词。《方言》卷七:“晒、闿,暴也。东齐北燕海岱之郊谓之闿。”又《齐风》:“东方未闿。”此作“明”讲,与“晒干”义不一。
    修,长。见于西土诗。《小雅·韩奕》:“孔修且张。”汉代则是陈楚方言词。《方言》卷一:“修,长也。……陈楚之间曰修。”《淮南子》书只用“修”不用“长”,固然为避淮南王刘长(高帝子)讳,也是习用楚方言。
    慰,安,安居。见于西土诗。《大雅·绵》:“乃慰乃止。”《毛传》:“慰,安也。”孔颖达《正义》:“乃安稳其居。”汉代为东土方言词。《方言》卷三:“慰,居也。江淮青徐之间曰慰。”
    哲,明智。见于西土诗。《小雅·小旻》:“或哲或明。”《大雅·晞民》:“既明且哲。”亦见于先秦其他典籍,如《书·皋陶谟》:“知人则哲。”《左传·襄公二年》:“季孙于是为不哲矣。”当是通语。汉代则为齐宋方言词。《方言》卷一:“党、晓、哲,知也。宋齐之间谓之哲。”
    濯,大。见于西土诗。《大雅·文王有声》:“王公伊濯。”《常武》:“濯征徐国。”《毛传》并云:“濯,大也。”汉代则为吴楚方言词。《方言》卷一:“濯,大也。荆扬吴瓯之交曰濯。”
    第2类31个词中有18个只见于西土诗,汉以后口语转移到了东土地区。
    3、有的词,《诗经》只出现在某一地区的诗篇里,并不一定是某地的方言词。《方言》所指地域要广一些。这类词有四个:
    格,至,来。见于西土诗。《小雅·楚茨》:“神保是格。”《大雅·抑》:“神之格思。”《毛传》并云:“格,至也。”汉代东西通用。《方言》卷一:“各(格),至也。卬唐兖冀之间或曰假,或曰格。”又卷三:“格,来也。自关而东周郑之交,齐鲁之间或曰格。”按此词甲骨文、金文作“各”。《尚书》“格”训“至”或“来”9见。春秋以后犹有出现。如《论语·为政》:“有耻且格。”可见“格”在西周本来是个应用很广泛的词。
    假,至。见于《商颂·烈祖》:“以假以享。”《玄鸟》:“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方言》卷一谓“卬唐兖冀之间或曰假”,是汉代口语又通行于秦晋,范围扩大。“假”与“格”上古音近,可能是一个词的变体。
    刘,杀。见于《周颂·武》:“胜殷遏刘。”《毛传》:“刘,杀。”亦见于《书》,如《盘庚上》:“重我民,无尽刘。”《君陈》:“咸刘厥敌。”“刘”在先秦并非西土方言词。《方言》卷一:“刘,杀也。秦晋宋卫之间谓杀曰刘。”“刘”的流行地域同样比较广泛。
    艳,颜色美丽。见于西土诗。《小雅·十月之交》:“艳妻煽方处。”《毛传》:“美色曰艳。”汉代关西关东通用。《方言》卷一:“艳,美也。宋卫晋郑之间曰艳。秦晋之间美色曰艳。”按先秦典籍中此词亦常用。如《左传·桓公元年》:“美而艳。”《楚辞·招魂》:“艳陆离些。”当是通语。
    4、有的词,《诗经》出现在不同地区的诗篇,先秦其他典籍中也有,《方言》指为某地方言,使用范围缩小。如:
    瘳,病好。东西土诗并见。如《郑风·风雨》:“云胡不瘳。”《大雅·摽》:“靡有夷瘳。”《毛传》并云:“瘳,愈也。”汉代为南楚方言词。《方言》卷三:“南楚病愈者谓之差,或谓之瘳。”
    徂,往。东西土诗并见。如《卫风·氓》:“自我徂尔。”《豳风·东山》:“我徂东山。”《小雅·小明》:“我征徂西。”又《尚书·梓材》:“肆徂厥劳。”引申作“施作”讲。汉代为齐方言词。《方言》卷一:“徂,往也。齐语也。”
    迨,及。东西土诗并见。如《召南·娀有梅》:“迨其吉兮。”《邶风·匏有苦叶》:“迨冰未泮。”《豳风·鸱鳥》:“迨天之未阴雨。”《小雅·伐木》:“迨我暇矣。”汉代为东齐方言词。《方言》卷三:“迨,及也,东齐曰迨。”
    怀,来;至。东西土诗并见。如《齐风·南山》:“曷又怀止。”《郑笺》:“怀,来也。”《大雅·大明》:“聿怀多福。”《周颂·时迈》:“怀柔百神。
        
    ”汉代为齐楚方言词。《方言》卷一:“[至],齐楚之会交或曰怀。”
    将,大。东西土诗并见。如《豳风·破斧》:“亦孔之将。”《商颂·长发》:“有杕方将。”《毛传》并云:“将,大也。”汉代为燕北齐楚之交的方言词。《方言》卷一:“将,大也。燕之北鄙齐楚之交或曰京,或曰将。”
    戾,至。东西土诗并见。如《大雅·旱麓》:“鸢飞戾天。”《周颂·振鹭》:“有客戾止。”《鲁颂·泮水》:“鲁侯戾止。”汉代为楚方言词。《方言》卷一:“戾,至也……楚语也。”
    谅,信。东西土诗并见。《?{风·柏舟》:“不谅人止。”《毛传》:“谅,信也。”此为动词。《小雅·何人斯》:“谅不我知。”《郑笺》:“谅,信也。”此为副词。汉代为中原江汉一带方言词。《方言》卷一:“谅,信也……众信曰谅,周南、召南,卫之语也。”
    逝,往。东西土诗并见。如《邶风·谷风》:“毋逝我梁。”《小雅·徢杜》:“期逝不至。”《大雅·公刘》:“逝彼百泉。”先秦其他典籍亦常见。如《书·大诰》:“若昔朕其逝。”孔传:“顺古道我其往东征矣。”汉代为秦晋方言词。《方言》卷一:“逝,往也……秦晋语也。”
    适,往。东西土诗并见。如《郑风·缁衣》:“适子之馆兮。”《魏风·硕鼠》:“适彼乐土。”《小雅·甫田》:“今适南亩。”先秦其他典籍亦常见。如《书·盘庚上》:“民不适有居。”汉代为宋鲁方言词。《方言》卷一:“适,往也,宋鲁语也。”
    硕,大。东西土诗并见。如《邶风·简兮》:“硕人俣俣。”《陈风·泽陂》:“硕大且卷。”《豳风·狼跋》:“公孙硕肤。”《大雅·菘高》:“其诗孔硕。”《鲁颂·傁宫》:“孔曼且硕。”汉代为齐宋方言词。《方言》卷一:“硕,大也。齐宋之间曰巨曰硕。”
    胥,相(Xiāng)。东西土诗并见。如《小雅·角弓》:“无胥远矣。”《大雅·桑柔》:“载胥及溺。”《鲁颂·傁宫》:“寿胥与试。”汉代为东齐方言词。《方言》卷一:“胥,皆也。……东齐曰胥。”
    詹,至。东西土诗并见。如《小雅·采绿》:“六日不詹。”《鲁颂·傁宫》:“鲁邦所詹。”《毛传》并云:“詹,至也。”汉代为楚方言词。《方言》卷一:“詹,至也。……楚语也。”
    展,信。东西土诗并见。如《邶见·雄雉》:“展矣君子。”《齐风·猗嗟》:“展我甥兮。”《小雅·车攻》:“展也大成。”汉代为齐方言词。《方言》卷一:“展,信也。东齐海岱之间曰展。”
    以上四种情况,除了第一种以外,都不能肯定《诗经》时代是某地方言词。有些学者以为某地方言的词,往往经不起推敲。例如“隰”,有人说是唐(晋
    )方言词(注:张步天《中国历史文化地理》15页。)。考“隰”见于《唐风·山有枢》“山有枢,隰有榆。”又见于《邶风·简兮》“隰有苓”,《卫风·氓》“隰则有泮”,《郑风·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秦风·车邻》“隰有栗”,《小雅·黍苗》“原隰既平”,《大雅·公刘》“度其原隰”,《周颂·载芟》“徂隰徂畛”。据《诗序》,《山有枢》刺晋昭公(公元前531—前525年在位),已为春秋晚期诗,用“隰”构成的地名更为后出,怎么能肯定“隰”这个词最初产于唐地呢?
    方言是丰富雅言词汇的重要来源之一。一部作品中杂有少数方言词,不会改变全书的雅言性质。《淮南子》中有一些楚方言词。如《览冥》“勇武一人”高诱注:“武,士也。江淮间谓士为武。”《精神》“冬日之枻”高诱注:“楚人谓扇为枻。”《齐俗》:“戈铢而无刃”高诱注:“楚人谓刃顿(钝)为铢。”《说山》“社何爱速死”高诱注:“江淮间谓母为社。”《说林》“腐鼠在坛”高诱注:“楚人谓中庭为坛。”等等。没有人认为《淮南子》的语言就是楚方言。文学巨匠巴金的作品无疑是现代汉语文学语言的典范,同样杂有少数四川方言词语。如“棒老二”(土匪,3.533)(注:括号内的数码是《巴金选集》的卷数和页数,下同。)、“不宜好”(不识好歹,2.151)、“冲壳子”(吹牛,2.100)、“焦人”(使人烦燥不安,3.533)、“装疯”(假装糊涂,3.230)等。《诗经》的语言是统一的,因为它经过雅言的加工润色,虽有少数方言词语,并没有改变《诗经》是雅言的基本性质。
      三
    先秦时期,各地的方言差别无疑很大。《礼记·王制》:“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五方,此指中国及四夷。)刘向《说苑·善说》载榜鴃越人唱歌,鄂君不懂,使人译成楚语(雅化了的楚语),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注:于是乃召越译,乃楚说之曰:“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儿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孟轲称楚人为“南蛮滣舌之人”,楚人学齐语,当“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否则“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注:《孟子·滕文公下》。)先秦时期的吴语被称作“夷言”,中原人听不懂。《左传·哀公十二年》载卫侯会吴于郧(今江苏省如皋县东),被吴国扣留。后来“卫侯归,效夷言”。《诗经》里的诗来自各地而用韵大体统一,章句形式整齐,修辞手段一贯,语言大都明白晓畅,只有少数句子古奥难懂。不少结构句意类似的诗句往往出于不同地区的诗篇。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四“扬之水”条已谈到这一点:“《扬之水》三篇,一周诗(《王风》),一郑诗(《郑风》),一晋诗(《唐风》),其二篇皆曰‘不流束薪’,‘不流束楚’。《邶》之《谷风》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雅》之《谷风》曰‘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在南山之阳’,‘在南山之下’,‘在南山之侧’;‘在浚之郊’,‘在浚之都’,‘在浚之城’;‘在河之浒’,‘在河之涘’,‘在河之桋’;‘山有枢,隰有榆’,‘山有苞栎,隰有六驳’,‘山有蕨薇,隰有杞桋’;‘言秣其马’,‘言采其虻’,‘言观其旗’,‘言韔其弓’。皆杂出于诸诗,而兴致一也。”显然,这些诗已经过雅言的润色整理,不一定都是它们的本来面貌。这方面屈万里先生曾著文从篇章形式、文辞应用、押韵情况,语助词和代词的用法等方面进行过详细的讨论,我认为是正确的(注:屈万里《论国风非民间歌谣的本来面目》,原载台湾《中央研究院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三十四本,收入林庆彰编《诗经研究论集(一)》。)。需要补充的是:不只《国风》,《雅》、《颂》许多诗篇亦莫不如此。举例来说,《小雅·出车》、《六月》、《采芑》、《车攻》、《吉日》、《斯干》、《无羊》、《大雅·云汉》、《菘高》、《晞民》、《韩奕》、《江汉》、《常武》等篇是宣王时诗,而毛公鼎、召伯虎簋、兮甲盘、季子白盘等是宣王时铜器。郭沫若说:“《大雅·江汉》之篇与世存召伯虎簋之一,所记乃同时事。”(注:郭沫若《青铜时代·周代彝器的进化观》。)如果比较上面所举的诗和铜器铭文,就会发现差别很大,前者文从字顺,明白晓畅,后者诘屈聱牙,古字多,很难读懂。可见《诗经》是经过后人加工润色的。有的诗(如史诗)可能最初只是口头传诵,后来才用文字记录下来。考《诗经》成书约在公元前599年至前544年之间,它的加工润色也当在这个时候。加工的人大约就是太师(乐师)之类。《论语·子罕》:“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孔子“正乐”是调整篇章的次序,也可能做过某些语言上的加工。
    下面是本文的几点结论:
    1、《诗经》用韵与上古三十韵部大体一致。有一些合韵,情况不一,音近通押、传写致误或有意改动的事实是都存在的,不能一概委之方言。
    2、《诗经》词汇中有一些方言成分,但能确指为某地方言词的并不多。有少数方言词不能决定《诗经》语言的性质。
    3、《诗经》语言统一,可能经过雅言的加工润色。雅言即夏言,是以洛邑方言为基础形成的周代共同语。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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