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善于写书评,也不愿写书评,因为以个人之见来轻量妄议人家的著作,心里总觉不甚安然。可是这回要破例了———所因何故?就是既然见了《独上红楼》(“梁归智红学三书”之一)这本好书,不说几句话,向读者推荐,只顾独自欣赏,岂不也是一种“自私”的事情?做人治学,首先要破自私———而这部新书正是破自私、讲公利的好楷模,因此斗胆来表一表我的微忱愚悃。 在目前,红学新书层出不穷,真令人“如行山阴道上”;而我独钟情于这本书,只觉它比哪一本都更为重要。从正题、副题而观照之,已可领悟:他立足高,所以看得远,见得广。这就不同于一般琐琐屑屑的闲谈泛论。那么,《独上红楼》的这个“独”,又是何说?难道著者要“脱离群众”,“孤芳自赏”?倘如此,就不值得提倡了。须知,自古诗人词客,凡登高纵目,感触最多,“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层楼更上楼”是李义山;“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是李后主;“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是辛稼轩。这些大文学家,都不是“旅游团”的“带队人”,领着一排人“上楼”观光赏景的。他们是为了在那高境摒却尘嚣,一个人细咂“滋味”。 这是个关键点,切勿错会真意,然后方可展观那“九面”究属哪些“风”,什么道理?这“九面”列次如下——— 一、百年红学争鸣述要; 二、回溯红学历史踪迹; 三、体会一位红学大师; 四、再看一位红学大师; 五、原著续书两种红楼; 六、红楼探佚窥豹一斑; 七、探索红楼文化思想; 八、领略红楼艺术意境; 九、人间红楼独领风骚。 看看这个目次,其为彩豹,尚非真“斑”,已是神观飞越,目游而意远了。 敢写这么九个题目,我就先喝一声彩:没有才、学、识,没有胆气,没有笔力,没有灵慧,能够承当,而且写到肯綮、写出精彩吗?那得让人感动、感悟,与他发生共鸣,因而乐于接受他的卓见与快论。 为什么要分为“九”章?这也是中华文化传统的特色,比如《楚辞》就喜欢这个“九”,有《九歌》,有《九章》、《九辩》。“九”个“方面”是单点、单线之分列吗?恐怕不那么简单,倒无宁说是九个“层次”。有深度,有递进,不是平列“摆摊子”。 所以,这也又要明白著者的匠心:他是采用了晋代大文学艺术家顾虎头的创作理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 你一开卷,迎头就是“红学争鸣”,也许你要由此认定这是部“算账”、“打官司”的争论书,充满了七长八短、门户派别等等之类,令人生烦惹厌,那就错了。因为他正是由这些表皮现象,将你一步一步地引向核心要害,所谓的“红学”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何价值意义?进而他把你引到一处胜境:中华的文化思想与艺术意境! 噢,原来红学不是什么“索隐”与“考证”,不是争吵与谩骂,不是沽名钓誉、争位夺权;“红学”是圣洁的中华文化学术的一大特色表现与体现。其中最需要表明的是著者提出了“红学”与中华语文的极大特点有密切关联;而且红学的研究考证的方法不在于“形式逻辑”的严密与精详,而是特重于一个“感知悟晓模式”。这就会引起部分读者的怀疑和另一部分读者的好奇与纳闷:“感悟”是什么?它能在学术上占一席地位?那不成了“唯心论”了吗? 这个命题一经标出,“独上红楼”的文化思想高度也才初步得到展显。什么叫“悟性”?莫非又是故弄“玄虚”,令人无从把摸验证?此疑自在意料之中。于此,我不禁要向疑者诚贡一言:这不是“玄虚”。这是中华文化固有的特殊传统精华,没有了这,也就失去了我们民族的智慧灵魂。让我举个例来比方一下吧。 近时有些名家讲中华文化,开口就爱说西方思维是擅长分析,中国则只知综合,不善分析,云云。这种论点,姑不辩其是否正确,只单说一层:实际上是中华文化超越了分析与综合两个步骤之后,还要达到更高一层———这一层就是“感悟”。 你看《庄子》时常就说到这一要义。比如,有一位九方皋者,善于相马,他相马不像一般的相马者:总是先看是公的,还是母的;是杂色皮毛的,还是黄骠的等等。这都是“分析”,也就都属于表层分辨,而不是本质上的真正优劣;哪是骏足,哪是驽材,并不关乎这些“分析”。所以,有名的九方皋之相马,是在“牝牡骊黄之外”。 好一个“外”!这“外”其实是“上”,是“本”,是“真”。至于表层“形态”的分析,中国不是不擅长,正相反。还拿马为例,我们汉字,对马的“分析”太精密了:一种毛色就有一个专字专词专名;连蹄子的毛色不同,也另有一个专用汉字,这还不善“分析”吗?若讲植物,那么总称有个“竹”,然后就另有“篁”、“筿”、“筠”、“篛”等等一大串专名、专字。请问:“善于分析”的西方文化科学中,有这么多的“专名词”吗? 其实,曹雪芹更明此理,他借贾雨村之口说明人若知人识事必须有“格物致知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这话大抵被人视为“小说”中的“陈词滥调”了,而不晓得这正是说明在“分析”、“综合”的推理逻辑思维之“外”,还更要有一层“悟”、“参”之力! 好了!我这些“题外”话,实不“题外”,恰恰是要表明:只这,方是梁归智这一力作的真精义,真价值。 这样说,还会有读者不肯认同,以为对“道”、“玄”等等终究不感兴趣,不能领受,那么我另举一义。梁教授说《红楼梦》的最大特点,是中华语文的特点和这种语文的表达、表现的方式所赋予、所决定的———这种语文与其“方式”就是诗境,诗情。它与西方的语文的不同正在于此,而不只是什么“象形”、“拼音”等等之异同。如不懂得这一核心命脉,必然就会以西方的小说原理与审美标准去硬“套”我们的《红楼梦》,结果多数“评《红》”论文都成了“洋八股”,而与这部中华文化奇书的灵魂很少关涉。 评梁著新书至此,这方是一处“点睛”之笔,我要直言不讳地表示:向来研“红”议“梦”之书不少,而“于今为烈”,但综观群贤博论,究无昌言畅义而能达到如此高度与深度者。这就是,梁归智敢于著书题名时特用一个“独”字和“上”字的原由。 这个“独”在学术研究上很重要,怎样强调也不为过———因为我们最需要的是创见与提高,需要真知灼见而打破陈陈相因的牢笼枷杠;当这种创见与突破一旦提醒唤觉了大家群众,这个“独上”就会成为学术文化史上的夺目篇章。 正好,为了印证这一点,梁著的第九章结束主题就是“人间红学独领风骚”。红学是人间的,即中华大众与世界文坛学苑的,它不是某些少数人的垄断物和“专利品”。它最能赢得广大群众的关注与支持、审辨和认可。梁先生举了现时网络上群众红学的新形势;恰好最近一期贵州《红楼》上也开了刊发网络红学文章的先例,这种现象亦即崭新气象之一斑,又使“象牙塔”中之执迷者警醒而又清醒起来。文学不再是“玩艺儿”,它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无与伦比的精华命脉之所在。 梁归智的这部《独上红楼》原是“三位一体”的,同时出版问世的另两部是《红楼赏诗》、《石头记探佚》。因篇幅所限,本文只选了三者之一,未免失却了三者互相联络、倚辅的关系;其中名言至理,缤纷络绎,亦难引列,草草申意,正如梁先生所云,是“求其友声”。倘蒙不弃,赐以指正,共同为红学之健康发展光大而努力,何幸如之,岂区区二三书生之私愿哉。诚望嘉言。 原载:《中国图书评论》2005-1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