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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才”——李贺诗杂谈

http://www.newdu.com 2017-10-30 中国文学网 肖旭 参加讨论
在群星璀璨的中唐诗坛上,李贺是一颗分外耀眼的明星。他的生命极其短暂,在中国诗史上却留下了深深的足迹。
    

每读李贺的诗,人们常常会被它那艺术力量所震撼。因而,对李贺其人,有称作“鬼才”的,也有称作“仙才”的。其实,不管鬼才还是仙才,李贺的诗具有一种超俗反常、不可捉摸的气势,则是大家所公认的。此正如杜牧所形容:“……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李长吉歌诗序》)这段话把李贺诗的艺术特点概括得很形象,情况也的确如此。
    

试看李贺的著名诗篇 《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不管人们对这首诗的内容主题作何理解,有一点则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都会被诗中那瑰异的构想,虚幻的意境和神奇的色彩所吸引,为这位青年诗人的艺术天才而叹服。当然,我们在叹服李贺的非凡才华时,必须认识到,李贺的那种奇、幻、怪、险的艺术风格的形成,并不仅仅是他个人卓越天才的产物,而是与中唐以来的时代风尚紧密相关的。为此,我们有必要追溯一下诗歌发展的历史。
    

我们知道,从六朝到初盛唐,数百年间诗歌创作的总的风气,就是崇尚清新自然。所谓 清新自然 ,主要是指语言风格和美感形象而言的。诸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灵运)、“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谢朓)之类的诗句,就是这种传统的典范。再看当时的文学批评,也是以此为原则的。如鲍照把谢灵运的诗称作“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谢朓认为诗应该“圆美流转如弹丸”。六朝到初盛唐之间所产生的许多大诗人,尽管各具特色,却又都具有自然清新这一基本特点,而这一基本特点的形成,又正是受到那个时代的社会风尚制约的结果。
    

人们常常把李白、杜甫比作唐诗发展中的两座高峰,其实,诗歌风尚的变化也正是发端于这两座高峰之间。李白才气纵横,天资极高,他的诗敢于突破传统的藩篱,如《蜀道难》、《将进酒》、《游天姥吟留别》诸篇,上天入地,驰骋纵横,写得极有气魄。但是纵观李白诗歌的总特点,仍不离飘逸俊秀,所谓“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就是针对这一总特点而言的。李白本人,也还是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作为自己的诗歌创作的最高标准。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白是六朝以来诗歌传统的承继者。
    

到了杜甫,情况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诗句中增加硬度与力度,成为杜诗的一个显著特点。如“柯如青铜根如石”、“叫怒索饭啼门东”之类的诗句,都给人以一字千钧之感。更有甚者:“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在诗中竟然出现了鲜血淋漓的形象,这对于崇尚清新自然风格的诗歌传统,无疑是个挑战。杜诗的出现,反映着唐代整个社会审美意识的变化轨迹,预示着“诗风大变”的时代的到来。
    

经过数十年的沉寂,这样的时代终于来到了。元和年间,作为与白居易等人平易通畅的诗歌风格的抗争力量,不少诗人发展了杜诗“硬”的一面,并把它推向极端。从而形成一股尚怪的强大潮流。其统帅当推韩愈,而李贺则是其中的一员主将。
    

在李贺诗中, 瘦硬、险怪、奇幻的特点 表现得非常充分。特别是诗中所体现出来的硬度与力度,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如 《李凭箜篌引》用“昆山玉碎凤凰叫”和“石破天惊逗秋雨” 来比喻箜篌之声,令人叫绝。与杨巨源《听李凭弹箜篌》诗中的摹声之句“花咽娇莺玉嗽泉”相比,实在新颖动人得多。钱钟书先生《谈艺录》中对李贺诗歌的艺术特点曾作过详尽的分析,其中提到李贺诗句中硬性动词和形容词的运用,在这首诗中,这个特点也很明显。如“凝”、“颓”、“碎”、“叫”、“破”、“逗”、“老”、“瘦”等字,这些所谓硬性动词或形容词的使用,确实增强了诗句的硬度与力度,产生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清代方扶南在《李长吉诗集批注》中,把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作了比较,认为这三首诗“皆摹写声音至文”。可是又有很大不同:“韩足以惊人,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换言之,也就是论气势,当推昌黎;论情态,应属乐天;论神奇,自是长吉。方氏虽然谈的只是三首诗,实际上却道出了李贺有别于他人的个性特征。李贺诗的神奇瑰诡,耀人心目的特点,足以使他“惊迈时辈”,特立于中唐诗坛。
    

李贺于诗,刻苦求工,臻于呕心沥血之境:“每旦、日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未始先立题然后为诗,如他人牵合程课者。及暮归,足成之。非大醉、吊丧日率如此”。(《新唐书》)正因为如此,李贺才得以融合楚辞、六朝、李、杜、韩的某些特征,加上自己的创造,在诗歌表现艺术上提供了许多新的东西。
    

当然,就艺术而论,李贺的诗也有缺点。譬如他的有些诗写得过于雕琢,因而失去了“天真自然之趣”。有些诗则写得过于怪异,使人难以理解。但是,李贺毕竟是一位诗歌艺术的大胆探索者,瑕不掩瑜,他对中国诗歌的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由于李贺的诗是以奇特、瑰丽、凄幻、冷艳为其特点的,所以也就披上了朦胧的外衣。
    

李诗的基本精神究竟是什么?
    

对这个问题,历来颇多分歧。清代姚文燮把李贺诗歌说成是“唐之春秋”,他的《昌谷集注》,就几乎把李贺的每一首诗都同中唐的史实一一比附,从中发现“微言大义”。近几年来,李贺也一直被某些研究者称为“政治诗人”,他的作品也被说成“反映了深刻的现实社会内容”,“其命辞、命意、命题,皆深刺当世之弊,深中当世之隐”,甚至有人因为鲁迅喜欢读李贺的诗,而把他同鲁迅相比附。由此看来,实事求是地研究李贺,对李贺诗歌的基本精神做出正确评价,是很有必要的。
    

我们应该看到,在李贺的作品中, 确实有着一些现实性较强的诗篇, 如《老夫采玉歌》,即可作为这方面的代表。统治者仅仅为了用碧玉来点缀自己奢侈生活,“充后宫之饰”,竟不顾百姓死活,“驱苍黎于不测之地,少壮殆尽,耄耋不免”。李贺作为一个有正义感的诗人,对此深感不满,于是写下了这首凄婉悲凉的诗章。
    

除了这首诗而外,李贺集中尚有《送秦光禄北征》、《感讽》等五首诗,或感时世艰难,或抒爱国情怀,都具有较强的现实性。我们当然可以把这些作品看作是政治诗。但是,如果仅此而称之为李贺诗歌的基本精神,恐怕就有点以偏概全了。
    

首先,就数量而论,此类作品在李贺诗中不过十一,并非主流。
    

其次,结合李贺的身世遭遇,分析他的思想内涵,也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据记载,李贺,是唐高祖子郑王李亮的后裔。到李贺的时代,早已家道中落,他的父亲晋肃,“边上从事”,已无半点宗室贵胄的权势了。李贺“稚而能文”,从小就表现出卓然不群的才华。稍长,即以诗歌名动京师,“当时工于词者莫敢与贺齿”。然因父名晋肃,竟不得举进士。后补太常寺协律郎,二十七岁以终。这样的身世遭遇,对于一个才华富赡又极其敏感的青年诗人,极易造成一种变态心理,使他在对现实生活的极度不满中,把更多的注意力转向个人和心灵。因此,虽然他的一小部分作品对社会现实作了一些真实的描写,但是他的大多数诗作,却不能像杜诗那样当作“诗史”来读。 一部《李长吉歌诗》,实际上是这位青年诗人一颗震荡着的心灵的记录,它在有意无意中向人们曲折地透露出作者的精神世界,这就是李贺诗歌的基本精神。 关于李贺的大部分作品是否有政治含义的问题,陆游曾经说过:“贺词如百家锦衲,五色眩曜,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求其补于用,无有也。”(引自赵宦光《弹雅》)陆游是一位爱国的政治诗人,他的见解应当引起重视。
    

纵观李贺诗,我们就会发现,在李贺集中有着大量的 游仙记梦之作,这些作品,在扑朔迷离的氛围里,包藏着作者对各种人生愿望的强烈追求。
    

我们看到,在李贺诗中有一个相当普遍的主题,就是诗人 感慨宇宙的悠远无穷,生命的短促无常,由此在其灵魂深处引起的强烈冲突。 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曾经写道:“细玩《昌谷集》舍侘傺牢骚,时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屡见不鲜。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侗,长言咏叹”。简言之,亦即生命之欲在李贺诗中的体现。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就道出了作者感叹人世无常的深刻意蕴。汉武帝一生轰轰烈烈,到头来也只不过如秋风中的过客,来去匆匆。作为天地间的永恒者“金铜仙人”,面对人世间的无常变化,也会潸然泪下。从中可见作者对人生短促的感叹和对死亡的忧虑,这就是这首著名诗篇的主题。在这里,企图赋予它任何具体的政治含义都会显得牵强。这类作品在李贺诗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如《浩歌》、《秋来》、《苦昼短》、《日出行》、《相劝歌》、《铜驼悲》、《秦王饮酒》等等,一不是为生命问题而发,从中体现着作者对于生的欲念。李贺充满着对死的恐惧,但他却偏偏又是疾病缠身,瘦弱不堪。为了寄托自己对永生的追求,他塑造了一系列坚硬无比的金石之躯,从而使自己的心灵得到某种安慰和补偿。如 写马:“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 写日:“羲和敲日玻璃声。” 这种奇怪的艺术形象,只能从李贺的病态心理上找到解释。
    

对男女爱悦的偏执追求,同样是李贺病态心理的表现 。李贺在诗中十分注重对女性容色情态的描写,写得非常秾丽而轻亵,充分体现了作者对男女情爱的渴望,这就使得李贺的不少篇什带着十分明显的宫体特点。如 《冯小怜》诗:“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破得东风恨,今朝伍几钱?裙垂竹叶带,鬓湿杏花烟。玉冷杠丝重,齐宫驾妾鞭。” 据《隋书》:“齐后主有宠姬冯小怜,慧而有色,能弹琵琶,尤工歌舞。后主惑之,拜为淑妃。”关于这首诗,王琦谓:“玩诗意似是女伶将入宫供奉,拥琵琶骑马而行;长吉见之,而借小怜以喻者。”见女伶而慕其色,借冯小怜而咏歌之,实在是由渴望情爱的苦闷而在精神上唤起的一种病态的幻觉。我们再来看李贺笔下的神仙,绝大部分都是女性,而这些美丽的女神,又恰恰都是李贺梦幻中的爱恋对象,李贺在诗中津津有味地描绘同她们的密宴幽会,也正是他那被现实社会扭曲的病态心理的集中体现。
    

李贺是一个贵族中的落魄者,对已经不属于他的奢侈生活,也是十分向往的,当然,这种欲望同样只能寄托在诗的梦幻中。因此,在李贺诗中又出现了不少 极写饮宴之乐的诗歌 。如《夜饮朝眠曲》写一位公主宴请皇子作长夜之饮,正是李贺在借助梦幻使自己经历其境。字里行间同样透示着作者思想深处的奥秘。
    

李贺在仕途上完全是个失败者,他到处碰壁,终于在郁郁不得志中了却一生。关于他 对功名的强烈追求, 我们也能够在他的若干诗中找到一点线索。请看《南园》中的几首诗:
    

“ 三十未有二十余,白日长饥小甲蔬。桥头长老相哀念,因遗戎韬一卷书。”(其四)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其五)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其六)
    

“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其七)
    

对于这几首诗,王琦说得好:“皆是左文事右武功,其意可见。盖当元和年中,频岁征讨。一时文士受藩镇辟召,效力行间,致身通显者,往往有之,宜长吉之心驰而神王也。”李贺毕生从文,乃至呕心沥血,在此却忽发奇想,欲弃文从武,这也只能是他在被压抑了的功名欲望驱使下的幻想。这几首诗,常被看作是李贺爱国思想的体现,如果这样理解,恐怕与李贺的本意是有差距的。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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