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其魏晋之际最具深情者耶?以“悼亡”名世,而悲情之作亦深以动人。计有《怀旧》、《悼亡》、《寡妇》诸篇,辞清以哀,意悲而怨,最能移人情。《哀永逝文》、《哭弟文》、《伤弱子辞》,虽不以赋名,然实为赋体,哀辞寓满悲伤。 《秋 兴赋》辞,骚体感伤之作,以嗟命途多舛。以《九辩》入辞,而清兴有加,其悲亦有怀:“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野有归雁,隰有翔隼。游氛朝兴,槁叶 夕陨。……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厉而吹帷。蝉喁喁以寒吟兮,燕飘飘而南飞。”原野萧条,秋思悲凄,遂寓清怀以叹逝,而终结于《闲居》之辞:“逍遥乎山川之 阿,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安仁之悲怨当在此,思及“流火”,思及“道尽”,伤痛生命流逝,寓满悲怆。《寒蝉》首咏祁寒:“夜漫漫以攸攸 兮,凄凄以凛凛。”《登虎牢山赋》则袭《涉江》之辞,传忧伤之调:“望归云以叹息,肠一日而九回。”《文心雕龙》尝云“钟美于《西征》”,而《西征》则铺 排以演史,伤暗以悯清。其序云:“陋吾人之拘挛兮,飘浮萍而蓬转。寮位儡其隆替,名节摧以隳落。素危卵之累殼,甚玄燕之巢幕。”牧斋之痛,能陵之乎?“莺 雉构于台陂,狐兔窟于殿旁。何黍苗之离离,而余思之茫茫。”黍离而城墟,遂骋其才以抒其愤,以扬清声,以怨浊时,痛主暗而臣嫉,伤荆、筑之殒身,悲无辜而 受戮。察其悲之所在,实为“庸主矜愎,贤才而莫用”,“愍刘剥乱,朝流而离析”,终归于“以俟君子”,用世之心昭然,然“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 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闲居赋序》)痛盖由兹而生。 “奈 何兮繁华,朝荣而夕敝,”伤于朝菌;“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感以鸣笙。“荆王喟其吟,楚妃叹而增悲。夫其凄厉辛酸,嘤嘤关关,若离鸿之鸣子也, 含胡单喈;若群雏之从母也,一何察惠。诀厉悄厉,又何磬折。”笙之奏羽按商,悲亦如此。而最彻人骨神者,当属《怀旧》、《悼亡》、《寡妇》矣。 《怀 旧》以伤妻父兄之殒逝,兼有失其所与之悲。“名余以国士,眷余以嘉姻。”而“余既有私艰,且寻役于外。”“道元公嗣,亦隆也亲。”《文选》尝引何绰语“从 一路行役接出俯仰之思,自觉苍凉无限。”(引自王琳师之《六朝辞赋史》)“今九载而一来,空馆阒其无人。陈荄披于堂除,旧圃化而为薪。”人物皆非昔日, “独郁结其谁语?”其痛何如哉?《悼亡》因妻逝而发端,痛不自持,“苟此义之不谬,信全身之半体。”可谓至言!夫妇之义,《诗》总其篇,《关雎》之谓也。 《诗品》云:“夫妻事既可伤,文亦凄怨。”而安仁尤为情深者,特在“矫情”:“吾闻丧礼之在妻,谓制重而哀轻。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其缘情。”《悼亡》情 哀,辞悲以婉,为具深味者。较之于诗,情婉转而忉怅,假诗以观,辞浅清而哀弥远,思之浪浪。“春风兮泮水,初阳兮戒温。”能不垂涕者,有诸?“逝遥兮浸 远,嗟茕茕兮孤魂。”遗踪何处?行作稽土。务观殆能体其情也深!《哀永逝文》承《悼亡》余悲,而叙尽清哀。《文选》以为哀辞,而实骚体赋作,清辞不能卒读 而涕泪横泗矣。 “凄 切兮增叹,俯仰兮挥泪。想孤魂兮眷旧宇,视倏忽兮若仿佛。(深入人心,尤可垂涕)徒仿佛兮在虑,靡耳目兮一遇。停车驾兮淹留,徘徊兮旧处。……户阖兮灯 灭,夜何时兮复晓?……即寓目兮无兆,曾寤寐兮弗梦。即瞻顾兮家道,长寄心兮尔躬。”恨(慭)昊天不遗一女!水浩汗而日苍茫。其怨不下《悲愤》,而痛实过 《悼亡》,情辞自足掩之。 《寡 妇》为代言之作,以述妻妹任氏妇丧夫之痛与孤寡之悲:云其孤寂,则曰“静阖门以穷居兮,块茕独而无依。”言其悲伤,则叹“口呜咽以失声兮,泪横迸而沾 衣。”写其不忍,则伤“鞠幼子于怀抱兮,嗟低徊而不忍。”捐其幽思,则痛“意忽恍以迁越兮,神一夕而九升。”藉之“岁云暮兮”“霜披庭兮”,哀苦其调,悲 染其辞,凌建安远矣。 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尝云:“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婉转曲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自休。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论及安仁诸赋,所谓其赋道悲情者,真深情之佳制,情志弥笺,悲泠逼人,自在曹陆之间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