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十几年前的长篇小说《苍河白日梦》最近被改变成电视剧,它有了一个颇为“宏大叙事”同时也更具悼挽意味的名字:《中国往事》。我不知道这是导演张黎或者编剧赵立新的意思还是出自刘恒自己的手笔,但必须承认,这个名字使故事的叙事指向发生了变化,即从原来不遗余力的人性掘进转而表达了大历史变迁的叙述与理解。尽管电视剧在相当的程度上仍然保持着刘恒小说那种独有的阴沉奇诡的色调和人性深度,但这个叙事转向的意义,还是让我们体会到了新世纪文学艺术的基本位置感——离开历史理解,一切均无可能。 强调这一点是很必要的。百年来的中国文学艺术走到今天,终于真正遭遇了“历史变迁”这个庞然大物,因此它成了文学艺术在当下一个致命的门槛或者说是一个高度的参照坐标。目前太多的创作,不管是文字还是影视,都在这个门槛前摔得鼻青脸肿。而迈过这个门槛,方始有海阔天空的机会。像《中国往事》这样的题材,自然是首当其冲要做好这个功课,即便是不那么具有“历史”品格而专注描写当下的作品,也没有豁免权。由于缺乏恰当的历史理解,那些千人一面大同小异的当下讲述,很容易显得浅陋苍白就事论事。 《中国往事》显然是感受着上述历史冲动而有所追求的经典大片,它延续了由《四世同堂》开创的从家族史到国族史的当代中国电视剧传统,这中间我们或许还要提到《大宅门》。但很显然,《四世同堂》与《大宅门》的着眼点比较多放在“家族史”上,而《中国往事》的家族史涵义只是一个背景性的故事套子,它的国族史叙述意图远远大于前两者。特别是在“大历史变迁”的框架上,《中国往事》融进了关于中国现代史黎明时期几乎所有的重要元素:蓝巾会暴力——由帮会而来的革命党雏形、曹光汉办厂——欧风东进的改革笑料、马神甫行善——近代以来的西方传教士活动、曹光婷发飙——婚姻恐惧背后对家族罪恶的极度厌恶,当然还有现代版味道十足因而让人不那么舒服的路卡斯郑玉楠的恋情……等等。举凡上述元素,像一座勾连着古代与现代之间天堑的浮桥,中国人站在桥的两端左右犯难举步维艰,但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跨过桥踏进前方迷茫的荆棘。往事并不如烟,一日长于百年,中国人的蒙昧、屈辱、觉悟、奋斗的现代史就此拉开了帷幕。《中国往事》在这个意义上必将坐镇电视剧历史叙述的经典位置。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讲故事并且把故事讲好,应该是电视剧的义务。“往事”作为叙事指向,需要有“故事”承担。与当下五花八门、热闹喧嚣的“故事”相比,《中国往事》在讲故事上精彩纷呈毫不逊色。老爷曹如器、耳朵、太太曹金氏构成了推进电视剧叙事铁三角动力源,围绕着他们之间不可理喻又难以拆解的特殊的“中国关系”,中国社会伦理虚伪残忍、阴鸷发霉的一面以及博大精深、重厚久远的一面,都被展示得淋漓尽致。而这个曾经卓有成效的传统,在承接着西风东渐的大趋势时,则越发表现出它的无能乃至垂死的性质。有如象征着曹如器生命血脉的那锅老汤,乌烟瘴气残渣翻滚,纵然是煮了千年万年,也拯救不了曹府以及这个乡土社会行将末路的命运。在风雨飘摇的大时代中,无论是诗书礼义还是天道人情,都面临着动摇解体和分崩离析。曹如器一方面对偷情违规的家奴痛加申斥悲愤欲绝,另一方面又视长子曹光满三妻四妾为理所当然,同时,他还不得不忍受着太太与耳朵带给他的锥心刺痛,而他自己的手上,沾着耳朵生父的淋漓鲜血令他寝食难安,一如曹府穷凶极恶地用路卡斯的鲜血洗刷耻辱却增添了新的罪恶。他一向坚持着的“祭祖晒书”仪式早已经丧失了往日的尊严感,只剩下一具没了灵魂信念的空壳,随着太太、姨太太们的勾心斗角和种种残害、虐杀,随着管家炳叔的出走,大家庭寿终正寝的日子为期不远,一个土崩瓦解穷途末路的旧社会早已丧钟长鸣。 “火柴公社”的创办是扼住命运喉咙的一次尝试,也是曹府仅有的一丝光亮。维新人士曹光汉带着洋人技师路卡斯飘然归来,不但号召平等自由劳工神圣,还要身体力行“实业救国”。与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相比,这个携带着新文化因子的英俊少年其实一直都是个没长大的婴儿。所以我们很容易理解,何以曹如器会有那种不屑的判断:“让他玩吧,等他玩腻了就完了”。他的夸张举止以及不切实际的空想社会主义气质正如婴儿学步那样跌跌撞撞破绽百出。与所有的“幼稚病患者”一样,狂热、超酷之后总是因失败而消沉萎靡,以至于他完全打不起活下去的精神来。电视剧对这个人物的处理显得有些生硬,他的极度超酷、莫名狂躁以及对郑玉楠的冷落摒弃,多少给人勉强之感。 《中国往事》的美仑美奂不仅依赖于编剧在小说基础上的精雕细刻,也有赖于张国立、祥子等演员对人物的深刻理解及其出神入化的表演。事实上,对于一部优秀的电视剧来说,故事与人物是互为表里无法分割的因素,没有故事,人物难免凌虚高蹈镜花水月,没有人物,故事肯定鸡零狗碎瓦子勾栏。在以往的观念中,很少有人把电视剧当作认真的艺术,正因如此,也就很少有像《中国往事》这样认真地把自己当作艺术来对待的电视剧。从导演到编剧到演职人员再到服装道具,《中国往事》都堪称是最为敬业认真并且光彩夺目的佳作。它像一缕哀歌,唱彻时代更迭。当曲终人散之际,又意犹未尽。不由得人要道出: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原载:陈福民blog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