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東坡志林·懐古》(《東坡全集》卷一百一,文淵閣四庫本)云: “王彭甞曰:‘涂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説古話。至説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 宋代“説話”有“説三分”一科,且有專擅之藝人。據南渡之初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回憶“崇(寧)、(大)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説: “孫寛、孫十五、曾無黨、高恕、李孝祥,講史。李慥、楊中立、張十一、徐明、趙世亨、賈九,小説。……孔三傳、耍秀才,諸宫調。毛祥、霍伯醜,商謎。吳八兒,合生。張山人,説諢話。劉喬、河北子、帛遂、吳牛兒、逹眼五,重明喬、駱駝兒、李敦等,雜扮。外入孫三,神鬼。霍四究,説三分。尹常賣,五代史。文八娘,叫果子。其餘不可勝數。不以風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 元人高承《事物紀原》卷九《博弈嬉戲部·影戲》: “宋朝仁宗時,市人有能談三國事者,或異其説[①],加緣飾作影人,始為魏、蜀、吳三分戰爭之像。” 於此可知三國一段歷史,在宋代已經成為“説話”和影戲的表演内容之一,此其常識之談,故略而不論。按關羽崇拜之起源演變牵扯複雜,筆者已有數篇文章論及[②]。宋代“説三分”即《三國志》的文學化和大眾化所以會在仁宗朝驟然興起,應該還有具體原因。不妨拈出蘇軾(1036-1101)為例,略為申述之。 以上引用之三則,不過是本文的邏輯框架。把看似毫不相干的人、事拉扯一起,前人之慣伎耳。可能是故意製造商業噱頭,也可能是靠張力取得論證空間。欲知本文如何,且聽一一分解。 一,史觀論斷:「帝魏帝晉」與「尊劉貶曹」 以蘇軾為例的第一個原因,是他歷史觀念之轉變,在北宋頗具代表性。 《三國志演義》“尊劉貶曹”傾向的形成,無疑與宋代理學興起,尤其是朱熹(1130-1200)之《通鍳綱目》的盛行有關。而原其初始,則起於歐陽脩(1007-1072)康定元年(1040年)著《原正統論》引起的「正統」之爭。[③]要言之,具體到三國史,歐陽脩在《明正統論》中表明了他的選擇:「魏與吳、蜀為三國,陳壽不以魏統二方面併為三志,今乃黜二國,進魏而統之,作《魏論》。」[④]用周密(1232-1298)《癸辛雜識後集》總結的話,這塲爭論的結果是“歐公作《正統論》,則章望之著《明統論》以非之。温公作《通鍳》,則朱晦庵(熹)作《綱目》以糾之。」笑到最後,笑得最好,還是朱熹理學之論占據了歷史的上風。 青年蘇軾贊成歐公「魏統」之論,他在至和二年(1055年)未登第時,已撰有《後正統論·辨論二》反駁章望之[⑤]。事實上,眉山三蘇對蜀劉政權及諸葛亮都採取了相當嚴厲的批判態度。如蘇洵(1009-1066)以為「管仲曰:『攻堅則瑕者堅,攻瑕則堅者瑕。』……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與魏氏角,其亡宜也。」(《權書·强弱篇》)「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圖所守。諸葛孔明棄荆州取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蘇軾《諸葛亮論》則批評説:「取之於仁義,守之以仁義者,周也。取之以詐力,守之以詐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漢也。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並歷數「劉表之喪,先主在荆州,孔明欲襲殺其孤,先主不忍也。劉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數月,扼其吭俯其背而奪之國,此其與曹操異者幾希!」並斷言「既不能全其信義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奮其智謀以絶曹氏之手足,宜其屢戰而屢却哉!」(《東坡全集》卷四十三,文淵閣四庫本)在《魏武帝論》中則徑稱「帝(曹操)」為「智者」,唯「長於料事而不長於料人」,惜其赤壁之敗而未能統一天下。(《全集》卷四十二)蘇轍(1039-1112)在《三國論》中順帶還批評到劉備,以為:「世之言者曰:『孫不如曹,而劉不如孫。』劉備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於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勝,則亦已惑矣。蓋劉備之才,近似於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術。」(《宋文鍳》卷九十九)可見儘管三蘇是蜀人「蜀黨」,當時却絲毫不以帝蜀為意。 [⑥] 在參與國事,尤其是經歷「黨爭」以後,中年蘇軾的情感觀點發生顯著變化。如贊揚孔明:「諸葛來西國,千年愛未衰。今朝游故里,蜀客不勝悲。誰言襄陽野?生此萬乘師。山中有遺貌,矯矯龍之姿。龍蟠山水秀,龍去淵潭移。空餘蜿蜒蹟,使我寒涙垂。」(《全集卷二十七·隆中》)[⑦]元豐元年(1078年)在徐州刺史任上《答范純甫》詩,又説:「而今太守老且寒,俠氣不洗儒生酸。猶勝白門竆吕布,欲將鞍馬事曹瞞。」[⑧]遭遇「烏臺詩案」後,蘇軾在黄州所作《赤壁賦》與《念奴嬌·赤壁懐古》(均撰於元豐五年)則以盛贊周瑜倜儻風流,抗禦强敵為主,於曹氏僅以「固一時之雄,而今安在哉」感歎世事之遷。[⑨] 經歷宦海浮沉之後,蘇軾晚年看法大有不同。他認為「西漢之士,多智謀,薄於名義;東京之士,尚風節,短於權略。兼之者,三國名臣也。而孔明巍然三代王者之佐,未易以世論。」(《全集卷九十四·題三國名臣贊》)已視諸葛為三國之首傑。在謫居儋州時還説「孟德黠老狐,姦言嗾鴻豫。哀哉喪亂世,梟鸞各騰翥。」(《和陶雜詩》之六),又道「管幼平懐寳遁世,龍蟠海表,其視曹操賊子,真穿窬斗宵而已,終身不屈。既不可得而用,其可得而殺之乎?」(《東坡先生志林》卷十二)並以為: 「文舉以英偉冠世之資,師表海内,意所予奪,天下從之。此人中龍也。曹操陰賊險狠,特鬼蜮之雄者。而爾其勢絶不两立。非公誅操,即操害公。」「世之稱人豪者,才氣各有高卑,然皆以臨難不懼,談笑就死為雄。操以病亡,子孫满前,而咿嚶涕泣,留連妾婦,分香賣履,區處衣物。平生姦僞,死見真性。世以成敗論英雄,故操在英雄之列。」[⑩](《全集卷九十四·孔北海贊》,重點號為筆者所加) 宋人治史之風頗盛,蘇軾最初也以「史才」自任,並曾對《漢書》下過功夫。[11]蘇轍《欒城集·墓志銘》(《宋史·蘇軾傳》亦同)云: 「公生十年,先君宦學四方,太夫人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太夫人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慨然太息。公侍側曰:『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乎?』太夫人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公亦奮厲有當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12] (中華書局校點本) 據范曄《後漢書·黨錮列傳》第五十七,略謂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少勵清節,為州里所服。舉孝廉、光禄四行。」「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在職,嚴整疾惡。其有行違孝悌,不軌仁義者,皆埽蹟斥逐,不與共朝。」因得罪權豪,「郡中中人以下莫不歸怨,乃指滂之所用,以為『范黨』。後牢脩誣言鉤黨,滂坐繋黄門北寺獄。」獄中不屈,後釋歸鄉里。(漢靈帝)建寧二年(169年)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督郵抱詔書「伏床而泣」,縣令「出解印綬,引與俱亡」,而滂「即自詣獄」,母與之别,勉勵曰:「汝今得與李(膺)、杜(密)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死年三十三歳。這個經歷與蘇軾緣「烏臺詩案」繋獄和「元祐黨碑」謫儋两次貶斥的坎坷極為相似,蘇門弟子之遭遇亦仿佛「范黨」。蘇轍所以為乃兄特書此節,正是標榜蘇氏一門的風節自勵,這與《宋史·蘇軾傳》論贊奬譽「其意之所向,言足以逹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為。至於禍患之來,節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所為也」如出一「轍」。考慮到范滂實與曹操同一時代,則蘇軾以自身遭遇,領悟到「成敗論英雄」史觀的缺失,從而顛倒了對曹操和諸葛亮的歷史評價,是一重要變化。[13] 又王楙《野老記聞》載: 「子瞻問歐陽公曰:『《五代史》可傳否?』公曰:『脩於此,竊有善善惡惡之心。』蘇公曰:『韓通無傳,惡得為善善惡惡?』公默然。通,周臣也。陳橋兵變,歸戴永昌。通擐甲誓師,出抗而死。」[14](中華書局校點本) 其事雖不必有,但可覘知後人以為蘇軾歷史觀念的道德傾向,較之乃師更為嚴格。據説王安石曾勸蘇軾重作《三國志》。邵博(?-1158年)《邵氏聞見後錄》卷第二十一: 「東坡自黄岡移汝州,舟過金陵,見王荆公於鍾山,留連燕語。荆公曰:『子瞻當重作《三國》書。』東坡辭曰:『某老矣,願舉劉道原自代云。』」[15](中華書局校點本) 其他筆記亦有類似記載,大概蘇軾的歷史觀念正在劇烈變化之中,他的婉拒自有其意味深長之處。[16] 作為觀念轉變的背景,還有數事,略可一道: 景德二年(1005年)五月戊辰,宋真宗曾「幸國子監庫,問祭酒邢昺『書板幾何?』」館閣諸臣「或言《三國志》乃姦雄角立之事,不當傳布。上曰:『君臣善惡,足為鍳戒。仲尼《春秋》豈非列國爭鬥之書乎?』」(《續資治通鍳長編》卷六十)可知宋初館臣對《三國志》的印象不佳。范仲淹詞《剔銀燈》也表現了類似情緖: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劉伶共一醉。 人世都無百歳,少癡呆,老成尪悴。只言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迴避。」(《中吳紀聞》卷五,載《全宋詞》第一册,中華書局校點本) 王安石《讀蜀志詩》亦云: 「千載紛爭共一毛,可憐身世两徒勞。無人語與劉玄德,問舍求田意最高。」(《王臨川集》卷三十三) 其實北宋外臨契丹、西夏,所據亦漢疆之三分之一隅耳,即使澶淵之盟與北遼暫息兵戈,但苟安之下,必有禍患,哪來恁大口氣?且范、王二氏都是以恢復為己任,敢於担當的重臣,范氏還有抵禦西夏,「先憂後樂」的傳世之譽。此番言語或出於年青位低,不負責任之時,於此亦可知歐陽脩撰《正統論》時的輿論傾向。 宋神宗趙頊就開始屢以劉備自擬。《宋史·王安石傳》:「一日講席,群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與卿從容論議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征,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後可以有為,二子誠不世出之人也。』」熙寧三年(1070年)王安石欲辭相位,宋神宗挽留,「引劉備托後主於諸葛亮事,曰:卿所存豈媿諸葛亮,朕與卿君臣之分,寧有纖毫疑貳乎?」(徐自明《宋宰辅編年錄校補》第二册頁429,中華書局校點)。趙頊亦不满於曹操,「蘇子瞻自湖州以言語謗訕下獄,吳充(1021-1080)方為相,一日問上:『魏武何人?』上曰:『何足道!』充曰:『陛下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也?』上驚曰:『朕無他意,只欲招他對獄,考核是非耳,行將放出也。』」(吕希哲《吕氏雜錄》)陳善《捫蝨新話》「蘇氏作《辨姦論》憾荆公」條:「(蘇軾《王司空)贈官制》當元祐初,方盡廢新法,蘇子由作《神宗御集序》尚以曹操比之,何有於荆公?」可見「尊劉」及褒揚孔明之論,與「貶曹」之風或者就始於趙頊朝。只是王安石由「諸葛亮」忽然被詆為「曹操」,彎子未免轉得太大一點。蓋北宋朋黨攻忤之論褒貶特甚,正所以見出歷史觀念之落差。清代舘臣以爲:「宋太祖篡立,近於魏,而北漢、南唐蹟近於蜀,故北宋諸儒皆有所避而不偽魏。高宗以後,偏安江左,近於蜀。而中原魏地全入於金,故南宋諸儒乃紛紛起而帝蜀。」(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三國志》)[17]恐怕也還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之言。 筆者所以把目光狃結於這一時期,是因為强化道德評價,且於後世史學影響極大的《新唐書》、《新五代史》及《資治通鍳》均修撰於此時,而「帝蜀」「帝魏」之爭當時看似熱鬧,實際已經開始消歇。有關三國歷史觀念的轉換情况,還可以用《三國志演義》傳本以外,且被定為「宋元舊本」的两篇有關三國的話本作一比較。 明人所輯《古今小説》之《鬧陰司司馬貌斷獄》(第三十一卷),或為宋人「説三分」内容之一。其以楚漢相爭之宿怨,分派三國鼎立之是非,以道教神祗玉皇閻君,發明佛家「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因果,可謂奇思妙想。如以劉邦托生漢獻帝,受盡韓信托生之曹操欺侮,「胆戰心驚,坐卧不安,度日如年。因前世君負其臣,來生臣欺其君以相報。」又以司馬貌斷獄公正,「來生宜賜王侯之位。改名不改姓,仍托生司馬之家,名懿,表字仲逹。一生出將入相,傳位子孫,併吞三國……只怕後人不悟前因,學了歹樣,就教司馬懿欺凌曹氏子孫,一如曹操欺凌漢獻帝故事。」仿佛家庭紛爭,鄰里糾葛,就毫無理學「尊王」之觀念。又獨以彭越後身為劉備,「千人稱仁,萬人稱義」,有所偏袒。最有意思的是以關羽為項羽托生,「只改姓不改名」,與樊噲托生之張飛「二人都有萬夫不當之勇,與劉備桃園結義,共立基業。」唯因前生有孽,「二人都注定兇死,但樊噲生前忠勇,並無諂媚;項羽不殺太公,不污吕后,不與酒席上暗算人。有此三德,注定來生俱義勇剛直,死而為神。」又似鄉塾斤斤計較,自謂分别因果,妥貼安排,但已粗現「尊劉」傾向,與王彭轉述的北宋説話若合苻節。此説帶有北宋濃厚的民間平話特點,可以肯定出現在理學「帝蜀」論占據統治地位之前,却又與歐陽脩所持「帝魏」論絶不相侔。[18] 明人洪楩《清平山堂話本》輯有《夔關姚卞吊諸葛》一篇,叙及仁宗嘉祐五年嘉禾人姚卞應「成都府安撫晁堯臣」之邀赴蜀攻書,路經夔門關時致祭孔明,遇「葛姓老丈」問難曰:「昔日漢室衰微,姦雄競起,跨州連郡,以眾撃寡,不可勝計。且如魏有張遼、張郃、徐晃、李典、司馬懿等輩,吳有周瑜、魯肅、吕蒙、陸遜。此數子運謀决勝,用武行師,未甞敗北,解元並無一言稱道盛德。諸葛孔明困守一隅之地,六出祁山,虚費錢粮,功業小成,何如此之淺陋!解元以為世之罕比,莫非太過否!此乃老夫胸中之疑,願足下察之!」而姚卞為孔明辯護之慷慨陳詞,並為朗吟一賦「灰飛煙滅」云云。不料所見正是諸葛亮托化,不但酬謝姚爲之釋疑辨誣,而且特開後門,夢中授題,使其高中科第,以後歷仕顯宦,並特以晁堯臣之口,盛贊他「如此飽學棟梁之才」云云。[19]其實「葛公」之言恰是典型的「成敗論英雄」,正類三蘇當年;而姚卞義正辭嚴之反駁,又與蘇軾晚年見解接榫。又話本中姚卞之「解元」名號,亦可與後文論及南宋「説話人」情况相參證。特以話本形式表出,即南宋失意文士淪入瓦舍書塲「演義」之類。可知上層觀念之轉變,已經悄悄開始了向平民百姓傳輸的過程。後文分解。 二、小説平話:「想當然耳」與「姑妄言之」 拈出蘇軾的第二個原因,是探討他的文藝觀念與宋代「説話」的關係。 其實在北宋,無論德才識學蘇軾都光焰萬丈,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坎坷本身就是一部傳奇,且於當時文體無所不能,時論後人均樂道津津。生前既已名播海内外,後世且有「大蘇死後忙不徹,三教九流都扯拽。」(清·禇人獲《堅瓠集》),在文士中更是絶無僅有。[20] 李廌(1159-1109)《師友談錄》記載一則蘇軾的自叙: 「士大夫近年效東坡桶高檐短帽,名帽曰『子瞻樣』。廌因言之。公笑曰:『近扈從燕醴泉,觀優人以相與自誇文章為戲者。一優丁仙現者曰:「吾之文章,汝輩不可及也。」眾優曰:「何也?」曰:「汝不見吾頭上子瞻乎?」上為解顏,顧公久之。』」(中華書局校點本) 案蔡絛《鐵圍山樷談》卷第一: 「有老吏常主睿思殿文字、外殿庫事能言,偶得見泰陵時舊文簿注一條,曰:『紹聖三年八月十五日,奉聖旨:教坊使丁仙現祇應有勞,特賜銀錢一文。』烏乎,累聖儉德,類乃如此。」[21](中華書局校點本) 又《東京夢華錄》卷二「東角樓街巷」條: 「内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裏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千人。自丁先現、王團子、張七聖輩,後來可有人於此作塲。……終日居此,不覺抵暮。」(北京:中國国商業出版社校點本,1982年) 又《夢梁錄》卷二十「妓樂」: 「向者汴京教坊大使孟角球曾做雜劇本子,葛守誠撰四十大曲,丁仙現捷才知音。」(《都城紀盛》略同,中國商業出版社校點本) 可知丁仙現者本為汴京名優,不但常侍御禁中為「教坊大使」,亦曾當面以蘇軾作塲調笑以娯君王,且效果頗佳,蘇軾亦忻然得色,此即東坡與名優相互認可的一個證據。 陳鵠《耆舊續聞》曰: 「宋氏子弟云:元豐末東坡赴闕,道出南都,見張文定公方平,因談及内庭文字。張云:『二宋某文某文甚佳,忘其篇目,惟記一首,是張貴妃制。』坡至都下,就宋氏借本看,宋氏諸子不肯出,謂:『東坡滑稽,萬一摘數語作「諢話」,天下傳為口實矣。』」[22](中華書局校點本) 案「諢話」本「説話」之一科,參前揭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張山人,説諢話」及卷八「二十四日州西灌口二郎生日」條。此非蘇軾亦能此道之證據,抑或當時士夫亦「想當然耳」,以他爲擅此説話之道的畏懼耶? 宋氏子弟的這種疑慮担憂不無道理,蘇軾之才學興趣,足以使他影響新興的書壇。葉夢得(1077-1148)《石林燕語》載蘇軾作賦省試事: 「梅聖俞(1002-1060)作考官,得其《刑賞忠厚之至論》,以為似《孟子》。然中引『皐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事不見所據,亟以示(歐陽)文忠,大喜,往取其賦,則已為他考官斥落矣。即擢第二。及放榜,聖俞終以前所引為疑,遂以問之。子瞻徐曰:『想當然耳!何必須要出處?』聖俞大駭,然人已無不服其雄俊。」(中華書局校點本) 楊萬里(1124-1206)《誠齋詩話》版本裏,還增加了這樣的情節: 「(歐公問):『見何書?』坡曰:『事在《三國志·孔融傳》註。』歐閲之無有。他日再問坡,坡云:『曹操以袁熙妻賜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以妲己賜周公。」操問:「何經見?」融曰:「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堯、皐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歐退而大驚曰:『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23](中華書局校點本) 「想」謂想象,「當然」乃切合事物之規律。錢鍾書論及《春秋》之類史書描摹人物對話口吻,洞其心曲之奥秘隱微時,既設疑曰:「上古既無錄音之具,又乏速記之方,駟不及舌,而何其口角親切,如聆罄欬歟?或爲密勿之談,或乃心腹相語,屬垣隠燭,何所據依?」復自答云:「左氏設身處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當然耳。」並進一步分證道:「明清評點章回小説者,動以盲左,腐遷筆法相許,學士哂之。哂之誠是也,因其欲增稗史聲價而攀援正史也。然頗悟正史稗史之意匠經營,同貫共規,泯町畦而通騎驛,則亦何可厚非哉。史家追述真人實事,每須遥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説、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24]也以爲「史家追述」與「小説、院本臆造」,其間差距未必懸絕天壤,「想當然耳」正是二者可以「搭橋擺渡」之處,語尤明徹。 如果孔融還把「想當然」用於反諷,那么蘇東坡就徑以「想當然」作爲捏合、牵扯、虚構之依據。雖然所論非關小説創作,却無意中道出了此中真諦。古代史書每以《春秋》義例,强調循事簡約,言必有據,義隱而旨顯,自然有其道理。但文學却允許而且鼓勵放縱想象,逞其恣肆,以曲形盡狀,描摹事態人情。以此觀之,蘇軾辭謝另撰《三國志》建議時,所云「某雖工於語言,也不是當行家」,或非自謙之辭,而是自知之明。 「想當然耳」還有第二義。王士禎曰:「小説演義,亦各有據……故野史傳奇往往存三代之直,反勝穢史曲筆者倍蓰。前輩謂村中兒童聽説三國故事,聞昭烈敗則颦蹙,曹操敗則歡喜踴躍,正此謂也。禮失求諸野,惟史亦然。」(《香祖筆記》卷一〇)《管錐編》第五册引之,錢氏且曰「即余所謂野語雖未足據以定事實,而每可以徵人情,採及葑菲,詢於芻蕘,固以史家所不廢也。」(頁25)以今人之視綫關注,詮釋古事之細微曲折,亦即「以今度古,想當然耳」之一種,而且首先是講史演「義」的創作要訣。 又葉夢得《避暑錄話》: 「子瞻在黄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復為珍畦。有不能談者,則强與之説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於是聞者無不絶倒,皆盡歡而去。設一日無客,則歉然若有疾。其家子弟甞為予言之如此。」(中華書局校點本) 則東坡貶謫時所欲聽而慫慂人言者,皆可作小説觀也。案宋時除講史之外,「説話本有四家:一者小説,謂之『銀字儿』,如煙粉、靈怪、傳奇;説『公案』,皆是搏刀趕棒,及發迹變態之事;説『鐵騎儿』,謂士馬金鼓之事;『説經』謂演説佛書;説『參請』謂宾主參禪悟道等事。」(《都城纪盛》)此之「士馬金鼓」,應是當時「中興名將」之類。案宋太宗命館臣李昉等集纂《太平廣記》(成於983年),廣搜著錄歴代傳奇神異靈怪稗言,蔚成大觀,其中尤以佛教西傳及「三教論衡」期間流傳之西土佛子,東土神仙及靈異情事爲盛,遂亦爲後世小説家之淵藪,如羅燁《醉翁談錄》誇耀小説人的「博覧該通」,就特别强調了「幼習《太平廣記》」,包括其模仿之作「《夷堅志》無有不覧」。[25]蘇軾既出入三教,習聽或喜聽類似新異故事,自不爲怪。實際上「姑妄言之」較「想當然耳」更進層樓,可視爲摒棄束缚,强調創作須自由想象之口號[26]。一旦脱離六朝及唐傳奇的神怪窠臼,遂能於尋常生活,倫常日用中不斷生發新意。這也是宋人平話突破傳奇藩籬,走向新起點之標志。 而與蘇軾同時的司馬光編年體《資治通鍳》,又恰好提供了一個史實因果的邏輯框架,方便演義講史據此而「想」像發揮,逞其對「當然」之創造靈感。此即吳自牧所以言「講史書者,謂講説《通鍳》」(《夢梁錄》),羅燁强調「小説人」學養,亦强調「長攻歷代史書」(《醉翁談錄》)之故也。 錢鍾書曾批評「宋人作詩、文,貴『無字無來歷』;品圖畫貴『凡所下筆處,無一筆無來處』;儒生説理,亦扇此風,斤斤於名義之出典。」[27] 則更見出蘇軾名言「想當然耳」和「姑妄言之」乃卓犖不群之通識,正道出小説創作亟需脱離「言必有據」的文士窠臼,而盡力發揮自由想象的真諦,也是「宋學」脱離訓詁考據,注重辭章義理的形象例證。 吳自牧《夢梁錄·小説講經史》: 「但最畏小説人,蓋小説者,能講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捏合(《都城紀勝》此句作『頃刻間提破』)。」(中國商業出版社校點本) 宋人小説結撰之要訣,在於擅長「捏合」和「提破」,如張邦基《墨莊漫錄》叙伐冢者盗掘楊王孫、伯夷、叔齊墓的故事,跨越時空,將不同朝代素不相干的人事牵連一道,正是「捏合」。趙令畤(1051-1107)《侯鯖錄》則覆述了蘇軾講的一個故事: 「予飲少輒醉卧,則鼻鼾如雷,傍舍為厭人,而己不知也。一日因醉卧,有魚頭龜身者,自海中來告曰:『廣利王來請端明。』予被褐草屨黄冠而去,而不知身步在水中,但聞風雷聲暴如觸石,意亦知在深水處。有頃豁然明白,真所謂『水晶宫殿相照耀』也。其下則有驪目夜光,文犀尺璧,南金火齊,眩目不可仰視,而琥珀珊瑚又不知多少也。廣利少間配劍而出,從以二青衣。予謝以『海上逐客,重煩邀命。』廣利且歡且笑。頃,南溟夫人亦造焉,自知不在人世。少間,出鮫綃丈餘,命予題詩。予乃賦之曰:『天地雖虚廓,惟海為最大。聖王時祀時,位尊河伯拜。祝融為異號,恍惚聚百怪。三氣變流光,萬里風雨快。靈旗摇紅纛,赤虬噴澎湃。家近玉皇樓,彤光照無界。若得明月樓,可還逐客債。』寫竟進廣利,諸仙遞看,咸稱妙。獨廣利旁一冠篸水族謂之『鱉相公』,進言:『蘇軾不避忌諱,祝融字犯王諱。』王大怒。予退而歎曰:『到處被相公厮壊。』」(中華書局校點本) 結末點題,即是「提破」[28],今人謂之「抖包袱」。如無此語,則類唐人傳奇《柳毅傳》之類矣。胡仔《苕溪漁隠樷話》以為「此事恍惚怪誕,殆類傳奇異聞所載,又其詩亦淺近,不似東坡平日語。」或正其「姑妄言之」的即興創作。蘇軾出入三教,無所不窺,故能從容言談神怪仙佛之事。 羅燁《醉翁談錄》誇耀「小説人」才情時説: 「論才詞有歐蘇黄陳佳句;説古詩是李杜韓柳篇章。……曰得詞,念得詩,説得話,使得砌。言無訛舛,遣高士善口贊揚;事有源流,使才人怡神嗟呀。」(據《中國歷代小説論著選》,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 今存宋人話本《種瓜張老》(即《古今小説》第三十三卷《張古老種瓜娶文女》)開篇七律引蘇軾、黄庭堅、晁冲之三詞註釋,《西山一窟鬼》(即《警世通言》第十四卷《一窟鬼癞道人除怪》)開篇《念奴嬌》詞,接連引用陳先、李清照、歐陽脩等十三位宋代詞人的十四首詞註釋,便是上述「家數」的明證,而尤以《蘇小妹三難新郎》(《醒世恒言》第十一卷)通篇集逞智鬥捷,文字雅戲之大成。這正是宋代文士日常嘲謔之游藝,如吕祖謙(1137-1181)《軒渠錄》「東坡知湖州」言坡出聯「髡閫上困」,得「釘頂上釘」條;《回文類聚》記「神宗熙寧間,北朝使至,每以能詩自矜,以詰翰林諸儒。上命東坡館伴之」,蘇以「神智體」《晚眺》詩使「北使惶愧莫云」條;岳珂(1183-1234)《桯史》述「承平時國家與遼歡盟,文禁甚寛。輅客者往來,率以談謔詩文相娱樂」,遼使出聯「三光日月星」,蘇回「四詩風雅頌」及「四德元亨利」、「两朝兄弟邦」條,等等,則更屬文字類的智力游戲了,亦是説話人「家數」之鋪排。嫁名蘇氏,不謂無因。 正類蘇詞《赤壁懐古》之「關羽版」,亦是蘇軾於元曲影響之確證。蘇軾富於戲劇性的人生經歷,也不可避免地成為後人戲曲説話的題材。元人以東坡入戲者眾,如曹本《錄鬼簿》載元人費唐臣有雜劇《蘇子瞻風雪貶黄州》(題目《王安石執拗行新法 李御史舉劾報私仇》,正名《楊太守姦邪攻逐客 蘇子瞻風雪貶黄州》);金仁傑《蘇東坡夜宴西湖夢》;《錄鬼簿續編》載邾經《佛印燒猪待子瞻》(題目《牡丹嬌風魔禪衲》);《元曲選》有李文蔚《花間四友東坡夢》(題目《雲門五派老婆禪》)叙東坡與僧佛印、伎琴操的前緣後因。《盛明雜劇》載明人許潮雜劇《赤壁游》(正名《蘇子瞻月夜游赤壁》);陳汝元《紅蓮債》(正名《戒禪師偶犯如來色戒,悟和尚同走閻浮世界;蘇學士沉迷五戒後身,印上人提醒紅蓮前債》);脉望館校《古名家雜劇》著錄佚名《蘇子瞻醉寫〈赤壁賦〉》、《今樂考證》著錄《蘇東坡誤入佛游寺》等。而宋元小説話本保存最多之「三言」以蘇軾為主要或重要人物者亦有《明悟禪師趕五戒》(《古今小説》第三十卷)、《王安石三難蘇學士》(《警世通言》第三卷)、《蘇小妹三難新郎》(《醒世恒言》第十一卷)、《佛印師四調琴娘》(《醒世恒言》第十二卷)數篇。 論者每以宋人説話强調民間藝術的獨立性質,理或然矣。但若忽略説話人與文士創作的互動性,尤其是對失意文士淪入説話人隊伍之後,其原有價值觀念和藝術素養,對於民間文學也具有渗透性的一面估計不足,區區亦以為不妥。蓋緣宋明理學形成過程中,「倫常日用」曾在社會上廣泛發揮影響,且小説戲劇即其打通上層文士承繼的「精英文化(elite culture)」或「大傳統(great tradition)」,與鄉風民俗傳承之「通俗文化(popular culture)」或「小傳統(little tradition)」的重要手段。且聽下回分解。 [①] 「或異其説」應指與陳壽《三國志》斷語不同之評價。唐代僧人俗講即有異於史書而「尊劉貶曹」者,一粟《談唐代的三國故事》〔載《文學遺産增刊》第十輯〕介紹,初唐道宣《四分律删繁補闕行事鈔》卷下《僧象致敬篇》,談及世俗賢人只要内心剛正,外有威儀,即能獲得人們敬重時,有則小註云∶「似劉氏重孔明等。」開元間僧人大覺《四分律行事鈔批》卷二六(載《續藏》第一編第六十八套一册)也記叙了「死諸葛怖生仲逹」(《三國志》裴註引習鑿齒語)事,有興趣者不妨參看。 [②]例如《關羽崇拜的起源:一個文學現象的歷史文化考析》(約三萬字,載臺灣清華大學中語系主編之《小説戲曲研究》第五輯,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95年5月);《金代關羽神像考釋》(約六萬字,香港嶺南大學《嶺南學報》新一期復刊號,1999年10月);《「關公斬蚩尤」考――宋代道教與關羽崇拜》(約六萬字,香港《嶺南學報》新二期,2000年12月),《荆州與關羽崇拜》(一萬二千字, 2000’年荆州關公文化研討會提交論文)、《理學與關羽崇拜》(約五萬字,待發表)等,其中已多處討論到三國史實戲劇化和小説化的實例,論點與本文互相依托,互為印證。 [③]對三國「正統論」源流的撮述,可參紀昀《四庫全書提要·三國志》及《管錐編》第四册一五四「全晉文卷一三四」(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二版。頁1240-1242)。又饒宗頤收集歷代關於正統問題論爭的許多資料,撰成《中國歷史上的正統問題》,其中結訟最多的就是三國正統問題。該書小引作於1976年。上海逺東出版社輯入「學術集林樷書」,1996年出版。筆者另有《理學與關羽崇拜》專文探及,不贅。 [④]歐陽脩實爲金石考據之創始者,亦曾有一事提及關羽。《宣和書譜》稱:「降及三國鍾繇者,乃有《賀克捷表》,備盡法度,爲正書之書。」而歐《集古録跋尾》卷四《魏鍾繇表》則持異議,以爲「右鍾繇法帖者,《曹公破關羽賀捷表》也。其後書云:『建安二十四年閏月九日南蕃東武亭侯鍾繇上』。」「按《魏志》,『是歳冬十月軍還洛陽』,其下遂書『孫權請討關羽自效』。於《吴志》,則書『閏月,權討羽』。以《魏》、《吴》二志參較,是閏十月矣。《吴志》又書『十二月,權獲羽及其子平。』《魏志》明年正月,乃書『權傳羽首於洛陽。』盖二志相符,乃權以閏十月方征羽,至十二月獲之,明年正月,始傳首至洛,理可不疑。然則鍾繇安得於閏十月先賀捷也?由是此《表》可疑爲非真。」但也有對歐陽脩僅以「年月有誤」的考證方式表示不同意見者,參《管錐編》第三册九五「全三國文卷五九」引董逌《廣川書跋》卷二,錢氏復以此論「言尤明且清」(頁1098)。對於此表真偽的見解,後来竟然發展成爲一種立塲。冒辟疆《影梅庵憶語》:「姬(董小宛)初入吾家,见董文敏(其昌)爲余書《月賦》,仿鍾繇筆意者,酷愛臨摹,嗣追覓鍾太傅諸帖學之。閲《戎輅表》,稱關帝君爲『賊將』,遂廢鍾,學《曹娥》。」孟森《明清史論樷集刊續編·董小宛考》云:「《戎輅帖》爲世所寶,亦爲尊關帝者所垢病。小宛乃以廢棄示趨向,關壯繆之得崇信於後世者,深矣。」 [⑤]這當然是受蘇洵影響所致。《邵氏聞見後錄》曾記王安石(1021-1086)修《英宗實錄》謂蘇洵「有戰國縱横家之學」,並説青年蘇軾中舉之制策「全類戰國文章」。有趣的是,後來與蘇氏為首的「蜀學」對立,而身處魏晉故地的洛學大儒態度却截然相反。程頤(1033-1107)青年時代上書宋仁宗,已隠然以諸葛自許:「道必充於己,而後施以及人,是故道非大成,不苟於用,然亦有不私其身,應時而作也……所謂不私其身,應時而作,諸葛亮及臣也。」(《程氏文集》卷五)南宋周密對「三蘇不取孔明」頗不以為然,認為「其説蓋用陳壽所謂『應變將略,非其所長』之語耳。雖然,孔明豈可少哉!」(《齊東野語》卷一) [⑥]范純甫(或作淳甫,1041-1098)即與蘇軾政見相同的范祖禹。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註集成》卷十六案語以為詩中「吕布」乃「譏『吕』惠卿(1032-1111)、曾『布』(1035-1107),雖黨安石(曹瞞)而一事無成也。」「時純甫在君實(司馬光,1019-1086)處,故打此隠謎,以博一笑。」《四六話》載:「元祐初,子由(蘇轍字)作右司諫,論吉甫(吕惠卿字)之罪,莫非蠹國害民,至比之『吕布』。」可知固有來歷,並非妄測。此詩純用徐州典故,破徐州後吕布被俘輸誠,曹操猶「有疑色」,而劉備提醒「明公不見布之事丁建陽及董太師乎!」遂殺吕布。(參《三國志·吕布傳》)案「阿瞞」為曹操小字,「瞞」字亦可訓「騙」。故自《三國志》裴註引《曹瞞傳》後,歷代詩文中凡以小字稱操者,多為貶斥之意,如楊萬里《讀〈嚴子陵傳〉》:「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冷似冰。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誠齋集》卷八) [⑦]東坡治父母喪返鄉回任,曾两次履至襄陽。丁母憂回任事在嘉祐五年(1060年)二十五歳時,且與蘇洵、蘇轍同行,不大可能有此感慨。送父喪「具舟歸蜀」事在治平三年(1066年)三十一歳,時因范鎮之薦初直史館,已作《〈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論》,該詩或為此時所作。熙寧元年回任時,則是自閬中經鳯翔長安抵京師,不過襄陽。這段經歴所以詳盡,是後來因反對王安石「乾綱獨斷」之説,御史謝景温遂以「多占舟舡,販私鹽、蘇木,及服闋入京多占兵士」參劾蘇軾,王安石也曾化大力命人清查,「下淮南、江南東西、荆湖北、夔州、成都六路轉運使體量其狀。蓋蘇蜀人眉州人,適本州迎新守,軾因帶以來耳。」(司馬光《涑水紀聞》附錄二,北京:中華書局校點本,1989年。頁356)這也是蘇軾生平首次被卷入「黨爭」。 [⑧]有研究者認為,賦、詞中之曹操「則顯然是指包圍、蒙蔽宋神宗的權姦小人如吕惠卿(1032-1111)、章惇(1035-1105)、蔡確(1037-1093),乃至舒亶(1041-1103)、李定(1027-1086)等一班權姦佞臣」。(朱靖華《蘇軾新論》頁105,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11月) [⑨]據説《赤壁賦》之作緣於詞人張舜民貶謫郴州,專程繞道往訪,向蘇軾介紹了元豐四年宋廷發大軍征西夏,「一軍皆潰」,史稱「靈武失律」之事。(張舜民《郴行錄》)蘇軾《仇池筆記》卷下「西征途中詩」:「張舜民通練西事,稍能詩,從高遵裕西征回。途中作詩曰:『靈州城下千株柳,總被官軍砍作薪。他日玉關歸去後,將何攀折贈行人?青岡峡裏韋州路,十去從軍九不回。白頭如山山似雪(一本作「白骨如沙沙似雪」),將軍莫上望鄉臺。』」這正是蘇軾在《代張方平諫用兵書》(《全集》卷六十六)中所極力反對的「盛氣而用於武」之自招其辱。張舜民為蘇門弟子陳無已之姊夫,來訪事在元豐五年六月底,而《前赤壁賦》撰於同年七月「既望」,两事踵接,不謂無因。蘇後為友人傅欽之(1024-1091)作《書〈赤壁賦〉後》甞言:「軾去歳作此賦,未甞輕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一反素日「性不忍事,甞云『如食中之蝿,吐之乃已』」之粗疏(朱弁,?-1144《曲洧舊聞》),其諱忌者蓋有深意寓焉。故《三蘇文苑》引文衡山語,曰「其言曹孟德氣勢皆已消滅無餘,譏當時用事者。」又《赤壁懐古》之「灰飛煙滅」究為「强虜」抑或「檣櫓」之疑,當時就是校蘇詞者爭訟之點。北宋孫宗鍳(1077-1123)《西畲瑣錄》:「李章奉使北庭,虜館伴發一語云:『東坡作文。多用佛書中語。』李章答云:『曾記《赤壁詞》云:談笑間,狂虜灰飛煙滅。所謂「灰飛煙滅」四字,乃《圓覺經》語:「火出木燼,灰飛煙滅。」』北使默無語。」金人陳秀明《東坡詩話錄》則曰:「淮軍將領王智夫言:甞見東坡親染所製《水調詞》(筆者按:應為《念奴嬌》),其間謂『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知後人僞為『强虜』。」以闡釋學觀之,這種爭訟已經説明當時讀者緣於自身處境,而取向亦有不同。據蔡絛《鐵圍山叢談》(中華書局校點本,1997年12月)卷第一「宣和庚子(1120年)有孫宗鍳者,時爲紫微舍人,密語魯公(絛父,即著名權姦蔡京)」云云,則宗鍳實與東坡同時。 [⑩]文天祥(1236-1282年)《指南後錄》卷二有《懐孔明》詩云:「斜谷事不濟,將星殞營中。至今《出師表》,讀之涙沾胸。『漢』、『賊』明大義,赤心貫蒼穹。世以成敗論,操、懿真英雄。」繼續蘇軾對「成敗論英雄」的反思,可惜他連孔明「株守成業」的勞績也未能實現,感慨一定真切良多。案蘇軾此語亦似襲歐陽脩一則故事而來。羅大經《鹤林玉露》卷之一丙編「臨終亂」條曰:「歐陽公問一僧曰:『古之高僧,有來去翛然者,何今世之鮮也?』僧曰:『古人念念在定慧,臨終安得而亂?今人念念在散亂,臨終安得二定?』公深然之。」司馬光晚年也對曹操「分香賣履」發表過意見,晚明孫傳能《剡溪漫筆》卷二「曹操遺令」:「司馬温公語劉元成(1048-1125):『昨看《三國志》識破一事:曹操身後事,孰有大於禪代?遺令諄諄百言,下至分香賣履,家人婢妾,無不處置詳盡,而無一語及禪代事。是實以天下遺子孫,而身享漢臣之名。』操姦心直為温公剖出。」(中國書店1987年影印本)以佛家觀念論,面對死亡的心態,對於評價人物高下有着特别關注。又《鹤林玉露》卷之三丙編「曹操冢」條:「漳河上有七十二冢,相傳云曹操疑冢也。北人歳增封之。范石湖奉使過之,有詩云:『一棺何用塚如林,誰復如公負此心?歳歳蕃酋為封土,世間隨事有知音。』四句是两箇好議論,意足而理明,絶句之妙也。」議及曹操「疑塚」(今人考古證明其為魏晉群墓),亦是指斥曹操之「念在散亂」和「知音在酋」。有趣的是,被譽為「元朝文天祥」的郝經(1223-1275)亦引東坡此詩移於關羽:「唯王神威地天通,血食廟祀仍軍容。操骨已朽王爵隆,操鬼不食王禮崇。作詩頌王興義功,願如東坡贊孔融。」(《重建(關王)廟記》,《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三四。) [11]統觀文意,蘇軾所勤力者似非班固之《漢書》,而是范曄所著今稱《後漢書》(即轍述所稱《東漢史》)者,正與《三國志》時代重合,宜乎屢有提議蘇軾重修三國史之事。蘇軾勤於《漢書》之他事,亦可參《高齋漫錄》記述蘇洵干謁張方平(1007-1091)時,稱軾「近日方再看《漢書》」,方平自負過目成誦,故訝其「再看」之説,洵回告軾,軾憤憤然,曰「此老特未知世間人尚有看三遍者。」又《耆舊續聞》載蘇謫居編管時,黄州教授朱載上往訪,蘇曾當面表演任擇《漢書》一字,即「應聲輒誦數百言,無一字差缺。凡數挑皆然」的功夫,這更象是對付管教的手段。 [12]北宋「黨爭」實起於景祐三年(1036年),宰相吕夷簡(979-1044)以「薦引朋黨」將知開封府事的范仲淹(988-1052)貶知饒州,並牵連余靖(1000-1064)、尹洙(1002-1047)、歐陽脩等被貶,此即蘇軾出生之年。慶暦五年(1045年)范仲淹復以「朋黨」罷參政,又牵扯富弼(1004-1083)、韓琦(1008-1076)和歐陽脩貶斥,是年蘇軾十歳,正其讀《范滂傳》之年,一般以該年為北宋延續多年「朋黨」之爭的開始。 [13]《三國志通俗演義》第六回曾列東漢「江下八俊」之目,計有「荆州劉表字景升,汝南陳翔字仲麟,范滂字孟博,魯國孔昱字世元,渤海范康字仲真,山陽檀敷字文友,張儉字元節,南陽岑晊字公孝。」是范滂亦居其一。至治本《三國志平話》卷中叙二顧茅廬時,童子對劉備言「俺師父從昨日去江下,有八俊飲會也。」則以孔明亦為「八俊」之一。 [14]《涑水記聞》卷第一:「周恭帝幼冲,軍政多决於韓通。」周密《齊東野语》卷十三「韓通立傳」條,又將類似事繫於劉攽(1023-1089):「舊傳:焦千之學於歐陽公,一日造劉貢父,劉問『《五代史》成邪?』焦對:『將脱稿。』劉問:『爲韓目堂 眼立傳乎?』焦默然。劉笑曰:『如此,亦是第二等文字耳。』」劉攽與蘇軾爲密友,以博學聞於時,曾助司馬光修《通鍳》漢代部分。案王子融《唐餘錄》已仿裴松之註《三国志》法,表韓通於《忠義傳》。通性剛,肆威虐,眾謂之「目堂 眼」。 [15]在統緖問題上張方平、王安石都與歐陽脩意見相左。饒宗頤《中國史學上的正統論》曾引《續資治通鍳長編拾補》卷六「王安石論蘇軾為邪憸之人臣,欲附麗歐陽脩,脩作《正統論》,章望之非之,乃作論罷章望之,其論都無理」,而言「此王安石對正統之意見,蓋附和章氏而反對東坡者」。所以要蘇軾修《三國志》者,或欲驗其遭遇貶斥以後意見有無改變。故知蘇軾以他故迴避,亦有另方面的考慮。又劉恕(1032-1078)字道原,筠州(今江西高安)人,家於廬山。博學强識,專精史學。司馬光編《資治通鍳》置局,以劉恕為主要助手,書成亦推劉之功為多。劉恕於王安石變法持激烈反對態度,以親老求監南康軍酒税,官至秘書丞。卒年四十七。案劉恕年長蘇軾四歳,則蘇不應當以「年老」為由,薦恕自代。 [16]徐度《却掃篇》云:「劉羲仲字壯輿,道原之子也。道原以史學自名,羲仲世其家學,甞摘歐陽公《五代史》之訛誤為糾谬,以示東坡。東坡曰:『往歳歐陽公著此書,初成,王荆公謂余曰:「歐陽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國志》,非也。子盍為之乎?」余固辭「不敢當。」夫為史者,網羅數十百年之事以成一書,其間豈能無小得失邪?余所以不敢當荆公之托者,正畏如公之徒掇拾其後耳。』」《曲洧舊聞》卷二:「東坡甞謂劉壯輿曰:『《三國志》註中好事甚多,道原欲修之而不果。君不可辭也。』壯輿曰:『端明曷不自為之?』東坡曰:『某雖工於語言,也不是當行家。』」既維護了歐史聲譽,又是「知難而退」之舉。又蘇軾同時之同鄉唐庚(1071-1121)《三國雜事序》指斥陳壽「劉備父子相傳四十餘年,始終號『漢』,未甞一稱『蜀』,其稱『蜀』者,流俗之語耳。陳壽黜其正號,從其俗稱,循魏晉之私意,廢史家之公法,用意如此,則其書善惡褒貶與奪,尚可信乎!」「往時歐陽文忠公作《五代史》,王荆公曰:『五代之事,無足採者。此何足煩公。三國可喜事甚多,悉為陳壽所壊,可更為之。』文忠公然其言,更不暇作也,惜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則王安石亦曾請歐陽脩重修《三國志》。「《三國志》註中好事甚多」或「三國可喜事甚多」一語,當指可據裴松之註徵引文獻,推翻陳壽志「帝魏」的立塲或表述。事實上後世「帝蜀」之史家立論,即多以裴註為據。 [17]清人《退庵隨筆》卷十六曰:「翟晴江曰:『陳壽《三國志》,紀魏而傳蜀。習鑿齒《漢晉春秋》,繼漢而越魏。非其識有高下也,時也。陳撰《志》於晉武受禪之初,晉受魏禪,魏之見廢,蜀已破亡,安得不尊魏?習著《春秋》於元帝中興之後,蜀以宗室而存漢緖,猶元帝以宗室而復晉統,安得不尊蜀?司馬公《通鍳》,作於北宋受周禪時,安得不以魏為正統?朱子《綱目》作於南渡偏安之後,安得不以蜀為正統?陳與習,司馬與朱子,易地則然。」與此意略同。 [18]元至治本《三國志平話》叙因果事與此類同,惟叙述較簡,觀念更加模糊,如只交代「交曹操占得天時,囚其獻帝,殺伏皇后報仇。江東孫權占得地利,十山九水。劉備占得人和。劉備索取關、張之勇,却無謀略之人。」「交仲相生在陽間,複姓司馬,字仲逹,三國併收,獨霸天下。」倒仿佛歐陽脩的「帝晉」觀。理學不能接受這種説法,故自弘治本《三國志通俗演義》起,就完全删去了這段情節。這個故事框架還進入了至治本的《五代史平話》,韓信依然托生曹操,不過彭越是做孫權,劉備則另是陳豨,把兩漢始終因果完善化。明人曾競相演為傳奇,有《憤司馬》、《小江東》、《大轉輪》等名目。清人索性名之《三國因》,甚至造出《反三國》的小説来,後話不表。又馮夢龍編輯《古今小説》,則以此篇與《游酆都胡母迪吟詩》元人判結南宋恩怨結為一组,以求平衡,兩篇中斷獄之司馬貌與胡母迪均為蜀郡益州人氏或「錦城秀才」,或出於道教氛圍濃厚的蜀人之手。明人《西游補》又以孫悟空代行閻羅王職司,嚴鞫秦檜,審結「偷宋」之案。蓋後世之人不滿前代歷史之收煞,每欲自代天意,任意判罰,唯苦於時代懸隔,不能戟指手責,面斥頰批,只好倒果爲因,求諸冥冥,以泄憤耳。其實歷史紛爭,俱已逺逝,恁大火氣,干卿底事?亦因理學史觀二元對立道德評價之分明,最易動人肝火,正如南宋「演義」者務欲提調觀眾情緖耳。請參下文第三部分。 [19]《宋史》未載姚卞、晁堯臣。按鉅野晁氏家族與蘇軾關係密切,亦未見名「堯臣」者,或即小説家言耳,俟考。 [20]元豐四年蘇轍奉使北行,「既至遼,遼人每問『大蘇學士安好否?』」蘇轍遂作詩寄東坡:「誰將家集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莫將文章動蠻貊,恐妨談笑卧江湖。」(《堅瓠集》)「高麗有:『金富軾,銀富轍。』」(《游宦紀聞》)蘇軾民間影響也頗不俗。他自海南流放地歸至毗陵(常州)時,「夾運河岸,千萬人隨觀之。」(《邵氏聞見後錄》)月餘後以病逝,「吳越之民相與哭於市,其君子相與吊於家,訃聞於四方,無賢愚皆咨嗟出涕,太學之士數百人相率飯僧惠林佛舍。」(蘇轍《墓志铭》)蘇軾少學道,長習儒,晚皈佛,是故南宋時儒家將其列入孔廟從祀,與子思併列十祀之間,沙門以其「前身為五祖和尚」(《春渚紀聞》),又為「杭州梵天寺伽藍」)(陸次雲《湖壖雜記》)、「妙喜老人」,道家以為「奎宿」(《梅磵詩話》,亦載《貴耳集》)。 [21]兼善堂本《警世通言》卷十九《崔衙内白鹞招妖》眉批云:「宋人小説□説賞劳□使費,動是若干两,若干貫,何其多也?蓋小説是進御者,恐啟官家裁省之端,是以務從廣大。觀者不可不知。」則南宋諸君對於進御祗應説話藝人賫賞之重,又迥異北宋。除奢儉有别外,一次説話的長短和内容,恐怕也有區别。 [22]指宋庠(996-1066)、宋祁(998-1061)兄弟。案張為宋仁宗寵妃,「長得幸,有盛寵,巧慧,多智術,善逢迎,勢動中外。」死後追册為「温成皇后」。陳文又云:「國朝命妃,未甞行册禮。然故事,須候旨方以誥授之。凡降誥皆以學士侍詔書詞,待都堂,列三省御官告院用印,然後進入。慶暦間加封張貴妃時,宋翰林當制,宣麻畢,宋止就寫告,直取官誥院印用之,遽封以進。妃寵方盛,欲行册命之禮,怒擲地,不肯受。宋祁落職,知許州。乃令丁度撰文,行册禮。」則宋祁貶謫不過因採用「簡單程序」而已,非有他故。東坡雖以雅好嘲謔著稱於當世,亦不至以當寵之貴妃,來開「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之頑笑。《碧鷄漫志》亦云:「熙豐元祐間,兑州張山人以詼諧獨步京師,時出一两解。」曾有論者以爲「諢話」即「諢經」如《僧尼共犯》之流,兩事比證,則「諢話」攸關「滑稽詼諧」之取笑,而無關淫亵色情可知。至於「諢笑話」自屬特殊一類,今之雅好「咸濕」者猶孜孜不倦,則需另題分證,此不贅。 [23]陸游(1125-1210)《老學庵筆記》亦載此事。可見出南宋才士對於連科舉這樣的嚴肅塲合,蘇軾都敢信口開河的艷羡佩服。案裴松之為《三國志》卷十二《崔琰傳》附《孔融傳》引《魏氏春秋》註,孔融原話為「以今度之,想其當然耳!」錢鍾書曾溯此之源,以《荀子·非相篇》「欲觀千歳,則數今日。……古今一度也」及《性惡篇》「故善言古者,必有節於今」作爲此論之先,復舉「《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裴註引《魏氏春秋》受禪顧謂群臣曰:『堯舜之事,吾知之矣!』」總括此議之實質,乃「比物此志也。」錢氏認爲凡此之類,都屬於「古事時事,相影射復相映發(actualization)」。(參《管錐編》第四册一六二《全晉文》卷一六一,頁1267)要爲的論。 [24]參《管錐編》第一册卷一《左傳正義一·杜預序》條。亦參同書《史記五·項羽本紀》前人疑及鴻門宴及劉備襄陽會事,錢氏以爲「其論文筆之繪聲傳神,是也。苟衡量史筆之足,則尚未探本。此類語皆如見象骨而想生象。古史記言,太半出於想當然。」又「二〇绛侯周勃世家」言:「古人編年、紀傳之史,大多偏詳本事,忽略襯景,匹似舞臺之上,只見角色,盡缺布景。夫記載缺略之故,初非一端,穢史曲筆姑置之。撰者己所不知,因付缺如;此一人耳目有限,後世得以博稽當時著述,集思廣益者也。舉世眾所周知,可歸省略;而同時著述亦必須類其默爾而息,及乎星移物換,文獻遂難徵矣。小説家言摹叙人物情事,爲之安排塲面,襯托背景,於是揮毫灑墨,涉及者廣,尋常瑣屑,每供採風論世之資。」附帶論及史家缺乏「典型環境」之描摹,而這些正是小説家「提掇」「敷演」之拿手好戲也。 [25]錢鍾書以爲「羅燁《醉翁談錄》甲集卷一《小説開闢》條謂説話人取材《廣記》;然斯書千百事中敷説以成公案話本,耳熟而口膾炙者,未必及十一,因而遽測宋末《廣記》廣傳,猶未許在。」而洪邁「《夷堅三志》辛自序謂『古今神奇之事』有『甚同』者」。參氏《管錐編》第三册《太平廣記》條,頁641。洞察之論,所言甚是。宋代類書大盛,而《太平廣記》乃官方纂集,卷秩浩繁,價必不貲,豈是尋常讀書人所易窺見者。無非借此無上名頭,張皇其博覽該通而已,猶今人動以「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説事兒然。明嘉靖時談愷重刊《太平廣記》,天啓間馮夢龍復刻爲删减本《太平廣記鈔》,遂得稍稍流布於説部之間。錢氏又謂郎瑛、陳耀文曾嘲人以其書罕見,而遇人質正,輒稱「出《太平廣記》」,是「借以欺人」。恐於馮刻選本之事未能慮及。案此言其實等同於坡翁之「想當然耳」。又《資治通鍳》亦稱龎大浩繁,故明人也每有「借此欺人」者。惟朱熹選本《通鍳綱目》爲理學科考之必備,坊間覆刻極多,至以其舊本殘頁爲小肆商品如芝蔴燒餅之包装,遂號爲「芝蔴通鍳」,與《廣記》命運相舛如此。參馮夢龍《古今譚概》。 [26]清雍正時有人作百萬字長篇小説,題名即作《姑妄言》。全本今存俄羅斯國家圖書館。據臺灣中正大學陳益源介紹,「背景主要設在南京,卷首以『秦淮舊蹟,瞽妓遺踪』為引文」,「故事網脉完整,旁及眾多人物。」取材於陳鼎《留溪外傳》記叙明清之際忠義、隠逸、節烈、貞烈、神仙、緇流等史實故事,加以敷衍成篇的。(參陳益源《古代小説述論》,北京:綫装書局,1999年) [27]參《管錐編》卷一「周易正義」二「乾」,頁10。 [28]《仇池筆記》亦載。至於此篇所「提破」者究為何題,曾引起有「考據癖」者之爭論。清人查慎行以為「《仇池筆記》相傳東坡自撰,此一則當在海外所記。時有董必者,承姦相意,遣人至儋耳(將蘇)逐出官舍。所云『鱉相公』者,蓋指董必也。」也有論者以為「鱉相公」及「祝融犯王諱」云云,是影射「烏臺詩案」中宰相王珪在神宗前詆蘇軾《檜詩》「蛰龍」之句有不臣意,事參《石林詩話》及《苕溪漁隠樷話》。 [29]又《東坡問答錄》言,佛印出令「不慳不富,不富不慳。轉慳轉富,轉富轉慳。慳則富,富則慳」,而東坡嘲謔之對「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轉毒轉秃,轉秃轉毒。毒則秃,秃則毒」,「慳」「富」與「秃」「毒」恰成錢鍾書謂之「語言眷屬」,亦此之類。黄霖等註「合生」,以為「可能是由两人演出,一人指物為題,另一人應名成咏,有時或伴以音樂歌舞。」(《中國歷代小説論著選》,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頁81註)不確。「可能」二字,已道盡其理由出自「想當然」。 [30]晁説之(1059-1129)《晁氏客語》言:「東坡好戲謔,語言或稍過,(范)純夫必戒之。東坡每與人戲,必祝曰:『勿使范十三知。』」《澠水燕談錄》:「子瞻雖才行高世,而遇人温厚,有片善可取者,輒與之傾盡城府,論辨唱酬,間以談謔。」 [31]「鏊糟陂里」(又作「燠糟鄙俚」)為汴京城外地名,蘇軾用作口頭禪比喻鄉野。他给王定國書信中説「欲自號『鏊糟陂里陶靖節』。」又因爭司馬光葬儀之禮,曾戲罵程頤為「燠糟鄙俚叔孫通」(《孫公談圃》、《程子微言》)。「巴鼻」「意頭」亦為當時口談俗語,蘇軾取以為聯語「有甚意頭求富貴?没些巴鼻便姦邪。」見陳無已(1053-1101)《後山詩話》。又《墨莊漫錄》:「東坡在黄州,陳季常慥在岐亭,時相往來。季常喜談養生,自謂吐纳有所得。後季常因病,公以書戲之曰:『公養生之效有成績,今一病彌月,雖復皐陶聽之,未易平反。公之養生,正如小子之圓覺,可謂「害脚法師鸚鵡禪,五通氣球黄門妾」也。』」「害脚」意為「蹩脚」,「鸚鵡禪」謂善學舌而不能領悟,「氣球」有五孔則無用,「黄門」為太監閹人,其「妾」自然是無所用之擺設。並參《管錐編》第三册頁1090對此的解説。蘇軾調侃雅俗兼雜,謔而不虐,甚易流傳。早在南宋時,已有好事者為坡編集以虚擬人物為主角的《艾子雜説》(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一),明人王世貞復集坡語成《調謔篇》(《蘇長公外紀》),而明清古代民間笑話集中亦例有東坡之語,可説為後世文人確立了一個笑話範式。又蘇氏密友之作,如趙令畤《崔鶯鶯商調蝶戀花詞》和晁無咎《調笑》曲子,都是今存有限的北宋通俗文藝作品範本。參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下册第八章《鼓子詞與諸宫調》(上海書店影印商務印書舘《中國文化史樷書》第二輯,1984年)頁62。 [32]據李喬《中國行業神崇拜》(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0年6月)介紹,近世説書業供奉的行業神是「周莊王、孔子、文昌帝君、魏征、三皇(神農、吳泰伯、崔仲逹、柳敬亭等)張果老、邱處機等。」相聲業則供奉東方朔、唐明皇。 [33]「廟贊」詞為:「密如神鬼,疾若風雷。進不可擋,退不可追。晝不可攻,夜不可襲。多不可敵,少不可欺。前後應會,左右指揮。移五行之性,變四時之令。人也,神也,鬼也,吾不知之真卧龍也。」檀溪詩:「老去花殘春日暮,宦游偶至檀溪路。停驂遥望獨徘徊,眼前零亂飄紅絮。暗想咸陽火德衰,龍爭虎鬥相交持。襄陽會上王孫飲,坐中玄德身將危。逃生獨出西門道,腦後追兵又來到。一川煙水漲檀溪,急叱征【馬+宛】往前跳。馬蹄踏碎青玻璃,天風響處金鞭揮。耳畔但聞千騎走,波中忽見雙龍飛。西川獨霸真英主,坐下龍駒两相遇。檀溪溪水自東流,龍駒英主今何處?臨流三歎心欲酸,夕陽寂寂照空山。三分鼎足渾如夢,踪迹空留在世間。」(毛宗崗本略同)蘇軾集不載。觀其文詞鄙俚,應是書會才人嫁名之作。又後世著名的《關帝靈籖》亦有「蘇東坡勸民」的籖題。案弘治本屢以「宋賢贊曰」或「有詩為證」引宋人詩詞,托為曾子固者有數首之多。案曾鞏(1019-1083)字子固,南豐(今屬江西)人。為歐陽脩門人,與蘇軾同年中舉,亦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著有《元豐類稿》。 [34]子瞻赤壁一賦,後世和者雲集。宋詞如戴復古《满江紅·赤壁懐古》:「赤壁磯頭,一番過,一番懐古。想當年周郎年少,氣吞區宇。萬騎臨江貔虎噪,千艘烈炬魚龍怒。卷長波一鼓困曹瞞,今如許。/江上渡,江邊路,形勝地,興亡處。覧遺踪,勝讀詩書言語。幾度東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問道旁楊柳,為誰春,摇金縷?」(《宋六十名家詞·石屏詞》)元曲如宋方壺《商調·梧葉兒·懐古》:「黄州地、赤壁磯,衰草接天涯。周公瑾,曹孟德,果何為?都打入漁樵話裏。」薛昂夫《中吕·陽春曲》:「周郎赤壁鏖兵後,蘇子扁舟載月秋。千年慷慨一時酬。今在否?樽有酒,且綢繆。」(《全元散曲》本)連蘇軾也慨歎在内了。至於散文之模仿者,可參《管錐編》第五册頁11「蘇軾摹寫赤壁景色,後人繼作,所見異詞」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