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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身体叙事”小说的身体意象

http://www.newdu.com 2017-10-30 中国文学网 钟立 参加讨论

    90年代中国文坛突出的文学现象之一是“女性写作”的高涨,其中1994年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和海男《我的情人们》两部长篇以强烈的震撼力出场,带来了“身体叙事”小说的全新概念。她们将思想触角和审美体验伸向了长期以来饱受禁锢的叙事禁区——身体以及与身体有关的感官体验。“我在90年代的写作开始从皮肤出发,它们像棉布一样柔软,又像铁钉一样尖利”,①“身体叙事”是从对身体的感性认知出发,以女性的欲望、形体、感觉、想像等为写作的对象和修辞的方法,直率表达女性被压抑到无意识领域中的各种经验的女性叙事文学。林白、陈染、徐小斌、海男等一批60年代前后出生的年轻作家有着共通的思想背景、大同小异的人生经验,在创作上面临着共同的历史文化资源,以及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等丰富的思想资源,因而她们在创作题材和叙事方式的选择上表现出对“身体叙事”强烈的倾向性,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致命的飞翔》;陈染的《私人生活》;徐小斌的《双鱼星座》以及海男的《坦言》、《我的情人们》等是其中一批极具代表性的作品。
    在“身体叙事”小说的语言世界中,身体是永恒的主题。身体是多维度、多层次的现象,其意义随民族与性别的不同而不同,随历史与境遇的变化而变化。肉身仅仅作为身体的物质形式存在。“身体叙事”小说最大限度地表达了身体的自然属性和本体欲求,掀开了笼罩在身体之上的道德形而上学的伪善面纱,表达了对这种身体伦理的极大蔑视与反抗。其实,对身体的关注正是现代性审美的特征,它表征了人类对自身全部存在的全面关怀。“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最好的图画”。②“身体叙事”小说中身体意象是叙事的基础,“身体叙事”小说首先要完成的任务是返回自己的身体,“通过身体将自己的想法物质化了,她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③然而这身体的真实面目已经由于传统审美霸权的干预而陌生,由于反身体、反感性的伦理观念而面目全非,灵与肉处在极端对立的境遇中。正如埃莱娜·西苏所直言:“这身体曾经被从她身上收缴去,而且更糟的是这身体曾经被变成陈列的神秘的怪异的病态或死亡的陌生意象,这身体常常成了她被压制的原因和场所。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被压制了。”④在女作家们来说,描述出经验世界和现实境遇中的身体是她们借以把握客观存在物、让灵魂有所系的重要途径,同时女作家们又不得不面临既是审美主体又是客体的两难处境。在人类文明的父权意志控制下,女性主体身份的被剥夺与强化女性的客体化趋势是同时进行的。这种剥夺主要是指女性的主体身份多是通过男人实现的,并以男性的意志为转移;这种强化手段之一就是以女性为对象的审美。
    在文学中,国家权力同时也代表男性权力实现着对主流叙事的垄断,女性身体一直被客体化为“看”的对象,成为“他者”,而关于女性身体的叙事则大多是以男性的经验为参照的。因此,女性的审美意识是在父权文化的规范下孕育生成的,女性的审美则只能是一个由被观照到观照的漫长历史过程。正是基于上述原因,女作家们“把自己的身体化为一堆符号,符号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一堆白日梦而已,然而,符号在另外的意义上来说却是躯体的全部谜语”。⑤她们的激情书写宣告了女作家们对男性审美视角的消解,实现了女性主体意识从被窥视到主动观照的审美自觉。叙事者从女性角度呈露自身、观照别人,女性的欲望是叙事的发端,它推动和活跃叙事的展开,身体的意象经由作者“把感受力和理性连在一起的想像,变成了‘生产性的’”,⑥从而赋予身体相当的多义性。她们坦率地营造出血肉丰满的身体意象,以叙事者年轻贲张的感官系统一一梳理着物质世界中的感觉秩序。女性视角中的纷纭万象经过感觉神经元的信息解码与转译,定格在女叙事者的个性化文本中,“他者”的世界成为“自我”的世界,那个敏感的女体也作为隐在的意象无所不在,世界由她而获重生。
    一、指向商品的身体
    回顾新时期以前的文学性别形象,男性价值被参照并被包装成普遍、抽象而客观的人性,女性则从男性的附属品一变而成为抹杀了两性差异性的铁姑娘、铁女人,走向了矫枉过正的极端。在商品经济的时代大潮席卷下,女性价值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被包装成待价而沽的特殊商品,其对象性、玩赏性被强调。在《致命的飞翔》这篇作品中,林白将人物的身体意象定位在商品的层面上,却以一种完全摒弃了男性经验、男性视点与男性表达的女性话语建构了具有叛逆意味的女性立场。
    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生活中,残酷的生存现实将女性置于失去尊严失去自我的境地,她们被迫出卖自己,《致命的飞翔》中北诺和秃头男人有一桩交易,当然这是关乎性与权力的交易。林白笔下的北诺有着“长及脚踝的黑色裙裤”和“白色衬衣”,这使“我”(李莴)“联想到打开的崭新的钢琴,以及从舞台上流淌出来的音乐”。而在李莴眼中“北诺的真丝内衣和衣服下面的身体永远使我感到一种透彻的美感,每当我看到好的人体摄影或人体绘画时我就想到北诺,她的身体的每一个弯度、每一处亮泽、每一个暗处都显示出一种令人惊叹的完美”。作家倾力打造的女性完美之躯作为偶像是当之无愧的,而将之置于商品的境地则已然注定了悲剧的发生。作为交易的另一方,秃头男人的只是一具“苍老而笨拙的躯体”,委琐而缺乏激情。他的全部形象都集中在作家唯一给予了关注的头发上:“秃头男人一边耳朵上方的头发必须长及肩际,而后才能横跨整个头顶遮掩住寸草不生的地方,如果风从相反的方向吹来,就会出现奇观,整个头顶触目惊心,而另一边的头发却飘垂至肩。”比照两者的身体意象,他们从根本上决定了交易的过程与结局。
    交换是以提供的商品对于买主所具有的价值为基础的,应该注意到的是,北诺因此不仅有意作了一点姿态,而且特意在买了黑色真丝内衣之后,“又去买了一套比较肉感的暖色调的真丝内衣”。女性第二性征是女体美的生理基础,这种美的形成与女性性意识觉醒同步进行,作为自身女性美的关注者,女性由性的盲目逐渐转向对女性美的自觉追求,并更多地通过服饰、化妆等自我塑造、自我欣赏表现出来。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文化观念的影响下,女性往往不得不以自身为美的归宿和载体,并心甘情愿地以男性的审美观自觉地进行自我审视和自我塑造。因此北诺放弃了女性的趣味,从男性的眼光出发包装自己,这一充满讨好意味的举动,恰恰是作者对北诺起初所持的“一种彻底的商品立场”的强调。她甚至幻想将这桩交易视作自身的生理需要,结果是不断的性伤害、被欺骗和被玩弄。北诺仅仅作为性对象存在的商品立场以扭曲的方式被加以强调,作为商品出现的身体一再被贬值,对于男人她是一种娱乐、一件器物。北诺悲愤地意识到自己在交易中的可悲境地,等价交换的商品立场被愤怒的烈焰烧得灰飞烟灭,指向商品的身体带上了复仇女神的面具。她已经不再为这个男人化妆,“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只眼睛又深又黑,另一只眼睛灰淡无光,没有上唇膏的嘴唇和已经扑了腮红的脸相比,显得格外苍白,就像一个戴着面具的女鬼,潜入了她的镜子,满腹心事地与她对视着”。为了突出男性利用权力使女性商品化这类社会现象的普泛性,作家在“我”的心理描写中不断混用“我们”的复数指称,使女叙事人李莴叙述的两个故事重叠复现了作为商品存在的女体意象,所有被利用被伤害的女性的仇恨都浓缩在主人公向损害她的阳性权利的象征——秃头男人的复仇行为中。
    对于职业模特而言,身体即意味着商品,《坦言》的主题就是对模特征丽人生故事的讲述。作者海男是一位勇于进行文体创新的作家,她选择以四种虚构方式叙述征丽的故事,除了女主人公拥有共同的名字以外,四个部分之间毫无关联,然而作家关注的重心则始终停留在这个作为商品存在的身体上。在以服装公司老板的目光讲述的故事中,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是商品,因为她本身就是重要的商品,所以,我不应该把她当作一个女人,而应该把她当作一件商品”,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欲,而又忍不住扮演窥视者的角色。就这样服装公司老板刘昆起初为了金钱不惜舍弃情欲,而当他不再将征丽当作商品时,这个女人的存在让他日益恐怖,甚至于在私奔的路上企图掐死她,结果车子坠了崖,征丽没事,他却瘫了,这时两人的关系又回复到了初始状态。“征丽是不会衰老的,她永远都是一件美丽的商品”。在这场交易中,刘昆以健康的躯体为代价获得了身体情欲的满足。而对征丽来说,她并不满足于作为一个单纯的商品存在,并曾由于刘昆对其美丽身体的沉默而对自己丧失了全部信心。当作为商品的单一身份发生变化后,生活更为混乱、动荡,走了一圈又回到了作为商品的原点,男/女的关系格局在女性作为商品存在的基础上只能指向虚无。
    二、指向艺术品的身体
    肉体是身体最重要的基本面,面对身体的写作不能不面对肉体。“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看到你的身体。只有到那时,潜意识的巨大源泉才会喷涌。”⑦“身体叙事”小说以身体意象为源头对这个时代的女性的内心世界和她们的窒息而又空洞的岁月作着一次次彻底的清理,“我们的经验(需要得到反映)……靠我们的肉体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靠我们的整个自我存在于真理之中。”⑧而特里·伊格尔顿甚至说,“对肉体重要性的重新发现已经成为新近的激进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宝贵的成就之一。”⑨“身体叙事”小说是对女性肉体存在的一次探索,她们审视那些令人绝望的时刻,一些不断被歪曲的生活事实。在以极端的“女性化”去嘲弄、瓦解男人的世界的路途上,女作家们乐于用诗歌的语言去发现寄托于美好胴体中的自由冥灵,“这躯体的胸部鼓鼓的,软软的,像两只桃子被缝在睡衣的上衣兜里;腹胯部忽然变成了一块宽阔而平滑的田地,仿佛插上麦苗它就可以长出绿油油香喷喷的麦子;臀部圆润而沉着,极为自信地翘起,使得腰处有一个弧度,无法平贴到床上;两条大腿简直就是两只富于弹性的惊叹号,颀长而流畅。” 《私人生活》中倪拗拗惊异地发现自己少女的躯体已从沉睡中苏醒。随着女性青春发育形态的变化,对自我的发现从身体上得到实现,这种自然勃发的美感赋予身体形态艺术的品性,而这种经由身体对自我的发现,是女性追求个性解放的重要途径。
    “身体叙事”小说中大量对女性身体的描述,不是孤立的和鉴赏性的,这些完全用女性自己的审美眼光进行观照的产物,赋予作为自然物存在的女性躯体神性的光芒。“她的手指感到她夜露中的身体像雪天里的泉水一样光滑,她寒气中的乳房像成熟的果实涨得发痛,她的发脂像核桃油一样甜香,她的汗气发出海风一般清新的味道,她的阴毛像萱草的阴影那样摇动,她的生殖器像水母那样散发出浓郁的海腥气……”情欲澎湃的身体意象在作者所创造的美人鱼神话中悄然绽放。这种独特的艺术魅力当然受益于作家们所持的女性立场和审美感受力。她将女性的身体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脱离了男性带有性意味的眼光之后,她们笔下的女体意象饱含着女性对于自身身体美的发现、欣赏和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们的人物因而在纯粹的意义上完成了女性的自觉。或者一如林白所说,“我将以一个女人的目光(我的摄影机也将是一部女性的机器)对着另一个优秀而完美的女性,从我手上出现的人体照片一定是去尽了男性的欲望,从而散发出来自女性的真正的美。”⑩那是一个女性身体对另一些女性身体的观照,“我的身体太敏感,极薄的一层衣服都会使我感到重量和障碍,我的身体必须裸露在空气中,每一个毛孔都是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它们裸露在空气中,倾听来自记忆的深处、沉睡的梦中那被层层的岁月所埋葬所阻隔的细微的声音。”B11意象创造者的身体意象迫不及待地
    进入了文本,传递出最沉重的女性意识——孤独。
    海男也直言没有孤独就无法进入写作,“写作的时期似乎是一个与外部世界隔离的阶段,我自己呆在一个空间,这空间从我有自我的那一天就已经存在。自我,实际上就是一个人寻找到自己孤独的时刻,没有孤独就没有自我,在被自我的魔力所控制的地方则是我的语言,或称为一个人的写作姿态。”B12女人从孤独与隔绝的深处悟出了她生活的个人意义。她对过去、死亡、时间的流逝,有着比男人更深切的感受;她对她心灵的、肉体的、思想的冒险怀有浓厚的兴趣,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在人间所拥有的一切。孤独是作家们将对生活与写作的理解投射到小说中形成的映像,作家自己孤独的影子与具有神性光彩的身体意象终于合二为一。对孤独和主观性生活内容的偏好不仅决定了女作家们体验世界的方式,而且也使“身体叙事”小说中具有艺术品性的身体意象完全生活在一种内在的现实中,她们纷纷用镜子、蚊帐、门窗、走廊、浴缸等封闭、间隔的意象对外界进行隔离、区分,遗世独立的身姿在孤独的境遇中有如一朵自开自败的花。
    三、指向虚无的身体
    翻检古往今来的文学史,就会发现男性始终处于被仰视、被美化的中心地位,隐含着男性趣味和立场的经典文学读本,无不将塑造男性高大健美的躯体形象与表现其所具有的社会地位乃至历史功绩相联系,传统躯体修辞学表现出显著的男性中心立场,男性对于身体的审视,对自身感官欲望与快感体验不仅可以尽情展示,而且可以获得文化学意义上的崇高解读。“躯体社会形象的创造权牢牢地把持在男性手中。在形象的设计上面,第一性与第二性的位置判然有别”。B13“身体叙事”小说则一反女性被统率的文学传统模式,女性诗意化的作为肉身存在的身体在小说中获得醒目的存在,与之相对的男性的身体则显得模糊不清,甚至唯一获准进入叙述的男性的部分身体也常常被愤而颠覆。她们斩断了男性身体意象与历史文明之间的生物链条,去尽了笼罩在男性躯体上的全部文化附加值,将男性的身体放逐在女性的目光之余,只有那赤裸的肉身化作零星的符号或许依稀可见。
    在以回忆为叙事轴心的《我的情人们》中,海男构筑了反传统的男女关系模式,女性成为两性关系的主导因素,而在女叙事者不顾一切的意识独白中,十余名身为情人的男子始终处于雾一样的幕障里,面目模糊。《双鱼星座》中的司机石曾令卜零倾心,然而这个“漂亮的男人”吸引卜零的只是他生物性存在的肉体:修长的双腿、宽肩阔背上的肌肉群、筋节突起的手臂等雄性特征。小说中的另两个男人,徐小斌则只提及了他们矮小的“全残”的个头。《与往事干杯》中男邻居形象也不外乎是有着坚实而修长大腿的中年男子,《私人生活》中的T老师几乎就是对男邻居的再现。林白小说中的女性走得更远,在她们眼中,男性的原始吸引力也已丧失殆尽,多米从未感受过男性的躯体美:“男人浑身没有一个地方是美的,我从来就不理解肌肉发达的审美观,肌肉发达的男士能比得上嘉宝吗?肌肉永远只是肌肉。”她笔下的男性形象多数是猥琐滑稽、懦弱无力的,甚至大多数男性连具体的名字都没有,小说中出现的只是“红嘴男孩”、“矢村”、“N”、“秃头男人”等菲勒斯符号。
    血肉丰满的男性形象从未在“身体叙事”小说中出现过,“身体叙事”小说中的男性人物大都是一些静态人物、扁平人物,品格固定僵化,缺乏从表层到深层的自我运动,在女性叙事者的叙述中以分散、闪回与模糊的方式拼凑而成,只是女性的观赏物、情欲对象及叙述材料。或许正如埃莱娜·西苏所说:“我从未敢在小说中创造一个真正的男性形象,为什么?因为我以躯体写作。”B14林白们根本无意贬抑男性,可事实上达到的效果却是对整个男性世界的否定与批判。
    ①林白《一个特别热爱90年代的人》,《南方文坛》1999年第6期。
    ②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转引自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张旭春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③④⑦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见张京媛编著《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⑤海男 《躯体》,见林石选编《生为女人》,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
    ⑥赫伯特·马尔库塞《现代美学析疑》,绿原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53页。
    ⑧梅洛·庞蒂《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倾听着的自我》。
    ⑨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⑩林白《致命的飞翔》,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B11林白《一个人的战争》,载《花城》1994年第二期。
    B12海男 《没有孤独就无法写作》,《请男人干杯》,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版。
    B13南帆 《躯体修辞学: 肖像与性》,载《文艺争鸣》1996年第4期。
    B14埃莱娜·西苏《从潜意识场景到历史场景》,见张京媛编著《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原载:《文艺评论》2004年01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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