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文学的文化研究倾向的兴起有着复杂的社会背景和文化背景。首先,它实际上是一种历史的“回归倾向”。众所周知,上个世纪70年代以前,在“反映论”的理论框架内,人们十分重视文学的意识形态性,重视文学和社会生活的关系,重视文学和整个社会结构中的各种因素的关系。到了20世纪80年代,出于一种矫正历史的原因,文学的审美性特别地凸现出来,更有甚者则完全否定了文学的意识形态性。所谓的用文学的“内部研究”来代替文学的“外部研究”也似乎因势利导地占据了文学研究的主导地位,文学和社会生活的关系开始淡薄了,文学和政治的关系更是被拉开了相当的距离。相反地,文本的研究日益受到重视,如讲形式,讲结构,讲语言,讲隐喻,讲叙事方式等等。人们呼唤着这种“真正的文学批评时代”的到来。平心而论,这一文学研究的勃兴毕竟打破了以往文学研究的沉闷状态,开拓了人们的视野。但是,划地为牢,圈定文学内部研究的范围,毕竟不是完全正确的发展方向。文学终究和社会历史文化有着无法割断的血脉联系。这样,经历了近10年的探索,似乎在穷途末路之时,回归到文学的综合研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其次,文学的文化研究的兴起有着文学自身的原因。上世纪80年代以前,人们对于文学概念的理解实际上是相对单一的。人们只是把它限定在纯文学(或曰雅文学、严肃文学)的范围内,因而文学研究也就被限定在这个范围之内。确实,那个时代是纯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处在整个社会的中心。我们只要稍微回顾一下“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新写实主义文学”等一系列引起社会轰动的热闹景观,就可想见当时纯文学的辉煌。然而,20世纪90年代后,当经济这一社会发展的杠杆真正发挥其决定性的作用时,文学一下子跌到了社会的边缘。而在文学本身内部,纯文学的社会影响每况愈下,原来为文学研究者不太重视的通俗文学却日渐繁荣,加上以大众化、通俗化为自己主要发展方向的电子媒体文化介入文学,加剧了文学通俗化的进程,作品越来越疏离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代之而起的是日常的大众话语。凡此种种和80年代注重于纯文学“内部研究”学者的愿望相背离的文学现象,显然和他们在开着历史的玩笑。于是,顺应历史的潮流,从文化的角度切入来透析文学的研究趋向就不可避免地发展起来。 再次,文化研究的兴起还有着来自域外的强大推动力。新时期后,我国的文学理论批评常常是以西方文学理论批评为自己的参照坐标。在80年代,我们是向西方20世纪20年代到70年代的文学理论批评学习和借鉴。匆匆十年过去,再向西方一望,人家早已走出了文学的“内部研究”而转向了“外部研究”,转向了文学的文化研究,而且这一“转向”是和西方社会的现实生活和文化现象吻合的。正如美国解构主义学者希利斯·米勒所说:“文学研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出现一个时代——为了文学自身的目的,撇开理论的或者政治方面的思考而单纯地去研究文学。那样做不合时宜。我非常怀疑文学研究是否还会逢时,或者还会不会有繁荣的时期。”[1]这就是弥漫于西方学术界的所谓“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我国的学术界看到了西方这一思潮中的许多合理的因素,因而迅速地移植过来,促成了文学的文化研究在我国的东方化趋向。 文学的文化研究在我国的兴起应该说是顺应时代要求的,也是合乎我国文学发展的现实需要的。但是,在这里,有三个学术界线是有必要厘清的。其一,我们上面所说的文学的文化研究是一种历史的“回归倾向”,并不是说要回到上个世纪70年代以前的文学研究模式之中去。过去的文学研究虽然是把文学和社会历史文化综合起来的一种研究,但那是在政治的强烈干预下进行的狭隘研究,甚至是在行政的号召和指令下进行的研究,与真正的学术研究无关,与真正的文学研究无关。而现在所说的文学的文化研究,则是在一种没有任何条条框框思想束缚的前提下进行的综合研究,而且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全球化的语境中面对复杂的文学现象所进行的一种研究。其二,我们上面所说的文学的文化研究是从西方“移植”过来的学术倾向,是以西方学术规范为参照对象,但并不是说我们和西方是走在同一文学和文化起点之上。实际上,我们和西方是走在两个不同的学术层面上。钱中文先生说:“当前在我国兴起的‘文化研究’,与文化的总体研究不同,是在外国‘文化研究’影响下形成的,带有后现代性的某些特征,它扩大了我国的学术话语,显示了学术的进步,但在切入现实真正存在的重大问题方面还有较大距离。在当今欧美文化研究取代文学理论研究的情况下,我国文学理论应面向现代性诉求,面向人文价值的追求,面向重构与建设,面向新的理性精神;可以吸收某些后现代性因素,但不会被主要建立在后现代性基础之上的文化研究所替代。”[2]笔者完全赞同如是观。其三,文学的文化研究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萌生和发展起来的研究倾向,面对的是崭新的文学现象和文化现象,但是,它并不是和马克思主义文论格格不入的。相反,马克思主义文论在这一新的文学研究倾向中仍然可以成为我们重要的指导坐标。 文学中的文化研究,顾名思义,就是要把文学同社会的整个文化现象联系起来,而不是孤立地就文学论文学,因此,它带有“总体性”的特征。而“总体性”恰恰正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体系的题中之义。马克思主义文论本身具有一种跨学科的性质,它强调的就是经济、政治、意识形态与文学的互动作用和社会各因素之间的普遍联系。研究这种互动作用和普遍联系,既要看到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学有它们相对的独立性,又要看到经济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中心地位和支配作用。在21世纪的今天,认识清楚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无论是西方,还是在中国,经济主导和支配文学乃至一切文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紧密和直接。文学文化的发展似乎正在按照资本运作的规律在进行,“文化商品”已经作为一个专门的名词日益渗入人们的文化生活。这些文学文化现象的出现和变化,似乎有时候会让人们迷惑不解,如我国90年代的文学现状,整个文学界弥漫着不安和焦躁,好像失去了原有的规范,显得那样难于定型。但是,这种文学的紊乱、文化的多样,正是我们这个特定时代经济变革的衍生物,都可以从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总体性原则得到正确的解答。 在西方社会,文学文化与经济的胶着情况比我国更为严重。工业生产使得一切文化,包括文学艺术在内都被纳入到资本运作的轨道中,数十年前留下的仅有的艺术领地,至今差不多已被“文化工业”蚕食得一干二净。曾经被恩格斯称之为“更高地悬浮于空中的思想领域”的文学、艺术以及自然美等等现在都被拉到了现实的基础之上,都被同化为商品生产。随着跨国资本在世界各地的渗透与扩张,伴随着商品殖民化的文化殖民化现象亦处处可见。这一切似乎表明,文学文化和经济之间的距离已越来越近,正在趋向于消弭;经济已经深深地渗透于文化之中,文化生产事实上已等同于经济生产。这就是这个时代特殊的现状。文学艺术再也不能保持它们以往的独立品格,于是,文学艺术的研究也就不得不走出自己的“象牙之塔”,不得不用一种更为宽阔的眼光审视自己研究的对象。西方的“文化研究”就是由此而来。当然,对于这一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文学艺术现象,马克思、恩格斯是无从预知的,我们现在也无法从他们的著作中直接提取现成的结论来加以明确地解释。但是,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总体性原则却可以作为一把钥匙来打开我们未知的大门。恩格斯的一段话对于我们今天如何进行文学的文化研究就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我们自己创造着我们的历史,但是第一,我们是在十分确定的前提和条件下进行创造的。其中经济的前提和条件归根到底是决定性的。但是政治等等的前提和条件,甚至那些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传统,也起着一定的作用,虽然不是决定性的作用。”[3](P37) 下面我要论述的是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第二个原则:批判性原则。上面我们所讲的总体性原则,早在上个世纪前期就已由卢卡契给予了充分的阐明。他说:“总体性范畴,总体之于部分的完全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是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汲取的方法论精华,并把它出色地改造成一门崭新学科的基础。”[4](P30)卢卡契之所以提出马克思主义的这一总体性原则,因为在他的眼中,社会本是一个有着多种关系和联系的而非生硬拼凑的整体,但是物化的资本主义社会却由于劳动分工使生产过程被机械分割,社会这个系统就成为有许多零件(物)武断地联系组成的东西,“这就在最终的结果中,破坏了那种特殊的相互作用统一起来的有机必然性,”[4](P98)社会不再是一个整体,而成为一架外在于人的处于分裂状态的机器。就是这架机器,成了奴役人的东西,使人不再是主体,使人的精神和肉体难以统一,使人的完整性被肢解和畸化。所以,异化的资本主义社会面临着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要重建社会的整体,一方面要重建人的整体。而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原则,在卢卡契看来,就是为此而确立的,它既是一种方法,一种手段,又是最终目的。卢卡契所说的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不仅包含着我们上面所说的要把社会结构的各个因素看成是有机联系的整体,研究文学不能不和社会结构的各个领域相互参照,而且,他还具体到了对现存资本主义的批判。虽然卢卡契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原则的所有阐述并不是每个问题都完全正确,但他上面的论述应该说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种继承和发展。 批判性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精神。马克思主义在它创立之初就宣布要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在当时,这种批判的锋芒所向直接针对的是资本主义社会。同样,在文学理论和批评中,马克思、恩格斯也坚持了这种批判性原则。在异化问题上;在主体的对象化问题上;在现实主义问题上;在悲剧和喜剧问题上;在对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席勒、巴尔扎克、左拉、拜伦、雪莱、海涅、普希金等人的具体批评中,他们都显示了他们那个时代最尖锐的批判精神。虽然,马克思、恩格斯他们那个时代的资本主义形态已经成为过去,但是,西方现存社会,其制度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马克思所描述的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和矛盾依然存在,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典型。后工业社会实际上只是早已存在的资本主义制度的辩证的变异。 在我们现在文学的文化研究中,实际上就暗合着马克思主义的这一批判性原则。西方文化研究思潮之产生,本身就是人们对后工业社会中种种的弊端表示强烈不满的产物。所谓“颠覆”、“解构”、“反中心’、“反权威”等等,都是针对着以往和现存的社会制度和文化秩序而言的。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现时以前的一切都在他们的否定之中,没有一样东西值得依恋。在我国,文化研究的兴起也包含着对不合理的制度和现象的否定因素。由于市场经济与社会文化之间迅速的姻合,市场文化特有的市场品行和文化品行,使得包括审美关系在内的所有物质的、精神的关系越来越带有临时的性质。在社会生活领域,伴随着市场经济而来的拜金主义、无休止的物欲和形形色色的道德沦丧及那种对文明理想加以曲解而成的极端个人主义,无时无刻不在社会上充分表现着、膨胀着。在审美领域,以往所执著追求的因理想和完美而体现出的永久性现在已在人们头脑中淡漠,代之而起的是某种普泛性的时尚追求或时髦追逐。面对现实,于是,通过研究文学以分析批判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道德等自然也就成为有良知的文学工作者的时代使命。但是在这里要着重提出的是,我们的文化研究中所持的批判性和西方文化研究中的批判性是有所区别的。如前所述,我们和西方的文化研究是走在两个不同的层面上,西方的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有着明显的后工业社会的特点,而我们无论在经济生活、文化生活方面,还是意识形态方面并没有到达这一步。我们现在所诉求的是现代性,是现代理性精神、科学精神、人文精神,道理也就在这里。所以,我们所需要的还应是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批判性原则,而不能把它等同于西方文化研究中后现代主义的那种批判性。 文学的文化研究中应该坚持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第三个原则是审美性原则。在文学的文化研究倾向中,学术界有人提出这样一个令人深思的疑问,即文化研究是否会淹没文学理论批评本身?提出这样的疑问并不是没有理由。在西方的文化研究思潮中,实际上对文学自身的研究几乎就被淹没得差不多了。文学中的文化研究表现出了广泛的社会性、政治性特征,广泛涉及到经济、政治、社会制度、文化霸权、民族问题、种族压迫、女性歧视、新老殖民主义等问题,文学自身的问题仅倒被放置在一个边缘的位置。毫无疑问,西方的这种文化研究对于我们是有重要启迪意义的。作为一种借鉴,它可以扩大我们的学术视野与空间,让文学研究不局限在文学领域,而较全面地吸收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研究成果以丰富自己的学术营养。但是,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让文学研究这样地延伸到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领域而放弃自己独立的学科研究领域是否是一个正确的方向呢?文学研究固然可以有多种多样的途径和方式,以前我们向西方学习,放弃文学的“外部研究”,以为唯有“内部研究”才是真正的文学研究,现在看来,这种观念是片面的;现在反过来,放弃文学的“内部研究”,甚至放弃了文学的“外部研究”,而把文学研究融化到了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研究之中,恐怕也不是一条合理的路径。如果有人愿意这样做,那是个人的选择,但作为整体性的学术研究方向,我们则不能一味地跟着别人后面跑。 笔者认为,这不是一个坚守不坚守文学阵地,当最后一个麦田守望者的主观态度问题,而实在是一个学科规范问题。马克思主义文论具有总体性的原则,马克思、恩格斯在研究文学问题时,总是把文学置于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中,密切联系当时的经济、政治、历史状况加以整体性地研究和评论,但是,他们一刻也没有忘记他们是在进行文学的研究和评论。恩格斯评论歌德可谓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他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一文中,结合着德国社会状况对歌德作了全面的分析和评论,指出了歌德身上具有的两重性,“我们决不是从道德的、党派的观点来责备歌德,而只是从美学和历史的观点来责备他;我们并不是用道德的、政治的或‘人的’尺度来衡量他。”[3](P495)这就是说,恩格斯是把歌德作为一个作家和诗人来加以评论的,是把歌德的作品作为艺术作品来加以批评的,“美学的历史的观点”使恩格斯的评论没有脱离文学研究的领域,没有脱离文学研究的审美性原则。马克思、恩格斯对于其他的作家和艺术家,无论是古希腊罗马时期的,还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还是他们当时的,既坚持一种总体的社会批评的原则,又坚持文学的审美性原则。 在文学研究中,只要还是在进行真正文学的研究,那么,文学的审美性是无论如何不能丢弃的。每个学科有每个学科的学术范围。虽然我们不必遵从以前的观念,以为社会的发展必将使学科愈分愈细,但也不必像西方当今盛行的文化研究那样拆散、解构现有的学科规范。笔者认为,坚守文学学科阵地,广泛吸收各学科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应是当下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比较可行的学术方向。 参考文献: [1]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下去吗? [J].文学评论,2001,(1). [2]钱中文.全球化语境与文学理论的前景[J].文学评论2001,(3). [3]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第1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4]卢卡契.历史与阶级意识[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 原载:吉首大学学报2002年6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