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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失败？当这个问题一开场就被置于观众面前的时候，这部电影就立刻有机会成为一部言说当下生活困顿和精神危机的好电影。话剧表演的间离效果和电影铺排的情感氛围，同时把一个物质和精神都受到压抑的卑弱人生，演绎成即使消失了物质困境、也无法摆脱精神困境的卑弱人生。 ●我把这种丧失了最终阐释现实能力的故事，称之为“叙事阉割”，即没有能力从社会的规定性原因中反思和寻找现实生活的困顿，而只能从私人情感的角度填报故事结尾的报表。导演、编剧和作家，似乎正在整体性地丧失用社会学和政治经济学的眼光看生活的能力，却极端地具有用情感伦理解决天下所有问题的想象力。 为什么说这是一部好电影？ 可以有充分的理由说，近日热映的《夏洛特烦恼》 （2015）是一部好电影：它不仅票房巨大，而且还激发各路大侠出面讨论其内涵意义，且被网友揪出抄袭乌龙案，引发热议话题，成为焦点关注现象。作为一部大众文化产品，这样的效果和收入，已经足够傲娇。但不止于此：就电影的故事而言，屌丝逆袭的神话体验与汪峰式的中产阶级伤感，都在影片中被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果婚姻和情感生活的困顿，可以通过自我反省的方式来解决，那怎能不令人皆大欢喜奔走相告呢？ 再深入一点说，夏洛的特烦恼中，也蕴含了令我们深思乃至反思的批判性内蕴。在开场，电影用黑色幽默的方式，向我们呈现了一个现代社会中“被剥夺者”的人物影像。夏洛参加同学会，借来豪车和华服，试图扮演一个与自己真实处境截然不同的自我。而正是这个扮演，却最有力地将夏洛这一类现实生活中丧失了成功机会、却涨满了成功欲望的人们的悲哀尴尬展现在我们眼前。当马冬梅出现在秋雅婚礼现场的时候，夏洛的狼狈和喋喋不休的“控诉”，更是让我们在一片笑声中看到了一个小人物的失魂落魄。夏洛躲进了洗手间，于是，马桶、镜子和醉酒，构造了“被剥夺者”的意象性寓言：不敢面对自己失败面孔的暴躁（打碎镜子）与缩在马桶上做梦的甜美欲望（重新来过），无意中把这个社会里极为普通的人们的精神和物质处境创造了出来。 我们可以直接说，这部2012年就有了话剧版本的《夏洛特烦恼》，一把抓住了这个时代焦虑意识的敏感神经：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失败？ 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失败？当这个问题一开场就被置于观众面前的时候，这部电影就立刻有机会成为一部言说当下生活困顿和精神危机的好电影。一方面是中年人扮演梦境中的少男少女，一方面是幻想中逐渐铺开的无路可走的绝望气息，话剧表演的间离效果和电影铺排的情感氛围，同时把一个物质和精神都受到压抑的卑弱人生，演绎成即使消失了物质困境、也无法摆脱精神困境的卑弱人生。 这仿佛是说，我们为什么失败？乃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成功之路。即使让你以优势的姿态回到你的起点，让你通晓历史的运转轨迹，通晓房价变化的过程和提前创作成名的歌曲，你依旧不能解决你面临的各种失败。也就是说，《夏洛特烦恼》之所以是一部好电影，是因为在整部片子里面，无论怎么傻乐主义的小品化，无论怎样用温馨的爱来假装生存的困难不存在，还是难以掩盖这个时代刻在每一个人心头的压抑性伤痕。无论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都无法摆脱深深的被剥夺感。 所以，这部电影的好，不在于这部电影的艺术技巧和美学成绩，而在于它将自己陷入到了一个时代的那些“坏”里面，构造了自己的故事。 “马冬梅”，全民母亲 我又可以说这是一部烂电影。因为它虽然提出了一个好问题，却给了一个烂答案。 当电影让夏洛和观众一起面对我们为什么失败，或者说，为什么每个人都有深深的失败感这个问题的时候，夏洛就走回到他的少年时代去了。于是，从中学到未来，故事把这个时代的逻辑进行了倒装：让官二代穷途末路，让普通百姓家的孩子飞黄腾达。更加有趣的是，即使是在讲述“成功之路”的故事，电影也无力“找”到一个穷困家庭的孩子（夏洛）的正常成功方式，只好让夏洛提前剽窃并最终替代了周杰伦。也就是说，与其讲述“夏洛奋发图强而成功”的假故事，还不如干脆直接讲一个穿越的假故事。至少后面的假还带有嘻剧的滑稽，前面的假空空荡荡，像是被老鼠嚼过的死皮。 在这里，电影开始了“双元叙事”：夏洛终于有机会变成了真正的成功者；而成为成功者的夏洛又欠下了感情的债，带有“情感原罪”。一方面是梦想中遥不可及却突然到来的咸鱼翻身穷人变富，另一方面则是得到社会幸福、就会丧失家庭幸福的伦理说教。电影不仅把成功者和失败者的界限混淆了，还毫不犹豫地把人们生活中的经济差别和情感差别也抹杀了。 也就是说，《夏洛特烦恼》把一个“社会成功者”讲述成一个“情感失败者”的时刻，就把整个时代、几十年间辛劳忍耐的普通人所付出的代价，简单而无耻地变成了“感情代价”。 马冬梅为了夏洛而隐藏了自己的爱情。她用爱的名义为成功者牺牲，成功者就立刻用爱的名义回报。 简单说，《夏洛特烦恼》 告诉我们，这个时代所欠被剥夺者的，不过是一抔忏悔的泪水。 这是一次多么轻巧的“现实改装”：把一个家庭所面临的政治经济层面上的窘迫，讲述成一个道德情感层面的困顿，把爱情变成了带来幸福的唯一有效途径，我们这个时代所面临的种种生活处境的不安和焦虑，立刻、马上并简单地解决了。 在这里，《夏洛特烦恼》没有能力把一个好故事讲述成对社会和现实的处境的真实性反思与批判，没有能力让失败者和成功者都具有的被剥夺感讲述成“资权压抑”的后果，而只好理直气壮地委曲求全：马冬梅变成了全民母亲！即，只要有一个像母亲一样肯牺牲的老婆，你才是真的拥有一切，或者说，你才能摆脱“被剥夺者”处境，变成“拥有者”。 嘻剧：资权时代的叙事阉割 将“失败者”转换成“成功者”，电影用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将现实中的“被剥夺者”变成想象中的“拥有者”，只不过，被剥夺的是物质层面上解决家庭和感情困境的机会，被拥有的是精神层面上的情感与道德的自慰。 尽管如此，《夏洛特烦恼》还有机会成为一部“好电影”，只要它取消夏洛最终醒来的结尾，取消夏洛和马冬梅由夫妻之情转换为母子之情的荒诞，它依旧能够在留下谜一样结尾的时刻，变成对这个时代现实困境深刻反思的作品。如果夏洛死在艾滋病的病床上，或者停留在无所去的马桶上，我们就看到了一部电影内在挺拔的批判精神和贴近现实的伟大勇气。 然而，只要平添上那英伤感的歌曲和母子夫妻的亲情，这部电影就会变成因为添加而被阉割的电影，因为增加了结局而失去了结局的电影。 或者干脆说，《夏洛特烦恼》因为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总是处在深深的失败感中，它就丧失了对这个时代内在政治文化逻辑之吊诡的解释机会。 但是，我们又可以在这里“原谅”这部电影的无能，因为这种无能不是这部电影所发明的，也不是只有这部电影才独一无二地拥有的，而是今天几乎全部的大众文化领域中的电影、乃至其他艺术作品都不可避免的。 我把这种丧失了最终阐释现实能力的故事，称之为“叙事阉割”，即没有能力从社会的规定性原因中反思和寻找现实生活的困顿，而只能从私人情感的角度填报故事结尾的报表。导演、编剧和作家，似乎正在整体性地丧失用社会学和政治经济学的眼光看生活的能力，却极端地具有用情感伦理解决天下所有问题的想象力。 《夏洛特烦恼》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被我诘难也被我原谅：当电影电视都变成了只会讲述情感困境的作品的时候，一种文化生产的政治无意识就左右了全部的观众和导演———谁不讲感情，谁就是冷漠无情！而这个时代还不够冷漠无情吗？ 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冷漠无情，乃是马克思所讲的“利己主义的冰水”的冷漠无情，是在资权主导下丧失了温情后的无情，而不是不爱家人和不爱孩子的无情。如果没有对“资权机制”———资本的主导性权威和权力的资本性辩护相切合的机制———进行反思，就只能停在“过家家”的情感游戏中不能自拔。 不妨把《夏洛特烦恼》连同其所代表的同类作品，称之为“嘻剧”。 嘻剧不是喜剧。 作为一个历史性的美学范畴，喜剧乃是一个充满了信心的时代里面自信满满的表达。喜剧所对应的主角“丑”，它并不只是现实和历史的否定性力量，更是面向未来生活的肯定性力量；只有在“未来”显露了它璀璨的曙光时，“丑”才不是那样令人恐惧、厌恶和尴尬，才会在它们执著于不肯认输的作为中为我们提供胜利者才会有的快乐。因此，丑往往与美学范畴“荒诞”相互维系。荒诞，即审美上的尴尬和道德上的两难。作为一种现代主义的特定概念，荒诞更多地表达了个人在高度垄断的资本体制时代的失落和不安。有趣的是，即使是这种失落和不安，也是对于更加美好和富有现实意义的未来生活的偏执的后果。 因此，喜剧的批判精神乃在于用未来反思当下、批判现实的力量。 而嘻剧则不同，它对应的主角是“糗”，关联的美学范畴可以命名为“嬉戏”。嘻剧就是把一切沉重的命题都变成轻松的游戏，解除其批判性可能的故事。换言之，《夏洛特烦恼》的叙事阉割，正体现了嘻剧的典型逻辑。在这里，人们总是寄望于贫富的差别远远小于道德的差别，从而在道德的优势幻觉中战胜了富人们生活的优越；有趣的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实现不了这种观念的时候，就在嘻剧电影中反复实现它。 更加值得深思的是，嘻剧作为当前文艺创作的典型形式，呈现出人们对资权时代隐性压抑的无知无识。无论是导演还是观众，都会满足于爱的信仰力量，相信我们深深的失败感，乃是来自匮乏爱的反思能力，而不是来自无处不在又让你感觉不到的资权压抑。也许正因如此，《夏洛特烦恼》作为一部好电影，也只能最终变成烂片。 原载：《文学报》2015年12月1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