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学术的成就无疑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在另一方面,一直存在的那些弊端也日益暴露出来。概括而言,大致有二:一曰以不知为知之,以知之为不知;二曰哗众以取宠,曲学以阿世。 所谓“以不知为知之,以知之为不知”,即不愿意承认自己学养的不足,而企图在义理的阐释上独辟蹊径,于是标榜所谓新方法。由于对资料不甚了了,因而只能空谈义理,先建立庞大的逻辑体系,作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一时间新见迭出,仿佛一个大学问家,实际上不过是对材料断章取义,穿凿附会。又担心有学养的学者揭穿其无根基之新见,遂不做学术研究家,而热衷于做学术活动家,结党营私,以有限之学,党同伐异。所谓“哗众以取宠,曲学以阿世”,即不能好古而敏求,博学多闻,置四海之困穷而不言,或者故作惊世骇俗之谈,空谈性命危微;或者粉饰太平,歌功颂德,趋炎附势,不敢追求真理。 当代学术的弊端之产生,是因为中国固有的学术——即“国学”传统受到破坏,而西洋真正优秀的学术——“西学”传统并没有传播到中土,因此,就很难期望它会弥补旧传统被破坏后的学术真空。改变我们的学风,是我们今天的学者义不容辞的责任。改变的途径,就是发扬“西学”与“中学”的优秀传统,建立足以促进时代进步的新学风。而在“西学”与“国学”之中,最易把握,最适合中国国情,也最容易为中国人所接受的,当是“国学”的优秀传统。 近世以来,“西学”鸿渐,使中国本土的学术截然一分为二,西洋的科学,称为“西学”,与之相对应,则称呼中国固有之学问为“国学”。因此,“国学”之概念的出现虽然在“西学”传入中国之后,但是,“国学”的内涵却是非常古老的,是与古代中国学术一脉相承,一以贯之的。“国学”只不过是中国固有学术在新形势下的新称谓而已。如果把“国学”与中国固有学术割裂开来,认为它是在近代出现的新学,那无疑是错误的。 所谓“国学”,其内涵,就是《论语·先进》所谓“文学”。皇侃《论语义疏》引范宁之言曰:“文学,谓善先王典文。”文学在早期是所谓“经学”,即“六经”之学,而随着社会的变迁,学术的发展,六经之学浸以广大,“文学”则包含了一切“文化学术”,又非“经学”可以囊括。大体而言,只要是出现在中国本土的学问;其内容都可以归入近世所谓“国学”范围。所以,今天所谓“国学”的概念,本身便体现了变化和发展的精神,其内容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其研究方法也是不断革故鼎新,通而变之的。 在“国学”即中国固有学术的演变历史中,产生过“汉学”与“宋学”这样的基于时代的差异和研究方法的不同而产生的流派,“汉学”是两汉时代的“国学”,而以东汉的学术为代表,以章句之学为基础,兼及文章义理的学问;“宋学”是两宋时期的“国学”,而以南宋的学术为代表,以义理之学为核心,不废章句之学的学问。两种学问虽重心有所不同,但实在是代表了古往今来中外学术研究的基本方法,对于真正的一流学者来说,两者虽可能有所侧重,但是,却无不是融会贯通的。章句之学是学术研究的基础,而义理之学是学术研究的深入,二者如果偏废,则会导致截然相反的后果。 章句之学之失在于繁琐,义理之学之失在于空疏。远繁琐和空疏都是不良的学风,但是,其危害却有轻重的不同。相对而言,空疏之学的危害远甚于繁琐之学,空疏之学带来错误的结论和浮夸的学风,繁琐之学因为是建立在实证的基础上,其危害性仅仅表现为繁琐而已。在中国当代学术研究方面,由于部分学者在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漫长的岁月里,或者无心向学,或者无力向学,当意识到需要以学术立身之时,生命的短暂使他们没有充裕的时间投入章句之学的准备,因此,扬长避短,带着极强的功利心态,以多年习养的政治理论思维能力投入于学术研究之中,因为作为基础的章句之学准备不足,所以,空谈义理,必然养成空疏的学风。 要改变当代学风,就必须提倡中国传统之学风,好古敏求,博学以文。而提倡汉代的国学——“汉学”,发扬其传统和方法,尤其具有现实针对性。 “汉学”,又可称为“朴学”,即朴实之学,朴素之学,不哗众取宠之学,其特征是“实事求是”,《汉书·景十三王传》曰:“河间献王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颜师古注“实事求是”云:“务得事实,每求真是也。”即追求真理,不说假话、空话、大话,不文过饰非。《论语·为政》之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是实事求是。《楚辞章句》王逸说《大招》作者,存乎疑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老子竟有三人,都缘于文献不足,不可不“持之有故”。 汉代学者,博习亲师,虚心向学。伏生九十余,晁错为大臣,有诏从受《春秋》;马融从女学者班昭受读《汉书》;郑玄师马融,马融门徒多,竟然三年不得见;又郑玄遭党锢之祸,在流亡之中,先后为《礼》、《毛诗》、《论语》、《周易》作注;服虔欲注《春秋》,投崔烈门下,为其门人做饭,以旁听教授;董仲舒治《春秋》,三年不窥园;匡衡勤学,“庸作”以供资用;夏侯胜与黄霸同系狱当死,黄霸听说夏侯胜长于治《尚书》,从而学之,生死置之度外;王充家贫,常至书肆阅所买书。正缘于此,汉代学者发言抗论,成就斐然。 汉代儒生,不仅学问可以为后世师范,及其为人处世之方略,亦随着学问的精进而成为后世榜样。如辕固生为汉朝大儒,曾对曾任宰相的公孙弘说:“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汉书·儒林传》)辕固生的话,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作学问的道理。在为人处世方面,正学以言,就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不曲学以阿世,就是要强调文人气节,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在做学问的时候,应该把为人处世的原则贯彻在其中,不猎奇,不哗众取宠,不趋炎附势,保持学术研究的独立性和学术气节。 当然,正像一个不良的学术传统的产生、发展需要时间的积累,一个良好的学术传统的建立也一样,并更需要时间和环境。所以,我们不能有一蹴而就的奢望。但是,只要假以时日,通过当代学者的不懈努力,新的良好的学风一定会到来。 [作者简介] 方 铭 北京语言文化大学 原载:《中国文化研究》1998年夏之卷(总第20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