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女作家迟子建小说的语言风格朴实大方,简练凝重,文笔流畅,语气舒缓,极富诗意美。其作品多以乡村生活为题材,表达感情细腻又不乏豪爽之气,她注重对景物自然、贴切的描写,对人物性格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在叙述视角上,迟子建的作品多以儿童视角,甚至是动物的视角描述世间百态。在主题内涵上,迟子建的作品中处处洋溢着真、善、美的情怀和温润的忧伤,体现了作者对自然的钟情、对生命的感悟和对爱的追寻。她的中短篇小说,大都呈现出这样一种诗意的风格——温情、透明、忧伤、纯粹、朴素……像飘拂在芦苇上的风一样柔软袭来。 一、乡土题材 迟子建生在漠河,黑龙江畔中国最北的北极村。特定的生活环境为她的写作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创作题材。她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大都是以她的故乡大兴安岭一带为背景,大雪、炉火、雪爬犁、木刻楞房屋、极光、鱼汛、秧歌等等极富地方特色的景致和民俗常把读者带进一个如梦如画的“北极村世界”。在她的众多创作中,乡土气息始终占据着作家的思维空间。 所以,最初攫住了迟子建目光的便是她的故乡。茫茫的雪原,长长的流淌不息的漠河,无边的松林,这些大自然浩荡的意象,塑造了迟子建的性格,涤荡着她的灵魂,形成她旷远空灵的宇宙观,她怀着巨大的热情探索着宇宙人生的奥秘。从她早期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她对文学与人生的思考是与她的故乡、童年和她所热爱的大自然紧密相联的,她笔下北疆小说的地域色彩是深切动人的。在《北极村童话》、《逝川》、《一匹马两个人》、《清水洗尘》等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在民俗影响下的她能超越时空与亡灵作精神交流;看到了大兴安岭的黑云白雪、极光渔汛等边地景象;还看到了充满灵性的会流泪的鱼、温柔得怕踩碎阳光从而缩着身子走路的牛,灵性的马,懂人性的狗,嫩绿的青葱,散发着香气的土豆花,这些沉醉的具象事物又形成她宁静平和、广大精微的精神世界。……这给迟子建的文风定下了最初的基调:朴素,带着生命的原色;温情,携着情感的热度。她着意表现的虽然是极具地域性特色的乡士,却又是属于人类共同的亘古不变的心灵乡土。她用纯净的心灵,敏锐的感觉,精美的文字构筑她的世界,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她总是以自己对生活和艺术的朴素而又独特的审美理解,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挖掘情趣和诗意,为我们创造一个蕴涵诗性和温情的乡土世界。 二、儿童视角 叙述视角是指作品叙述的角度,它是作者和文本的心灵结合点,也就是作者把自己体验到的现实世界转化为语言叙事世界的基本角度。迟子建通过儿童的眼睛去观察世界,以儿童的口吻,对世界做出符合儿童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的揭示和审美评价。她对世道人心尤其是对寻常百姓的独特解读,对故土家园的钟情挚爱,对朴素生命和爱情的温婉表达,以及作品总体上浪漫、空灵和忧郁的美学格调都是与其独特的叙述视角密切相关的。 迟子建的小说采用第一人称亲历亲见式的叙述方式的有《北极村童话》、《花瓣饭》、《原始风景》等;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的有《亲亲土豆》、《清水洗尘》、《一匹马两个人》等:采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复合角度叙述的有《遥渡相思》《白银那》等。其处女作《北极村童话》便是作家用童心幼女的的眼睛做视角,写小女孩迎灯六七岁时被留在北极村姥姥家的生活经历。这部散淡的中篇几乎没有什么情节,通篇都是叙述一个孩童在北国乡村天真烂漫的童年经历,以及和亲人、村邻日常交往的琐事,看似简单平常,但读者无不为其质朴、透明、善良、温暖的情绪所触动。小说中那种纯净的感觉,对大人世界的怀疑和对约定俗成生活的质疑和反叛,却代表了她一贯的追求和对世界独特的看法。《北国一片苍茫》是迟子建早期由稚嫩向成熟过渡的一部作品,虽然在一定范围内仍延续了《北极村童话》、《沉睡的大固其固》中的童年视角,但小说的笔调明显地沧桑了,人物间的纠葛也较以前错综复杂。《清水洗尘》以全知的视角展开,超越了成年人观察和理解生活的窠臼,通过儿童对生活的感知,别有洞天地发现了生活原本可爱的一面。 在迟子建迄今为止发表的作品中,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和遐想已过半数,如《疯人院的小磨盘》、《花瓣饭》等的主人公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从这些作品中,我们读到了趣味盎然的童年生活情节,感受到了大兴安岭山野迷人的风俗人情。其成熟时期创作的《花瓣饭》,淡化了文革时代的可言说的口号和标语,淡化了公共空间,而强烈凸现那个时代不可言说的色彩和声音,凸现私人空间。在当下的语境中,我们普通读者可能比较难以领会这种言说的奥秘,但是只要我们联系起故事发生的年代来,就不难看出作家的良苦用心。同样,即使是一些与儿童生活无关的作品,迟子建也喜欢选择一些有儿童气质的成年人或老人的视角作为叙述角度,如《青草如歌的正午》里的陈生和《灰街瓦云》里的刘签,都是本真而质朴的人,没有任何心机,生活在痴迷的与大地自然融为一体的混沌之中。儿童直觉思维的单纯性、原始性、灵异性的特点,打通了人与自然间的界限,使自然的一切,不但充满了灵动飞扬的生命活力和绚烂美妙的幻想色彩,而且体现了儿童无拘无束的自由天性,赋予了作品一种生趣盎然的迷人意境和诗意的抒情氛围,构成了迟子建小说特有的价值追求和美学品格。 三、主题内涵 小说是生活的艺术,正是因为它来源于实实在在的生活空间,才能吸引并感染读者,迟子建用她那颗善感的心,默默地关注着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以及平凡普通的人们,从而使其小说具有丰富的主题内涵,处处洋溢着真、善、美的情怀和温润忧伤的诗意。 1.对自然的钟情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充满诗意、温情、忧伤的神奇世界 初读迟子建的小说,无疑会被其中细腻、灵动的自然描写所吸引。她就像一个擅长风景画的画家,用一根神奇的画笔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美妙的图画。 “天边飞着晚霞,深一块,浅一块的。它们有的大红,有的金黄。那大红的像炉膛的火,粉红的像小猫的舌头,金黄的像大公鸡的尾巴。”(《北极村的童话》) “天非常寒冷,我站在火炉旁不停地往里面添柴。……火苗像一群金发小矮人一样甩胳膊有力地踏着脚舞蹈,好像它们生活在一个原始部落中一样,而火星则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在炉壁周围飞旋。”(《白雪的墓园》) “在北国是无法阻止大雪降临的,上帝把寒冷季节中最温柔最灿烂的景色播在这里,本身就造成了一种雄壮和神秘气氛。雪的色彩极为绚丽,它时而玫红,时而幽蓝,时而乳黄。雪光呈现玫红时是朝霞初升时分,那时炊烟在鸡啼之后升起。雪光展现幽蓝时是在傍晚时刻,这时所有的恋人都在祈祷黄昏的消失。雪光隐现乳黄时星月稠密,树林中所有的鸟都因眷恋美丽的景色而放弃歌唱。”(《原始风景》) “如果你在银河遥望七月的礼镇,会看到一片盛开的花园。那花朵呈穗状,金钟般垂吊着,在星月下泛出迷幻的银灰色。当你敛声屏气倾听风儿吹拂它的温存之声时,你的灵魂却首先闻到了来自大地的一股经久不衰的芳菲之气,一缕凡俗的土豆花的香气。你不由在灿烂的天庭中落泪了,泪珠敲打着金钟般的花朵,发出错落有致的悦耳的回响,你为自己的前世曾悉心培育过这种花朵而感到欣慰。”(《亲亲土豆》) 无论是比喻、拟人的形象生动,还是语言的灵动绚丽;无论是环境描写,还是景物刻画,都来的细腻浪漫,流转自如。而那些诸如晚霞、炉火、雪光、土豆花……的景物描写,都为我们营造了一个诗意盎然且又纯真美妙的童话世界,那些自然景物在迟子建温婉的笔调下变得可感可触,自然贴切。自然界中的一切在迟子建的笔下都是有生命的,蕴涵着默默的温情,她曾说:“我一直认为,大自然是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东西,它有呼吸,有灵性,往往会使你与它产生共鸣。” “北极村”是迟子建的故乡,只有淳朴的故乡才是“我”心灵的家园,只有自然那宽广的胸膛才能医治心中的忧伤。《向着白夜旅行》讲述了一段虚构的旅行,自然在叙述者的眼中己经沉沦,商业气息的侵入给东北小镇带来的变化使人感到庸碌而世俗,失望之余,忧伤之情升腾:“我”来追寻童年清新的记忆,来感受大自然质朴的心跳,却不曾想到那里车流如潮,“即使入夜也不得安宁”,那里清新不在,到处污浊不堪,“许多纪念碑似的大烟囱在漫漫冬天无休止地喷出浓烈的黑烟,阳台上尘垢遍布,空气坏极了。”岂止是失望,简直是忧伤的绝望,这就是我们童年的那一片纯净的乐园么?大自然在迟子建的一系列作品中超越了其本身的内涵,渗透着作者对人类生存状态的终极关怀以及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忧伤的情绪始终弥漫其中,具有透彻心扉的穿透力。 2.对生命的感悟传递了作者对生命的由衷珍惜和浓浓的忧伤气息 生命与死亡是一对对立又不可分割的矛盾。每一个生命个体从诞生、发展、成熟、直至逝去,总是有着它特定的规律。而在迟子建的中短篇小说中最能触动人心的便是对生命流失的刻画。 生命个体在浩大的自然界面前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死亡是一个生命的终结,也是生命的最终归宿。当普通的乡民秦山(《亲亲土豆》)不是用嚎陶大哭来宣泄对死亡的恐惧,而只是尽一个农人的本分去收获自己与妻子共同耕种的土豆,以此来诉说一个不久于世的人活着对生命的热爱和向往的时候,无论谁都会因此而由衷地感慨生命的沉重不堪与幸福的短暂易逝。他不过“三十七虚岁”,就被诊断为肺癌晚期,他有温柔体贴的妻子,他对生活是那么热爱与不舍,然而厄运还是降临到这位普通的乡民身上。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悄悄从医院回到了那片劳作的土地,去“亲亲土豆”,因为那是他生命表现的一种方式。正因为此,小说在结尾妻子离开秦山坟地时,才有了那“跟脚”的土豆,那是怎样的热爱与眷恋?阴阳相隔,虽然在小小的土豆中有了几许寄托,然而一切仍在秦山脆弱生命的逝去中流淌着浓浓的忧伤气息,使人不禁潜然。我们从小说的叙述中读到了主人公对当下生命状态的由衷珍惜和绝望,那是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我们体会到的是无法抑制的哀伤,当生命的消亡带来的不再是恐惧而是爱的不舍、离别之时,疼痛和哀伤渗入骨髓。 “逝者如斯夫”,短篇小说《逝川》大概是以此命名的吧。小说不仅仅刻画了吉喜一辈子光辉传奇却孤单一生的经历,更重要的是它感慨了人生的短暂与无奈,“泪鱼是多么了不起,比人小几百倍的身子,却能岁岁年年畅游整条逝川。而人却只能守着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为它岸边的坟冢听它的水声,依然望着它。”吉喜由年轻漂亮能干的姑娘变成了饱经风霜、形如枯槁的老太婆,岁月就是这样残酷无情。面对苍茫的宇宙,人类是如此脆弱、渺小。迟子建在对生命透彻感悟之后,便以一颗平静、豁达的心,去看待世事变化,超越善恶,包容美丑,悲悯着万物众生,从而给读者心灵的滋养。 3.对爱的追寻使作品散发出浓浓的爱意和温情纯真的人性美 由于爱的被需要,所以爱一直是文学追求的永恒主题。迟子建的小说中对人与人之间的各种感情都有所描写,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它们在迟子建的小说出现时,浓浓的爱意都弥漫其中,挥之不去。 《白雪的墓园》中“母亲左眼中圆圆的一点红色是父亲咽气的时候突然生长出来的东西”,“我总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父亲的灵魂是红色的,我确信他如今栖息在母亲的眼睛里。”作者用那红豆似的一点红这一特殊的意象来象征父亲的灵魂不灭,也更加体现了父母亲的恩爱情深。小说结尾的时候写到母亲眼中那颗红豆己经消失了,“看来父亲从他咽气的时候就不肯一个人去山上的墓园睡觉,所以他才藏在母亲的眼睛里,直到母亲亲自把他送到住处,他才安心留在那里……”在这里,“已逝”的父亲并没有远离亲人,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与家人保持着精神上的联系。还有《亲亲土豆》中得了绝症的秦山,在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时候,把为妻子订的小米粥放在自己肚子上捂着,怕它变凉,我们读到的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爱。作者用她惯有的温情笔调,一点点的展开每一个故事的小细节,她在赞美生活和颂扬人性美的同时又告诉我们生命中的一些缺憾和无奈。 迟子建小说中对爱的追寻,凸显作者的一种道德倾向,着力表达作者对笔下人物命运的关切和希望,宣扬了一种温情主义的世界观以及追求爱和幸福的信仰。 迟子建中短篇小说的诗意美,除了体现在其创作题材、叙述视角、主题内涵等方面,在诸如作品的命名、修辞的运用、情感的变化等方面也都呈现出来,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和研究。 (作者单位: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 原载:《文艺争鸣》2010/0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