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小说家中,徐小斌是一位艺术感觉极其尖锐、纯粹的作家。她的小说有着不加掩饰的女性气质,有着诡异的修辞与语感,有着对形而上的迷恋,有着与文学潮流无关的想象与风景。她的《羽蛇》和《双鱼星座》等文本对于女性立场、女性视角和女性话语“女巫”式的近乎偏执的夸张表达,把当代小说关于女性生存和文化困境的寓言发挥到了极致。很多时候,她的孤寂潮湿、冷艳奇异、诡谲混沌的小说世界常会让我们迷失、让我们头晕目眩。她的世界沉潜着生命的惨痛、心灵的叫嚣以及种种华丽的外衣所掩盖着的怪异、孤独、自闭、自恋与扭曲的情态,并由此构筑了一部被“正史”和“现实”所遮蔽了的女性“另类”心灵史。 然而,这种“女巫”式的文学形象其实并不是徐小斌的全部,她的长篇新作《炼狱之花》又给我们呈现了一种全新的文学可能性。一种古典的、浪漫的、唯美的气质,取代了那种“邪恶”的女巫式的气息,带给读者的是一种久违了的文学感动。当然,这也许更是徐小斌“女巫”气质的反向证明,她总是不按常理出牌,这个小女人背后确实掩藏着高深莫测的大世界。 与徐小斌此前的专注于历史语境中的对女性心灵空间的“先锋式”书写不同,《炼狱之花》恰是一部朴实、本分的面对现实之作。小说以魔幻的笔法和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对当下社会愈演愈烈的欲望化消费景观进行了“寓言式”的还原、放大与批判。在这样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里,在“躲避崇高”、“跑步向钱看”成为时尚的背景下,徐小斌以轻灵的叙述和冰片式的语言对当下“生活秩序”和“生存状态”的直击,恰如夏夜北冰洋吹来的一束凉风,对处于“游戏状态”和迷醉混沌境地的当代人无疑是一剂清醒剂。在此,我们看到了徐小斌与她“女巫式自我”的“美丽的错位”,看到了她的“小说美学”和“生活美学”的悄然转变,看到了她对自闭、自恋、孤寂、阴冷、潮湿的精神空间的扬弃,看到了她对“写作与生活”审美关系的重新思考与寻找。 小说以近似“童话寓言”的方式,虚构了一个集真善美于一身的海百合的形象。海百合来自纯洁的海底世界,她以寻找神秘戒指主人、担负以联姻求取海底世界和平为名来到“人类世界”。她目睹、经历和参与了人类世界里的一系列正义与邪恶、真实与虚伪、美丽与丑陋的较量,最后不得不永远地留在了人类的世界。这个人物身上负载了作家本人的理想和痛苦,是作家直面现实、直面时代后“预设”的一个纯美、透明的角色。这个人物越是完美,就越能衬托出人类世界的荒诞、肮脏和丑恶,因而,小说也就更能增加批判性的力量。“海底世界”和“人类世界”被分别置于一种截然相反的对比视域内:一个欲望盛行、伦理混乱,一个是人人平等、自在清明;一个是尔虞我诈、价值颠覆,一个是真诚相爱、自由生活。因而,越是强化“海底世界”的“乌托邦色彩”,就越是突出了“人类世界”的野蛮和荒诞。由此,作家和读者不免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人类到底怎么了?不同的世界和文明为什么总是相互践踏?谁能拯救人类的世界呢?——这些无疑都是人类在“现代化”旅程不得不面对的终极性命题。就此而言,《炼狱之花》仍然是一部超越了自我和人生,具有形而上思辩意味的小说。 艺术上,《炼狱之花》也依然继承了《羽蛇》和《双鱼星座》等小说轻灵、神秘、迷幻、绚烂的美感质地。这又是一处“迷幻的花园”,花园里形形色色的人和物,都蕴含着深刻的寓意。花园里布满了各种陌生化的“能指符号”,它们既是确指的,又是多义的,这使得小说的空间变得更加多彩和玄幻。 百合、天仙子、罂粟、番石榴、金马、小骡、阿豹、曼陀罗……单是小说中这些人物的名称,就负载了无尽的隐喻,更别提小说中那些飞扬着的神秘意象。海百合是美、正义、拯救者的化身,寄托了作家超人类的理想,她甚至付出了自己的一切拯救了曼陀罗这样深陷欲望之海的无可救药者;天仙子一生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先是被丈夫遗弃,后又遭受女儿的冷眼和敌意,她孤依无助,只好孤绝著书。她靠积攒各种灯泡的习惯打发自己孤寂的日子,女儿死后,她用灯泡盖起了一座辉煌的坟墓。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徐小斌此前小说里游荡着的那些孤绝、自闭、忧伤、自恋的影子;罂粟是一个善于投机取巧、工于心计、浑身散发着腥臊味儿的世俗化的女子。这个靠在地铁旁边的营生起家的女子,一生都在不择手段地追求着富贵和虚荣,其手段真是触目惊心——勾引有妇之夫,造成天仙子婚姻离异;逼迫阿豹赚钱,致使其锒铛入狱;制造上下级之间的矛盾,骗钱骗权;甚至整容,把自己变成“科幻美女”,以虚假的美丽招摇惑众。这个女人是对当下社会欲望景观的最好隐喻;番石榴则是一个为了名声不惜出卖肉体的人物,也是欲望社会的牺牲品;金马、阿豹、老虎、小骡等这些娱乐圈里的人物,或者公款赌博,或者出卖灵魂,或者钻营投机,或者招摇撞骗,更是一群没有正义、亲情、责任,只崇尚金钱和权力、以追求欲望最大化为唯一目标的行尸走肉者。 而迷药、戒指、月亮花、羊皮书、曼陀罗花、海王星、面具、梦、呓语……,等等神秘意象,如天女散花般地弥漫在小说的空间里,既营造了一个陌生化的艺术世界,又使得小说文本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包孕了无限的思想与艺术可能性。其中,迷药和戒指两个意象贯穿文本始终,是负载小说“深度隐喻”和“情感深度”的最有意味的“符码”。作为海底世界里的迷药,原是海底居民用来改善生活质量的催情药,可一次偶然的机会被曼陀罗窃取,流落到了“人类世界”,成了欲望化狂欢不断升级的工具。曼陀罗一生痴迷于迷药,置生命于不顾投身迷药的研制,她靠着迷药获得了巨额财富,但不断升级的欲望又最终让她的生命和灵魂断送在迷药的无节制使用过程里,最后以跳楼自杀终结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小说中,迷药是对人类不断膨胀的欲望的最好隐喻。戒指,是对梦想、真诚、姻缘和力量的隐喻。戒指,只有在海百合那里才会产生美好的结果,才会获得拯救自我的力量,才会成就一份美好的因缘。她的漫长寻找戒指主人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寻找拯救和爱的过程,小说没有把这个处理成彻头彻尾的悲剧,而是最终实现了两个人浪漫的相遇和结合。 与徐小斌习惯的那种近似“独语”或“呓语”的话语方式不同,《炼狱之花》采用的是一种“冰片式的话语方式”。叙述语言,不再呈现为那种“蔓藤式”纠缠胶着的状态,不再单纯以膨胀、内敛的方式搜寻语言世界里的微言大义,不再单纯在自闭的心灵世界获取叙述感觉,而是表现为开放、敞开、扩散的状态,从语言层面完成了与现实生活波澜的对接。同时,小说大量吸收时下流行在网络空间里的语言和日常生活空间里的俚语、俗语和成语,甚至有些恶搞的段子也被调制在叙述的缝隙里,这不仅增强小说语言的时代感,而且某种意义上也成了小说深度叙述的动力。这种话语方式的“革命”也相应地带来了《炼狱之花》在艺术形式上的变革。作为一部“童话寓言体”的小说,徐小斌追求的是“把现实的果放进现实的筐里”,筐里究竟放了什么,是她关注的重心,所以形式的“标新立异”已经变得不重要。小说人物性格脉络清晰,情节基本上呈线性发展,人物活动的环境被置于“海底世界”、“人类世界”和“魔里岛”三个地方,叙述上尽可能减少抽象的独白、梦话和呓语,而一律确保叙述语言的清晰明净。作家希望读者能够超越形式层面而直接面对话语体系所蕴含的深刻寓意。 风格上,《炼狱之花》散发着唯美、诗情和悲剧的气息。这在海百合身上表族现得尤为突出。她可以不受任何金钱、权力和各种欲望的诱惑,她可以发自心底地热爱着天仙子,可以付出自己的所有拯救欲望沉沦者——曼陀罗,她甚至在萌生爱意的那一刻违背“海底世界”与“人类世界”交往的戒律规则,但是,她还是终究回不到她所向往的那个自由、民主、幸福、鲜活、欢乐的“海底世界”。人类的欲望之火何其大,它在烧毁自己的同时,也必将打乱整个文明圈子里的秩序。于是,我们看到了曼陀罗的跳楼自杀,天仙子的孤苦无依和那些影视圈子里形形色色的“游戏者”的丑恶嘴脸和行径。某种意义上,天仙子母女遭遇是值得怜悯的,天仙子的孤闭自恋和曼陀罗的自甘沉沦、毁灭,在美学意义上是一样可爱的。不是她们不爱这个世界,是她们在“人类世界”的秩序里找不到爱的对象和理由,甚至当曼陀罗萌发出对于海百合同性恋的那一刻,难道你能否认她的真诚吗?在她看来,人类太肮脏了,所以才不会爱上人类世界里的某个男子。是“人类社会”的贪婪和欲望最终毁灭了她们的肉体和心灵。可以说,对于当下“全民娱乐”的现实和人类未来的命运,《炼狱之花》传达了来自作家心灵深处的质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