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针对中学生接受网络文学影响的调查表明,有91%的中学生受到网络文学或多或少的影响。飞速变换的媒体为幻想空间提供了巨大的可能,但是坚硬的现实却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对青少年学生来说尤其如此。在僵化的教育和考试体制下,青少年的思想、阅读和写作受到了很大的束缚和制约,而他们却正处于最渴望表达,渴望交流的年龄,可以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潜在的作者。网络的出现给他们提供了某种程度的自由阅读的可能性,也给他们提供了可以模拟的生动活泼的写作样本。网络文学正在悄悄地改变着学生们对文学的阅读和欣赏倾向,同时刺激着学生们以不同于正规的作文教育的方式进行写作,开拓了他们的个性和心灵的空间。他们很容易把在学校里学到的传统观念与新媒体的语汇结合起来,构筑对未来和自我实现的梦想,以此来补偿现实中的挫折、压抑和创伤。无所不在的YY(意淫的网络缩写)也可以视为一百多年前吴趼人《新石头记》,乃至更早的《红楼梦》中“补天”主题的一个新的变奏。 在网络空间中,人可以有无限的活动空间,无限的身份,与现实生存相比,人可以同时出现在许多空间中,可以跨越遥远的物理距离。这种行为的背后就是有追求无限的欲望支配着。但所有这些幻想,说到底也还是人类现实世界中的欲望、情感、以及各种社会关系的折射。马牛的《神的循环》借用了一个天使/魔鬼的老套子,讲述了一个创世的神话,但却在这个神话框架中注入了惊人的细节和极度陌生化的逻辑,最终消解了天使/魔鬼的二元对立。然而,透过这些诡异的变形和梦幻化的手法,我们还是依稀能看到鲁迅经典的吃人主题在网络时代的朦胧的变奏。在汪建辉的《英雄的诞生》中也有一个创世的神话的原型,这也是一个关于起源的故事,却比以往的起源故事要残酷得多:世界不是在爱和美中诞生,而是在杀戮,吃人的过程中进化。这两个短篇都涉及到了世界的原初状态及其生成过程,一个中国文学中历来稀缺的主题。中国文化中缺少系统的神话,传统的中国文学一直是入世的,网络中幻想风格的文学的大量出现,可以说正在弥补这一缺陷。 从1990年代以来,人们开始谈论在新媒介的攻击下的文学的式微。令人惊奇的是,文学在新媒介的帮助下又返老还童了,虽然已经被新媒介改变得不成样子了。与文学一起回归和青春化的是被大肆模仿和戏拟的过去的鬼魂和精灵。网络幻想文学可以被视为古老神话在新的媒介中的复活,而这个新的媒介本身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神话。前现代与后现代共存于一个跨越一切界线的非历史的空间。 另一方面,在苏童、莫言、叶兆言、张炜等“传统作家”那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在他们作品中越来越多奇幻的因素,这既可以视为1980年代文学虚构性的一种延伸,又可以视为不同世代作家对同一时代需求的共同回应。 (四)模拟的政治 模拟和复制是网络时代最常见的一种现象。一部小说走红了,立刻会有大量的仿作者。《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流行以后,出现了大量风格类似的描写网恋的小说,原作中两位主人公说的一些话也成为青年的流行语。前面所说的《成都,今夜请不要将我遗忘》出名了,很快就出现题材和语言都相似的《我的北京》(北京醉鱼)、《重庆孤男寡女》(玫瑰水手)等作品。 被模拟的最多的,还要数周星驰主演的香港电影《大话西游》。该电影用一种极为滑稽的方式颠覆和改写了传统小说《西游记》,把孙悟空塑造成一个嬉皮士(Hippie)式的情种。它原先可以说是寂寂无闻,是网络生活方式在中国的普及把它变得大红大紫,可以说,这部电影已经成为中国青年在网络时代的文化圣经。在网络中,已经形成了一种“大话体”,一个标准的句式是:“曾经有一份XXX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其中的XXX可以填入任意的词汇。 这种模拟也是一种戏拟(parody),文学的戏拟化本来和后现代文化关系密切,却也是在网络中才大规模地疯狂生长。这也是一种游戏性的体现。《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这四大名著成为网络中最大的戏拟对象。网上的戏拟活动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本身是对传统经典文本的模仿戏拟的《大话西游》已经成为网络时代的经典了,它不断地被模仿、改写、续作,甚至连对它的戏拟之作也在被经典化。在网络中出现的大量对《大话西游》的模仿和戏拟的作品中,最著名的是今何在的《悟空传》,而《悟空传》又被立刻变成大量的改写和续写的对象。这是一个通过寄生的方式无限繁殖的过程,电脑网络为这种自我繁殖提供了最佳的载体和管道。在电脑网络的寄生性的写作过程中,对经典的解构会立刻变成一种新的经典,新的经典又在不断地变成新一轮解构的资源。 孙悟空,这个可以随心变化和穿越时空的怪物,这个伟大的前人类、超人类和后人类的混合体,正是新生代中国青年最新的(同时又是古老而陈旧的)化身,这些青年们在新的媒介(例如互联网)中找到了他们的自由意志的想象性的实现方式。在《悟空传》中唐僧大声呼叫:“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 都烟消云散!”有趣的是,在这宣言式的呐喊中,我们可以看到1980年代中国启蒙运动的一丝残迹,甚至还可以看到改革前毛泽东时代反叛的革命的孙悟空形象的点滴踪影。但是在社会主义文学中革命的孙悟空与反革命的白骨精势同水火的对抗已经融化为甜蜜、悲伤而又滑稽的后现代罗曼司,见证了一部关于变形的古典中国小说,在现代中国从反人道主义,到人道主义,再到后人道主义的变形。 这是一种双重的变形:历史与政治意义上的改革(reform),和媒介意义上的改形(re-form),两者交相作用,互为前提。 《大话西游》和《悟空传》还可以被视为从1980年代开始的以王蒙和王朔为代表的文化世俗主义潮流的后继者,并呈现出更大的狂欢化倾向,对历史和自我认同的更加灵活的姿态。当中国青年在超越时空的网络中畅游的时候,他们像挑战权威的孙悟空那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解放感和自由的快乐。网络给他们提供了多样的身份、发泄的空间和无限的可能,也提供了对现实的逃避手段。 在此与新媒介的共谋之上,还有全球化在不遗余力地催生“一种把时间的空间化作为愿景的商业文化,它承诺一切都唾手可得,所有欲望的对象都如在眼前。”把这些因素都加起来,我们就看到一幅社会保守主义,文化虚无主义,与无所不在的商业主义共生的图景,而所有这一切都由新媒介的空间化力量连接起来。 结 语 从前网络文学刚刚起步的时候,我欢呼过它的诞生,热情地憧憬过网络时代文学新的可能性。那时候,我最倾心的网络文学的优势之一就是作者和读者的解放,认为它代表了一种去除一切矫饰的“裸体的文学”的兴起,最大程度地消融了文学与现实原有的距离,甚至认为在今天唯一能担负起直面生活的重担的,非网络文学莫属,因为传统文学背负着各式各样的技巧和意识形态的压力,早已和生活渐行渐远。但是现在看来,这种解放是否具有虚幻性和破坏性?这样的期待是否太高,是否又会成为网络文学不胜压力的重负?很多网络文学作品的“解放”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文学性和思想性的缺席。因为不用顾虑既有的文学成规,网络文学彷佛是那个摘掉了金箍圈的孙猴子,觉得自己可以天马行空,率性而为了。在这一点上,我们遇到了一个奇妙的悖论:网络文学的活力,恰恰在于它对于文学的背离。在一个道德、信仰、思考等等一切精神生活遭遇重大困难的时代,网络文学的“解放”既是一种普遍的极度的渴望,也是一种逃避的借口,它代表了那个沉重的肉身,又象征着一种轻盈飞翔的姿态。问题是:这个肉身真的飞起来了吗? 注释: (1)王朔:《这之后一切将改变》,《三联生活周刊》,2000年2月30日。 (2)李寻欢:《<迷失>创作后记之一》, http://www.smth.edu.cn/bbsanc.php?path=%2Fgroups%2Ftalk.faq%2FLove%2Fold%2FChunQiu%2FLove_11%2Fwanglu%2FM.915789002.A (3)张萌:《网络文学对中学生的影响》,《中国教育资讯报》2001年第1期 。 (4)今何在,《悟空传》(光明日报出版社,北京,2001), 55 (5)Patrick O'Donnell, Latent Destinies: Cultural Paranoia and Contemporary U.S. Narrative,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0), 8 原载:《文艺争鸣》2010/07 原载:《文艺争鸣》2010/0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