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0年10月4日上午 地点:湖南省汩罗市韩少功新居 黄 灯:韩老师,我从两年前起,就一直关注您在汩罗建的新居。今年,听说新宅竣工您已落居此处,我作为一个汩罗人,沾了就近的便宜,因而是迫不待地来看您了。我记得梁顶立老师在给您的《诱惑》作跋时,曾说到您俩最大的希望是有朝一日回到农村去,回到鸡鸣狗吠中去。 您真的回来了。 韩少功:我对农村有特别的感情,可以说我的生命,我的文学追求与此血肉相连。为了找到自己农村的新家,我在长沙方圆二百公里的农村看了很多地方。在浏阳,湘西我都有过选择的念头,最后,我还是觉得汩罗这地方好。有山有水,民风也纯朴,而且交往起来没有语言障碍。 黄 灯:更为重要的是,汩罗对您有特殊的意义。 韩少功:是的。我从汩罗走出去,现在又回来了,我有回家的感受。 黄 灯:能谈谈您以前在汩罗的生活吗? 韩少功:我是68年初中毕业下放到汩罗天井乡茶场的。在茶场劳动了两年,又到了当时的队岭大队,后来又调到县里文化馆工作。一共在汩罗生活了六年。 黄 灯:这几年生活对您一生有很大影响吧?这从您的作品可以看出来。 韩少功:可以说有至关重要的影响。人年轻时,对一切都有种好奇,因而与整个社会的交流是非功利而又全方位的。这点对写作很重要。打个比方,一个农民长期生活在农村,他成年后,娶妻生子,要面临生活的压力,因而在他的视野中,与他生存密切相关的东西他会注意到。尽管他很了解农村的生活,也很了解农民,可他理解不了很多与他有关的深层的东西。这一点,除了素质的原因外,还与他的视觉盲点有关。因此可以说,以全开放的心境注视生活,全身心地投入生活,对生活保持爱心和激情是创作成功的关键之一。人在年轻时,由于天性往往能更大程度地保证这点,成年进入社会后,随着生活的复杂化,对世界的认知总是会或多或少地带上功利色彩。我想,我在汩罗下放的几年,最重要的是使我学会了摆脱功利效用原则,冷静地对日常世界所有物象和物态作一种公允的等价观照。 黄 灯:我还有点疑问,您现在的住处,虽然风景优美,空气清新,可它毕竟远离了城市和人群,您是否有种孤独感? 韩少功:我喜欢安静。当然,平时呆在新居,我也出去走走,与当地农民说话,我说的是方言,他们还以为我出生在此。当知道我是长沙人后,他们一个劲地夸我的话讲得很“平”(指好的意思)。我以前在海口时,杂事太多,心难以平静。现在生活于乡村,感觉很自在,很自由。同时,我还可以通过网上了解外面的世界,由于作家这一行当的特殊性,因而我虽身处深山,却心通外界,没有孤独感。更为重要的是,我又接触到了农民,能直接和他们交流,这使我很满足。其实,有些农民从泥土中出来的道理,就是智慧,可他们往往不觉得这是一种智慧。谁都可以是文学的老师,我实际在暗暗地向他们学习。 黄 灯:看来,您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能具体谈谈你的生活近况吗? 韩少功:(像个孩子似地得意地笑)我现在过的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农民生活。早上起来,我挑粪种菜,你看我屋前的小菜园,里面的菜全是我种的,吃起来,感觉就是不一般。我还喂鸡,我到汩罗后,买了一只公鸡,五只母鸡。刚买来时,毛茸茸的,一点点大。现在它们已长得很大了。每天,我还可以捡到母鸡生的三个蛋。前几天来了客人,杀了两只母鸡待客,因此现在还有四只。我明年还准备在屋前屋后种一些树。 黄 灯:说实话,韩老师,如今像您这样真正回到农村生活的人不多了。尤其是作家,名作家。我作为一个汩罗人,在为您能回到汩罗高兴之余,对您的选择有一种感动。它给我浮躁的心一种无言的鞭策,使我明白自己到底该选择和坚守什么。 韩少功: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坚守自己。选择生活在哪里并不能说明什么。关键是我自己向往一种远离都市简单自在的生活。我既然有这种想法,我就不会为别人所左右而改变自己的选择。 黄 灯:我总是感觉您选择乡村有一种更重要的东西,不单纯是一种生活上的选择。这里有您的某种价值标准,有您的某种精神追求在里面。 韩少功:也可以这么说吧!其实人一辈子是很艰难的。在有些时候,为了生存和别的原因,人可能为自己妥协,但决不能一辈子都向自己妥协。人总应该坚守住自己的精神方向。 黄 灯:我感觉您的心态很平和。同时,您也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说白点,您身上具有典型的湖南汉子的那种秉性。 韩少功:有点吧。我渴望挑战,欢迎挑战别人越反对我的意见,越能提出与自己相左的意见,我越感到挑战的乐趣,因为那样才能使自己进一步完善。当然,做人要低调,要以平常心看人看事,不要流于简单化,不要急躁。(笑)其实,你们这一代比我们要幸运一些。 黄 灯:单纯从物质条件说,我们这一代比上一代确实幸运。可处在社会转型期中的我们,也有自己的困惑,那便是缺乏信仰,焦躁不安,面对社会有种无所适从之感,或者说,在阵痛中有信仰危机吧!韩老师,在我看来,您回到汩罗,就有某种回归的意味。是否有寻根意识在里面? 韩少功:(笑)寻根?这个老问题我不想讲太多太多。寻根不是单纯的复旧,这里有某种新的元素。事实上,“根”固然重要,但“花”“叶”同样不能忽视。我注意到一点,现在的人都爱怀旧,怀旧已经产业化了。到处都是假文物,假古迹,假古董,这是很不正常的。从中也可看出我们民族的心态还不十分健全。一说传统的不好,便一把火烧光,一说传统的好,便又拼命造假,这很危险。当然,这种怀旧可能与你开始提到的信仰危机有关吧! 黄 灯:我再说点关于读《马桥词典》的感受。其实,以一个马桥人的视角来读《马桥词典》是很有趣的。我在读它时,对它文体上的突破就一点也不敏锐,而总是被您文中的人和事所吸引,有种亲切感。我的感觉是,您在创作时,尽管有很多理性的思索,但您充满了感情,这种感情虽不容易察觉,但它还是冲破了您语言的机关。作为一个马桥人,能很明显的感受到这点。 韩少功:我也不认为《马桥词典》在形式上有什么突破。不错,写《马桥词典》时,我是动了感情,用了心的。 黄 灯:所以,您还是回来了,回到了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1.1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1.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