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您写作《西夏咒》的初衷是什么,希望向读者传递什么信息,为什么用“咒”这个字? 雪漠:我写《西夏咒》,是想实现两种东西, 一是我的文学追求。我想写一种超越目前我们习惯的文学形式的一种文本。《西夏咒》是“反小说”的,它跟我们时下读老的小说都不一样。《西夏咒》跟时下读到的所有小说都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它是反小说的。目前,由于出版的影响,中国作家追求市场效益者越来越多,影响了对小说艺术形式本身的追求,《西夏咒》却想在这一方面实现一次突破。中国文学要想真正走向世界,不能忽视对小说文体和形式的探索。我的《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三本小说,注重的是生活,没有注重对小说形式的追求和探索,《西夏咒》则实现了我在小说形式上的追求。 在另一方面,我也想反映另外一种真实的生活。 《西夏咒》的“咒”字有双重含义,一是诅咒,二是魔咒。前者诅咒人类文化中的暴力,在《西夏咒》有许多这样的文字;后者是象征魔咒,人类的魔咒是由欲望造成的,它一直困扰着人、所以我说《西夏咒》中的世界一直也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不同的人类、不同的宗教都一直想打破魔咒,实现超越,琼和雪羽儿就是其中的两个代表。 记者:书中的雪羽儿是您杜撰的还是有点儿原型的影子? 雪漠:雪羽儿有原型的。她有两个原型来源,一个是飞贼。凉州某山区有个叫贺玉儿的飞贼,因为其名跟我的一位朋友相近,怕别人对号入座,故更名为雪羽儿;另一个原型是甘肃刘家峡罗家洞。几百年前,那儿有个女孩,和一个叫盘唐巴的僧人之间,发生了一段故事。他们以人们所说的双修形式实现了超越。至今,那儿仍有无数的朝拜者。某年,我带着妻子,在朋友雪琪的陪同下,也去朝拜过罗家洞。在西部的宗教界,罗家洞是胜乐金刚的圣地,盘唐巴被认为是胜乐金刚的化身,罗姓女子被认为是金刚亥母的化身。我也是胜乐金刚文化的传承者,曾在《大手印实修心髓》中写过这个故事。这两人的故事,代表人类对超越文化的诸多向往。 记者:雪羽儿是西部女性的代表吗,在雪羽儿身上您寄托了什么? 雪漠:雪羽儿不仅仅是西部女性的代表,而可能代表了整个男性世界的某种向往。几乎每个男子都希望自己的生命中有一个雪羽儿这样的女人。我的一生中,同样也希望遇到这样一位女子。她代表了我对女性的所有向往。我的一生中,都似乎在寻觅这样一个人,她可能是女神,也可能是红尘女子。但我的所有寻觅,其实也是在创造着她。在我生命的不同的年龄阶段,有着不同向往中的雪羽儿。她不一定是肉体的女子,有时,她甚至仅仅是一个灵魂的图腾。 我在《西夏咒》写道:“你一直在寻找她。你走向一个个人流涌动的所在,却一次次失落着。你想从人海中发现她,这成为你一生最重要的寻觅。你的心中涌动着激情和大乐。那大乐中流出的文字,被一位女子称为‘神性’。”“那一切,更成为你生命激情的由来。你可以没有人间女子,但不能没有雪羽儿。于是,你的世界空寂无人,四顾湛然,犹如旷野,却总是喷涌着无穷的诗意。” 记者:有的读者或许会觉得《西夏咒》虚无缥缈,该怎样理解? 雪漠:外相上看,确实是这样。其实我写的,是最真实的生活。艺术的真实不仅仅是生活的真实。不少读者被《西夏咒》感动着。他们甚至并不认为那是我艺术的创造,而是真实的生活。浙江的一位读者甚至问我,那个叫阿甲的神灵,他的真名叫什么? 说到虚无缥缈,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认为,世界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一切都在变化着。我们留不住任何东西。我们认为真实的一切,最后都变成了记忆,而记忆的本质,其实便是“虚无缥缈”。人生是个巨大的梦幻,同时也是现实的存在。在那存在和梦幻之间,定然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正如我在《西夏咒》的后记中所说的:我一直想写生活在另一个“时空”中的人们。他们生活在世俗世界之外,有着自己独有的生存模式。他们追求灵魂的安宁,而忽视红尘的喧嚣。他们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活的理由,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有自己的灵魂求索。不进入他们的世界,是不可能了解他们的。……需要强调的是,《西夏咒》中的那个看似荒诞的世界,其实也活在每个人的心里。 记者:写《西夏咒》时,最触动你的是什么? 雪漠:在《西夏咒》中,我最看重的,还是琼和雪羽儿的那种灵魂修炼。那也许是书中最难读的内容。但那是我有激情的一次灵魂流淌。写它时,我一直处于岩浆喷涌般的状态。在这一领域的描写中,我似乎真正做到了“无可替代”。也许,它能为心理学等诸多学科提供了另外一种值得研究的范例。 记者:西部文化的的精髓是什么,《西夏咒》体现了哪些? 雪漠:西部文化的精髓是智慧和大爱。大爱便是无条件的一种爱。《西夏咒》写的智慧,便是一种超越的智慧。 超越的含义是战胜自己的贪欲,别让外部世界扰乱你的心。大手印文化强调,所有的人类甚至生物都是平等的。它认为,每个人都有超越的可能性。人只要不追忆过去,不牵挂未来,只安住于当下,抓住当下,不要为世界上花花绿绿的所诱惑,那么,你就会真正实现人的主体性,实现真正的超越,得到真正的清凉。 正是在种种逆境中,雪羽儿才实现了自己的升华。苦难升华了人格,如耶稣。因苦难而升华的,在许多宗教文化中被称为殉道者,意思是“为真理献身的人”。 记者:您说时代需要大善文化,《西夏咒》讲了怎样的大善和大爱? 雪漠:真正的大善是对整个人类、甚至包括整个生物都有好处,而不仅仅受制于某个国家、集团和群体。大爱则是没有任何条件的爱,老祖宗将它称为“无缘大慈”和“同体大悲”。 记者:您如何评价当今社会的功利心,文学的力量有多大? 雪漠:任何时代都是功利社会,但因为那些功利的东西都消失了,留下的是那些非功利的经典,所以我们便认为那个时代也许没有功利。不是这样,任何时代都会很功利。只要有人类,只要人类有欲望,那么,功利心就是人类的影子。这不奇怪。 文学不是太阳。它虽然有光明,但它很难在瞬间照亮世界。而且,文学从来也不曾承当照亮世界的义务。 文学照亮的,只能是我们自己。 但从更高意义上说,照亮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照亮世界呢? 记者:您心目中的“好作家”是什么样的? 雪漠:我认为,真正的作家要有孤独的自信和寂寞的清醒,更不乏从容。他必须有真正的平常心。他甚至不一定在写作,他只是在生活,如同渴而饮、饥而食,写作只是他的生活方式。他不想靠写作去换取什么,他只是想说出自己想说和该说的话,当他能成为时代代言人时候,他就可能是大作家和文化巨人。他当然在乎发表,但不发表也没什么。他只是做好命定由他做的事。至于成败,那是命运或上帝的职权范围,他是不屑去管的。他之创作,或为完善生命,或为充实生活,或是灵魂需要,而决不是为了换稿费或图名利。有了名声固然好,但没名气也没啥大不了,他决不会刻意去求。他只是为自己的灵魂活着。 托尔斯泰便是我心中的好作家的代表。 记者:您说一个作家最重要的应该是学会“舍”,而当下好多作家都注重“取”。您怎样看待“舍”和“取”? 雪漠:好多作家都注重“取”,而不注重“舍”,结果艺术上的成就受到了限制,穷尽一生的时间,也未必达到应有的艺术高度。 一个作家,最应该做的是“舍”。舍弃名利,舍弃欲望,舍弃贪婪,舍弃繁华,舍弃现实虚幻的一切,舍弃一切令灵魂浮躁的外物。只有外物对灵魂的诱惑完全消失之后,智慧的灵光才可能显现。人的生命是一根绳子,每一次对外物的追求,都会使绳子缩短。而要想让某个事业达到顶峰,需要全力投入最大的生命长度。你要在死神追到你之前做完你该做的一切。而只有舍,才能让你的生命拥有最大的可塑空间。 作者简介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专业作家,曾深造于鲁迅文学院和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 雪漠的代表作为长篇小说《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等,其学术代表作为《我的灵魂依怙》《大手印实修心髓》等,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曾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等。其作品被誉为“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和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14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1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