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的苍狼》出版之后,反响较大,评价不一。大家老是把它跟《大漠祭》《猎原》《白虎关》《西夏咒》做比较,更有对号入座、自寻烦恼者。其实,我写此书,仅仅是我想说话,说自己想说和该说的话。书中的人物,都是在演一出我想叫他们演的戏,仅此而已。 笔者曾跟北京大学文学硕士、人民文学杂志社编辑陈彦瑾用网上聊天的方式,就《西夏的苍狼》进行过一次对话。现将内容选录如下。 ——雪 漠 陈彦瑾:昨晚连夜看完了《西夏的苍狼》。我忽然很怀念写《大漠祭》时的雪漠了,也可能大多的寓言性表述内容以及貌似身边某某的人物影响了阅读。 这是您“灵魂三部曲”的第二部吧?相比较,我更喜欢《西夏咒》的大气,那份超越历史罪恶的大悲悯,当代作家中,惟雪漠独有;而《西夏的苍狼》中,超越是建立在某个女子的爱情遭遇上,似乎就显得“小”而“浅”了。您之前的作品都涌荡着一股“气”,这是雪漠最迷人的地方。这部作品里,诉说多了,“气”似乎淡了。 雪 漠:所有大的超越,其实都建立在具体生活的超越上,比如爱情。从本质上讲,爱情是最大的欲望,超越了它的人不多。只要超越了爱情和欲望,我们才能谈更大的超越。在原始佛教中,是视情欲为超越大敌的。我们不能离开爱情和欲望,谈更大意义上的超越。古希腊史诗记载的那几次有名的大战,其起因也是因为情欲。所以很难说“历史罪恶”就比“爱情”“欲望”更“大”更“深”,爱情就更“小”更“浅”。许多时候,历史罪恶就源于那些“小”和“浅”的“爱欲”。 以前雪漠的小说,确实不注重故事。这一部中,我开始有了故事——虽然很简单,许多时候,强调故事时,也许会冲淡一些我擅长的灵魂和生活叙写,但我不能老是一个模样。我想换一种写法。 当然,我还可能写得更好,但因为签约的原因,只好出版了。不过,《西夏的苍狼》仍然是我很重要的一部作品,它是我的一次重要转折,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写作上,它阐释和记录了变化中的雪漠。 它甚至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是由许多人用生命写的。书中的人物大多有原型,有些章节我还直接引用了一些原始资料。我想保留一些最鲜活的生命感受,也想记录一些鲜活的生命存在。比如,书中的紫晓的诸多心理活动就引用了陈亦新、陈建新、杨菲菲等人的文章和短信,但他们并不是书中的人物,请不要对号入座。书中的所有人物,其实都是我的创造,是表演我思想的演员,跟现实中的人物无关。 陈彦瑾:我一直在琢磨,雪漠这个作家最优秀最独特的地方究竟在哪?我以为,雪漠终归属于大漠,雪漠的内功之气全凭大漠生起。离了大漠,似乎就不是雪漠了。 雪 漠:所以,我后面的《木鱼谷》才再次回归大漠了。不过,《西夏的苍狼》中,那黑歌手的寻觅之类,也是我独有的智慧感悟。 陈彦瑾:因为寻觅的缘起比较空乏,没有厚实的基础,光讲寻觅本身,似乎就飘了。像《西夏咒》,把苦难写到极致时,苦难中长出的超越之花才有鲜明的质感,才能实实地击中人心。这部作品似乎过于寓言化了,就好比“体”不充实,“用”就发飘。尤其是奶格玛到地球那些片段,有点概念化了,内功没有发挥出来。 雪 漠:《西夏的苍狼》本来就是寓言。你们应当看到另外一种东西,那些人物都是演员,演的是奶格玛一袭的超越故事。不要在乎演员,要关注他们说的话和故事本身。我只是写了一个寓言故事,让那些人来表演而已。主人公紫晓其实有每个人的影子,它有每个女人的影子。这个时代,女人如果不是男人控制,便是被社会和欲望控制。而所有的控制,本质其实是一样的。常昊对她的那种追杀,是无处不在的。常昊不过是一个有官商背景的象征而已,他以爱的名义进行追杀。许多章节,甚至整个小说,都是寓言。你不要用真实与否和所谓的小说标准去衡量。我只是用寓言的形式演绎了人类的终极梦想。 陈彦瑾:这只是作者的意图。 雪 漠:我有意打碎了那些小说的概念,去让人们演这个寓言。那些所谓的“毛病”,其实是我有意为之。跟《西夏咒》一样,我放弃了我一向擅长的写法,再玩一回“反小说”,让作者和生活都介入进来。本书的情节很简单,毫无曲折,甚至算不上完整故事。它只有线索,但那“寓言”的目的,却达到了。我真是这样想的。许多可以展开的情节,比如黑歌手和紫晓被抓,我都没写,只是一笔带过。我的专注点在灵魂的述说。是他们在说,而不是我在写。 他们在跟我交流,跟我对话,书中有无数个潜流在对话。他们只是一个个演员,跟我一起演一种我对“寻觅”和“永恒”的“说法”。他们述说着自己的“寻觅”故事。 陈彦瑾:这是作者的现身说法。当然,小说也的确可以读出这些意味来。 雪 漠:我不要人物,我甚至不要故事的曲折,只要他们跟我一起来表演这个“说法”。书中的所有历史传奇,也在演绎我的“说法”,也在表演我的思想。要是你多读几遍,就会喜欢它。有些人开始都不喜欢,后来非常喜欢。我也喜欢一遍遍地读《西夏的苍狼》,每次我都会兴奋。 陈彦瑾:我说的只是读后的第一感觉。要知道,雪漠这个作家最让我迷恋的就是那股内功之“气”。 雪 漠:其实黑将军那一袭,也确实充溢着“内气“,只是它是暗劲而已,你很难看到张牙舞爪的“气”。每次我看到黑将军们的故事时都会兴奋,看到黑歌手找到的娑萨朗时我也会陶醉。要知道,那黑歌手寻觅时,我自己也被震撼了。黑歌手用他的一生心血去寻找老祖宗传说中的娑萨朗净土,为此他历经千辛万苦,却发现他找到的圣地,其实是家乡的另一个翻版。每个人心中的圣地,都高不过他的心。 陈彦瑾:黑歌手是很概念化的人物。 雪 漠:他本来就是个“概念”,说不清的。他要是太清晰了,就不是他了。他其实是类似上帝的人物,是一团说不清的浑沌。他不是一个具体的男人,而是象征。写他时,我根本不是在写人物,不能写得太实。紫晓本来也应该写虚一些,因为写实了,就可能有人对号入座,说她像某某某。其实,她肯定高于生活。她也是个载体,她承载的是我对女性的许多向往,她经历的也是我有过的那种求索。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其实也是我自己,也是每个被烦恼所困的人。 陈彦瑾:黑将军的确是个象征,但不能没有“体”,象征只是“用”。“体”苍白,不照顾体,“用”就是个花拳绣腿。好的文学作品,都要有超越、象征的维度。但那只是个维度,就比如人们修行向往净土,那只是个向往,还需要做功夫。做功夫,才是主体。不能简单说孤独、苦行啥的。那些都是概念,也不能简单说超越、寓言啥的,那也是概念。我最着迷的,就是您的那股内功之气,鲜活的、深厚的、敦厚的,就像您写的“大手印”那几个字。真正立得住的,是这个。不在于讲了什么故事,玩了什么花招,花招只是锦上添花。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在生活中,您是不是也有黑歌手的那种对女性的期待? 雪 漠:我当然有期待呀。没有期待,就没有人生。期待其实是一种向往。要是没有期待,我就不写小说了。正是有了那种向往和期待,我才有了作家的习气。许多时候,我甚至是有意训练自己去期待,为的是把自己拽出那种澄然空明的宁静,再为世界留下几部书。 陈彦瑾:我一直在寻找雪漠最优秀的文学品质。 雪 漠:这便是那期待。否则,我早就不想写了。正因为有了那期待,我就会写下去。总觉得下一个转弯处,会有一道我向往的风景。我的许多小说也是这样出现的。我在用文学创造着自己的所有不曾遭遇的期待。 陈彦瑾:其实,紫晓走近黑歌手,也不是为了别的,既不为信仰也不为求保佑,只为着全身心地爱他(不是为了找一个可依靠的好男人,因为他明显不可能属于紫晓),而他教紫晓看破这一切,教紫晓远离世俗情欲,教紫晓若即若离保持一个温度,甚至让紫晓消解那个“爱”字。紫晓的心阵阵揪痛,当紫晓置身事外时,它仍在痛。但有一个事实是,它在痛的时候,或者它不痛的时候,它平静如水的时候,都在祈请他的眷顾。紫晓其实一直在温柔地祈请他,湿润又娇柔。紫晓一直在操心他。紫晓的身在祈请,紫晓的心在疼痛,这算不算爱呢?算凡夫之爱吗?离出世间的爱有多远呢?那都是概念,紫晓只想告诉他怎样的感受。紫晓顺从他想要的那种“度”,她忽而温暖甚至热烈,忽而冷漠又客气。紫晓对黑歌手,惟有一颗赤子之心,有时它就是颗简简单单的女儿心。它是率真的、无邪的,也是娇羞的、自尊的。 雪 漠:也许是吧。所以,黑歌手其实也得到了他的期待。 不管怎么说,《西夏的苍狼》是我第一次真正的亮相——我有着黑歌手的生命寻觅。人们从黑歌手的寻觅中,可以读到雪漠的灵魂求索。那不是小说,是我在说话。我在貌似小说的外表下,说关于灵魂和香巴噶举的故事。 陈彦瑾:这个我读到了,但它毕竟是小说啊。 雪 漠:“小说”是你们设置的框框,为的是套住一个鲜活的灵魂。我不要这个框框。我不是在写小说,我是为了说话和传播,为了打破某一种现实和观念上的封锁。我只要能说出话来就行了。人们会在这本书中研究雪漠的思想和变化,而不是研究他的“小说”技法。人们会发现我经历了怎样的寻觅和历练。所以,我只是说我想说的话,我的生命中一直有一种力量在改变着我的写作。比如,我本来不想要那个《无死的金刚心》了,想拼入木鱼谷,但“他们”喜欢金刚心,我只能去写它。我老是被“他们”劫持。《西夏的苍狼》也是这样。虽然不好,但“他们”喜欢。你知道,“他们”并没有上过北京大学中文系。 陈彦瑾:呵呵,“他们”是谁? 雪 漠:“他们”就是我生命中的一种“存在”,是一种能裹挟我的生命激情和智慧力量。“他们”只希望我说些跟“他们”有关的话。遇上那些没文化的“他们”,我也没办法。 陈彦瑾:“他们”不一定有“文化”,可您有“文化”啊。 雪 漠:但“他们”那种外行,总是能直接干预我这个内行。“他们”一参与,我就没有办法写“他们”不喜欢的东西。 陈彦瑾:“他们”想让您说什么,您可以尽量说得有“文化”啊。 雪 漠:你说的那种文化,“他们”是不懂的。“他们”只想叫我说“他们”懂的文化。没办法,这是“他们”的事。“他们”甚至不管谁在叫好,或是谁在听。“他们”只是叫我说话,别管听众是谁,是否在听。我只能顺从“他们”,否则,我就写不出一个字来。不过,《西夏的苍狼》会有一大批有信仰的人喜欢。甚至,书中的许多内容也会成为信仰本身。你信不信? 陈彦瑾:信。 雪 漠:而且,那些信仰的文化会传承下去,变成寓言和预言。此外,肯定有许多人向往书中描写的娑萨朗,肯定有许多人知道奶格玛和秘境,肯定有许多人知道光明大手印,以及关于“永恒”的追问和阐释,更有对人类终极梦想的向往,也会有许多人像紫晓那样告别过去。信不信? 陈彦瑾:信。 雪 漠:你瞧,你叫好的那类小说能做到这些吗? 陈彦瑾:不了解那些信仰和文化的人,包括评论家们,看得懂这些吗? 雪 漠:他们不一定能看懂这些,但需要看懂的人,肯定会看懂的。我这一说,你便明白《西夏的苍狼》的价值了吧?它肯定比《大漠祭》们承载了更多的清凉信息。 陈彦瑾:从文化的角度来看,这本书是很有价值的。 雪 漠:文学上同样有价值。这也是我为自己写的一本书。本书中,我同样用所有的形式和可能,让我的心灵“说话”。 陈彦瑾:但也可以不那么“概念化”吧? 雪 漠:我的许多小说都没有概念化。这一部,我想写写“概念”。我写“概念”,别人都不一定懂。要是不“概念”,就变成另一部《西夏咒》了,别人更难读懂。有时候,世界需要的其实是一声大喝,而不仅仅是含蓄的微笑。对于脚后跟一样迟钝的心灵来说,微风的轻拂不起作用,我只好大声地说我想说和该说的话。书中的人物,也在跟我一起说话和演戏,仅此而已。这是一部“概念”小说,承载了一种世界需要的“概念”,也可以称之为“智慧”或“思想”。它的主人公,便是雪漠想说的“话”,是雪漠想表达的“思想”。在其中,我根本不愿意想象过去那样隐在身后或文后,因为世界早已迟钝了。在搅天的噪音中,含蓄是落入水中的雪花,是激不起一点涟漪的。世界需要大喊时,为什么不大喊呢?我可不管它是不是符合了人们设定的那种文学概念,它只符合雪漠需要的概念。不去迎合流行的文学价值的评判体系,却符合雪漠自己的价值评判体系。在我的世界里,我一直是自己标准的制订者。我想咋写,就咋写了。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1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