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大衣没有跟在侯颖后面,是自己推门进来的。推开一道门,再迈入另一道门。录音间其实很小,但这么说弄得像个四合院了。其实没有,就是一瞬间的事,王安忆就出现了。我在电脑前面抬头,还稍微停顿了一下,在想金色大衣里面的女人是谁,是跟在她后面的侯颖的熟悉的笑,让我确认嘉宾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出生在金陵地界的女子让我不得不想起荣宁二府。她在视觉上给我的感受其实更南京而不是上海。她的容貌和张贤亮一样,没有给人太多的印象,但你总能记住他们的人他们的气质。我还在想是个子比我想象的高?人比我想象的年轻还是说话没有我想象的矜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她和上海分开了。” ——邱晓雨专访王安忆前言 早上起来屋子像被水汽浸泡了一样。 云雾低低的贴在我大块瓷砖的地面上,变成个传送带,从阳台向我爬来。可惜才到半路他们就化了。我只好呆呆地看他们临消失前的最后一点点涌动。我喜欢温暖潮湿,今天恰巧是。北京没有我喜欢的潮湿,北京在冬天和夏天之间的春天也越来越单薄,这个城市让人离不开又喜欢不起来。 所以我只能把加湿器注满了水,让入夜后的房间渐渐充盈。有时候旋钮一转到头,早晨我就会看见屋子上空凝住的薄雾,直到打开窗子把它们放走或者冲淡。我还可以看见低低的云彩从阳台向卧室流淌过来,第一次的时候我都不能相信自己还是在北京醒来。而距离我最近的云彩,此前只有在意大利出现过。不过我更喜欢并不是云,主要是那种很多人嫌衣服怎么凉也凉不干的潮湿。我一直觉得女人生在那种地方天生就更像女人。 王安忆生在南京,长在上海,插队在安徽。几次移动都没把她带到更干燥的地方,这让我很羡慕。属于我的山东北京陕西甘肃新疆这些勾连,都是粗放型的地带。 所以我想,王安忆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才对。她们精巧精致并且精于算计,不过她留给我的印象其实倒不是这样。 1954年到现在,到我采访她的那个月份,正好王安忆56岁。我想起《闺中》里的那一对母女,书里说岁月好像从她们身上滑过,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我在想每个女人都盼望着岁月可以滑溜一点,不在自己的面容上磨出印儿来,也不把你的身体撑开。但是岁月就是岁月,在大部分人面前都看似软绵绵的流过,留在它身后的你已经千疮百孔。王安忆的文字背后的真人是什么样子呢? 那天是侯颖负责去国际饭店接她。王安忆是两会代表,是我们趁着这批人云集京城,集中采到的第一拨。她之前紧挨着二月河和阿来。国内部那边负责出稿件的同志个子很高,大家叫他年哥。年哥拿着相机和一本发黄了的《小城之恋》,书的边角像女孩可爱的嘴角那样微微上翘。让我猜想年哥的年龄和读王安忆的历史到底有多久远。我没问,因为我就是喜欢那么捉摸而已。问了,说出来的不一定是真的。 出于篇幅考虑,一期节目里总是会去掉一部分话语。其实我特别喜欢的一句话,王安忆在采访中说的,因为前后的照应没留下来。她说“一旦说出来了可能已经不是真实的自己,有时候真正的交流不一定发生在谈话里。”我听这话的时候有感觉到有绝望涌上心头。作为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无论在《环球名人坊》的人物访谈里,还是《新闻盘点》和那些永远的男嘉宾说国际政治,我都强烈的依赖于对话这种形式。 如果他们说出来的都不是自己,如果有什么东西超越了我们语言才构成高质量的交流,我真地想默默地盯着嘉宾,看他们的一举一动然后把它们记下来算了。不过在别人眼光注视下的嘉宾也很难是真正的自己吧。 这让我意识到,正是因为外在的禁锢,让嘉宾有所顾忌,有所顾忌的嘉宾当然不可能说出真实的自己。我只好尽量,尽量让他们不像官方的发言人。抽丝剥茧差不多就行,谁都有不向人道出的真相。作家们已经是蛮了不起,敢把自己最真实的体会留下成为白纸黑字的证据让一代代人认妄加估测,所以在访谈中有所言有所不言是人之常情。 我这么说是我觉得王安忆有所言有所不言。 但只是我的感觉而已。不过她在有的地方又真是敢说,我剪辑的时候让好几个人听了,才想好要不要留下有些话。 如果不考虑工作,她是在生活里我喜欢的那种女性,她跨进录音间的时候我就隐约这么觉得了。 三月的北京还是需要棉衣的。她的长长的棉大衣有着并不闪亮的金色,但还是遮盖了她身上其它的色块。以至于我到现在都记不清王安忆坐下以后,脱掉大衣里面是件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衣服。 金色大衣没有跟在侯颖后面,是自己推门进来的。推开一道门,再迈入另一道门。录音间其实很小,但这么说弄得像个四合院了。其实没有,就是一瞬间的事,王安忆就出现了。我在电脑前面抬头,还稍微停顿了一下,在想金色大衣里面的女人是谁,是跟在她后面的侯颖的熟悉的笑,让我确认嘉宾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出生在金陵地界的女子让我不得不想起荣宁二府。她在视觉上给我的感受其实更南京而不是上海。她的容貌和张贤亮一样,没有给人太多的印象,但你总能记住他们的人他们的气质。我还在想是个子比我想象的高?人比我想象的年轻还是说话没有我想象的矜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她和上海分开了。其实我接触的上海女性不多,一切只基于想象之中的判断而已。 今天是5月1日。昨天晚上焰火在在世博园上空绽放。早在3月我就接任务让王安忆用两会代表的角度聊聊世博。通常一定是想让她赞颂一切的。不过王安忆的话语并没有那么甜美,想让她虚构这些东西不如纪实那么容易。我感觉到真实的王安忆还是在谈话中出现了。 -------------------------------------------- “我常常想作家敏锐的就像地震前的动物,对这个社会泛起的一阵尘渣,吹来的一股风都能产生丰富的联想,他们写下的东西即便不打算担什么道义探索什么现状,但还是跳不脱这块天这块地,尤其是这个时代。 正因为这样和他们对话才有意义。意义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我仅仅敢于写下来,我几乎不能在公众面前出声的言说。我要是说我做这个系列比做以前的节目用心是因为有意义,是因为我觉得人到了一定的年岁应该有社会责任感了而不是凭张张嘴就挣来自己的工资而已。想想这话我就觉得脸红,我不敢说。 我在这时候知道文字的好。” ——邱晓雨专访王安忆后记 天才刚刚暖起来,不知道怎么就又阴下去了。小小的白毛团像雪片那样从天上掉下来,随着风乱跑。春天的风是最乱的,热气顺着地面爬上来,女孩们脱掉棉衣就迫不及待的露出光腿。 这是五一假期的最后一个下午。当然一共也就三个上午和三个下午。我顺着每天的路线穿过小区,穿过小马路走到我们国际台的大门口。我半天半天从包里找不出来我的证件,武警站在安全岛一样高的方块上,用请求的目光等我请求他放我进去。天变热了大家休假了他们就显得更闲,除了满眼飞舞的柳絮。我经常不带证让他们放我进去,他们认识我。 但是这会儿我不想,我在暖洋洋的阴天里一句话都不想说。就像好多次在上直播节目或者去采访嘉宾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呆着。可以吃瓜子或者打字,因为写东西有时候好像不需要经过脑子只是经过手,我发着呆发着呆然后就写了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只有回头去看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站在春天的风里找我的证件。或者已经是夏天了吧。谁知道呢,这事在北京没有准。就像人过了30可以是青年过了50可以是中年,没有准。我走过台门口的严正街,惊讶的发现路边被刨走了一些树又种了另一些小秃树的绿化带边上,其实还有别的树。我一直以为经过从新的绿化之后,台门口的路变的光秃秃。原来地球在一夜之间长了绿毛带了绿帽,它们还是从两边大院的栅栏里伸出头了。绿的红的粉的。黄迎春粉桃花不知名的什么花加上红杏一起全出墙了,我如果没有带证件我要走回家取么? 不要。我要抓紧完成上礼拜未尽的事业。我还没有把王安忆的背景旁白整理完,片花也没写出来。我可真磨蹭。 我头疼。想起这些就深深地头疼。假如我的头里还有可以深挖的地方。每到写旁白的时候,算了我还是习惯称它为串词。串词总是让我头疼,因为取舍是很纠结的事情。名人们可说的事太多。片花也让我头疼, 它涉及你给那个嘉宾的定位。我学了广告导演这个专业之后没拍过广告,但是写广告词的训练都被用上了。 给人物写片花就像写广告语,给人物做访谈尤其是后期编辑就像剪辑电影。我上了电影学院就是为了干这个对吧。 王安忆是个作家,但这个系列的每个人都是作家。她是个女作家,女作家倒是比男作家少。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 我想起这一期节目七颠八倒的顺序。侯颖把访谈粗剪之后已经分了块,侯颖去掉了那些咳嗽寒暄接听电话以及我和嘉宾的车轱辘话,我还要去掉10分钟左右的东西。这样篇幅才容得下。从访谈里舍弃东西也是要想一会儿的,人都很贪心想把最好的内容留下来。就算所有的都很好你也还是要抠抠抠。 其实去掉了很多我在上半段里问到王安忆的东西,大部分是关于女性的话题。我觉得我挑选的话题并不是那么对她的胃口,她也明确说自己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尤其是对男性没有敌视。嘉宾不喜欢回答的很多东西,答出来也是为了和我客气。王安忆人很好,她更希望我多问关于写作的问题,可我一直追着女性的话题问来问去,看的出她并不那么爱说可还是在说。我最终去掉了这一部分的一些东西。我把关于写作的问题拎到前面来,最前面。我一般不会大块的移动我的访谈,怕扰乱了前后的语境。我也是怕麻烦,那么折腾你要来回多听好几遍,像写倒叙和插叙的东西一样,生怕逻辑对不上。 但是王安忆的访谈要求我这么做。 她在谈到写作,尤其谈到母亲茹志娟的时候明显更有谈性。我心里暗暗的想着《闺中》,那是王安忆的一个短篇,我总是在想那一对做财会的母女和这一对当作家的母女有没有相同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有问,我是那么想知道。可能《作家与世界》的定位已经被我锁定在作家和世界,或者说和社会的互动,我有点不太好意思纠缠作家的个人故事了和生活细节了。 其实节目做得没什么社会责任感,问题问的八卦一些并不难,要是问问王安忆这一对知名母女喜欢什么牌子的鞋什么样的男人,而不是说中国是男性社会还是女性社会,没准可以让收听率更高的。但是我想一个作家只见一次,还是说一点他们费过脑子费过心的东西吧。尤其是作家和作家的区别不仅仅在于他们的文笔,还在于他们最有发言权的那个领域。如果让贾平凹谈上海,让王安忆说帝王,而二月河谈病。那一切就都拧了,当然他们都能谈。但是他们总有最敏感的区域就像人身上不是哪里都敏感,因人而异。王安忆谈女性,谈写作,谈上海,应该是责无旁贷。当然作家都应该谈写作的,不过作为教授写作的大学教授,王安忆会有这一面的心得。 我常常想作家敏锐的就像地震前的动物,对这个社会泛起的一阵尘渣,吹来的一股风都能产生丰富的联想,他们写下的东西即便不打算担什么道义探索什么现状,但还是跳不脱这块天这块地,尤其是这个时代。 正因为这样和他们对话才有意义。意义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我仅仅敢于写下来,我几乎不能在公众面前出声的言说。我要是说我做这个系列比做以前的节目用心是因为有意义,是因为我觉得人到了一定的年岁应该有社会责任感了而不是凭张张嘴就挣来自己的工资而已。想想这话我就觉得脸红,我不敢说。 我在这时候知道文字的好。 我还在另一件事情上念它们的好。又是前言里我提到的那样“一旦说出来了可能已经不是真实的自己,有时候真正的交流不一定发生在谈话里。”这是王安忆的原话。我重复了一遍。重复就是强调。 所以我想,全部的王安忆肯定不在访谈里。也不在我们把她迎来送往的寒暄里,侯颖接她的时候他们已经聊了一条长安街,回去的时候我们能说的司机师傅会和她再聊一条长安街。 这些都不够你认识王安忆的。她给自己的定义的那个词“思考”,大部分被轻轻的渗进她的文字里,小小的一点儿在我们宽敞明亮的录播间中。 也许这是我访谈的失败吧。 我只能在做后期剪辑时,从她的书里和话里再一次细细地找她。 王安忆的名字里有一个“忆”字。有这个名字的女人生在上海可真是再合适不过,上海和记忆有太多的人瓜葛。当然她生在南京,但血液里流淌的还是上海。 节目之前的王安忆让我想起叫做金陵的古都。访谈过后细想,她给上海的三个词汇“摩登,保守,粗粝,”中,也隐约透着自己的影子。说实话王安忆要是再市井一点,就更上海了。但是她的温和下面有一种坚定的东西让我感到都市里繁华背后的生命力,她可以在《长恨歌》里一句连缀着一句写尽了女人骨子里的柔软,连阴暗都写得那么缠绵。但也可以在《姊妹行》里用干净的尽可能不带修饰的语言描写两个女孩在如花岁月里被折下的故事。我看完,再看,总觉得不像女作家的手笔。尤其是王安忆的。 她可以冷静也可以感性,可以繁复也可以利落,可以直率也可以收敛。王安忆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 原载:国际在线专稿2010年07月16日 原载:国际在线专稿2010年07月1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