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李锐先生的《银城故事》,心情是这样的:平淡之中略感深沉,彷徨之中略带苦涩。 一部小说看完,你很难找出这部小说之中,究竟谁是主角!这是给我的第一感觉。是留学归来的银城革命队长刘兰亭,还是背后隐藏的革命大队长刘振武?是德高望重的刘三公,还是末世裁汰绿营兵聂芹轩?是对爱情大胆而执着的日本人秀山芳子,还是一直处在银城底层的牛屎客旺财?可以说,很难下决定。 说到感想,其实,首先,我仅仅代表一个年轻的文学爱好者向李锐先生致以深深的敬意,因为,从他的小说中,我看到的是一个中国当代作家的真正风格,那就是:拿起笔,写下的是文学。 可想而知,在如今这样一个渐渐被物质化了的时代里,在市场需求为第一要义的文学界,能够像李锐这样逆流而上,表达“文学”的人,屈指可数。而这份文学家的执着,必然会被文学和历史所铭记。 所以,我偶尔想起当今有这么一句话:“如果鲁迅还活着的话,他要么被捕入狱,要么就干脆闭嘴。”这就是这个时代给予现代文学的一句很有代表性的表达,所以,李锐的逆流而上,戴上“高尚”二字,决不过分。我在这里,也仅代表我个人,也希望看过这篇文章的所有文友,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关注和期待着这位现代中国文人的未来的佳作。 暂且作罢,谈谈这部小说。 这部小说在以盐都自贡为原型的基础上,进行的一个虚构的银城的故事叙述。以1910年前后,也就是辛亥革命前的一段时期为整个小说的背景,以孙文带领的辛亥革命前夕的革命暴动为主线,叙述了一段银城的历史小插曲。 看完小说的感觉是:平淡之中略感深沉,彷徨之中略带苦涩。 为何平淡?比起历史上的大风大浪,银城的这次小小的革命暴动根本就是“波澜不惊”的小插曲;刘兰亭、欧阳朗云、刘振武等的死,对于革命年代来说,也是小事情;日本人秀山芳子对欧阳朗云的未了缘,比起时下网络世界里的那些你抄过来、我抄过去的乏味的言情情节,可谓是小巫见大巫……这一系列凡之又凡、淡而又淡的小事情,正为我所说的平淡。 而且,作者在小说中穿插了很多看似“多余”的人和叙述:比如牛屎客旺财,一个捡牛粪卖的“神仙帮老大”,就是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生活和历史的旁观者,他的介入,使得这部小说看起来更为“平淡”;比如花了不少篇幅来描写牛粪饼的制作,描写火边子牛肉的渊源和作法,描写寡妇蔡六娘和斜眼的三妹,“穿黑皮”的郑矮崽,就是一个杀牛的,这么一大堆“小事”,对于现代小说以情节为第一要义的标准来看,这些简直可谓称得上是“多余之笔”,综上所述,这就是我所谓的“平淡”之感。 为何深沉?走进小说,你就走进了另一个时代和情景,所以,对于读者,是阅读着作家的作品,与作家一起享受文学的过程。 首先,值得让读者深沉的就是作者的语言。这部小说中,可谓无一处闲笔!作者对环境的描写,类似于散文和诗歌般煽情,却又恰到好处,比如:“持枪的士兵,干黑的血迹,无头的尸体,兴奋的狗,在银城往日繁华的街道上摆出一副罕见的凄凉风景。”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副冷峻凄凉,杀气冲天的画面;作者冷静的结构语言,总是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比如:“没有任何文献曾经记录过这些海鸥,也没有任何文献记录过一个姑娘柔肠寸断的眼神。在她的眼睛里远处是看不见的家乡,身边是从天而降的恋人。”这是秀山芳子在日本看到欧阳朗云时的心理描写;“可惜的是,古往今来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古往今来的忠烈心里到底有多少生逢末世的苦涩和凄凉。”这是对末世遗臣的心理渲染;作者对于环境和历史的质问,通常是通过一种冷静的方式表现出来,“所有的努力和成功,所有的盼望和理想,眼看都要毁在自己的手里。刘兰亭不由得顿足叹息: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呀……”这是刘兰亭在暴动即将失败的时候,对于选择革命还是自己经营的学校时候的两难,“一种植物,一种动物,和一些世代忙碌不停的人群,竟然在无形中一起组成了这个血肉丰满、繁荣昌盛的城市,组成了这个城市罄竹难书的历史。”“罄竹难书”四个字啊,分量太重了,“城门下来去匆匆的人们,都是中国人吗?他们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抬起眼睛来看看城墙上的那个木笼,看看城墙上的那个为了他们而被砍头的人。”这是欧阳朗云自首被杀害后,秀山芳子的心理质问,同样,也是作者的质问。这些恰当的语言和文字,以及一种时而冷静,时而绝望,时而激动,时而痛苦的转换,让读者体味到了什么是文学的话语构造,加上作者有时的“本土方言”的话语效果,更是营造了一份真实和深沉的感动,这就是我所谓的语言的“深沉”。 其次,就是关于我提到的“平淡”,其实聪明的人都看出来了,我说是“平淡”,其实,在后文一定要为这个说法“翻案”的,确实,我现在就来“翻”。我上文说了两个名词,一个是“多余”,一个是“无一处闲笔”!我自相矛盾吗?当然不可能。这些看似多余的东西,拿到理性分析角度来看,可以说是真正的“无一处闲笔”,这就是我要说的“内容”的深沉。 为何取银城来写?那就是“以小见大”,“高、大、全”的东西,出现在小说里,毫无价值可言,所以,作者取银城,这个一个小地方来写,有更深层次的意义,那就是对历史的近距离“回忆”和“描写”,对革命暴动前夕基层百姓生活的“洞悉”和“观察”,这就是一种文人的深沉的思路和风格。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以小窥大,才能看的更深、更透、更全面。 小说中的人物,几乎看不出多余的棱角,也就是说几乎没有特别重要的主角。我在这里,只提两个小人物。一个是牛屎客——张旺财。他是捡牛粪卖的底层人,是一个只关注生存本身的穷人,是一个思想和行动都淡而乏味的劳动人民,我称之为“生活和历史的旁观者”。的确,革命和未来这样的字眼,在他的眼中毫无意义,他所在意的,只是斜眼三妹儿可不可能嫁给他,只是今天的牛粪饼可以赚多少钱,最为深刻的地方就是他向茶馆陈老板要账的这么个细节,陈老板被抓后,旺财极为关心陈老板的死活,为什么?就因为陈老板还欠他200文铜钱。一碟菜,一碗酒,就可以让他沉醉在幸福里。这么一个“生活和历史的旁观者”的出现,其实是作者的刻意安排,旺财作为一个银城的百姓,作为一个生活底层的劳动人民,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穷人,他的生活里没有未来和革命这些大的字眼,也就是这份简单的眼睛,作者想透过他来反应当时银城的下层人们的生活画卷,儒雅高尚、硝烟炮火之外的另一种叙述视角,透过他的眼睛,我们可以看出另一个更透明的生活画卷,“小人物视角”,是这部小说的一个特色的所在(当然,这不是李锐先生小说的独创)。另一个人,就是相比于旺财来说,不管是地位、思想、身份都截然不同的复杂人物——聂芹轩。聂芹轩是一个被裁汰的绿营老兵、末世遗臣,后来在知府被“暴动分子”(也就是欧阳朗云)炸死后,出来主持银城大局的清末老臣,他是一个经历了银城几十年历史的银城人呢,也是一个经历着风雨飘摇的清朝末世命运的绿营老兵,他的出现,又是另一个独特的视角。其实,聂芹轩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人:他假公济私、投机取巧,比如早年,他挪用公银去投资盐业生意;他目光锐利而长远,他看出了清朝末世不可避免的要走向死亡,而自己却是在“不愿为而为之”的角度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看出了鹰野寅藏这个有着日本名字的“中国人”就是他要抓的人而不露声色,他知道前来替自己解围的管代“刘振武”其实就是革命暴动的一个“主要人物”;他尚存怜悯,在杀死革命暴动分子欧阳朗云的时候,“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绿营老兵聂芹轩,不由得人泪纵横。”,他圆滑世故,比如他与刘振武在宴会上的周旋,他也讲情义和义气,他为了还刘三公当年救他挪用公银的恩,竟然默许,放了三公的儿子刘兰亭一条活路,要知道,隐瞒革命暴动分子的罪可是满门抄斩!……以上几点,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精心安排的这样一个“独特视角”,从另一种视角,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深沉”的历史。 为何彷徨?这是一段革命前夕的小插曲,而这个插曲是充满了鲜血和泪水的,可是它的命运却是无情的走向了失败。 文中的革命人有三个主要人物。一个是刘兰亭,受过先进思想教育的进步青年,有着远大的抱负和热情,有着振兴民族的责任感和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在一步一步的靠近自己的理想而走。可是,刘兰亭却始终只是个犹豫不决、彷徨不定的悲剧人物。他对三公为自己定下的婚事感到不满意,不喜欢父亲的自作主张,然而,他最后还是欣然同意,并对九妹和这门婚事感到满意,不能说刘兰亭就非要怎么怎么反抗到底,但是,这也从一个角度向我们描画出一个不是很坚定的刘兰亭。当他在家业和革命两难抉择的时候,还是认为家业为先,毅然放弃了这次暴动计划,然而有着新思想和抱负的刘兰亭,最终被父亲三公困于地窖,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反差,让他心生愧疚,最终开枪自杀;三公的养子刘振武显得比刘兰亭要坚决的多,在明知革命暴动必将失败的情况下,毅然决定在宴席上刺杀聂芹轩,而最终,聂芹轩老谋深算,以三公为人质,让刘振武“英雄无用武之地”,最终在远行的船上,被自己的亲生哥哥(岳新年)所杀,在船头苦吟“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时候,可想而知他复杂而彷徨的情绪,是多么让人心痛;另一个更为悲剧性的人物就是欧阳朗云,他是一个从懦弱胆小,后来成长为一个“坚定”的革命分子的青年,他与日本人秀山芳子的恋情,最终未能形成美满的结局,让人遗憾,而造成这个悲剧的就是他的“贸然行刺”。其实,欧阳朗云算不上是一个成熟的革命分子,他所作的一切,无非只是在证明自己的“坚定”和“理想”,但他的所作所为显得过于淡薄,有一种“曲高和寡”的感觉,同时又夹杂着一种“去留无意”的冲动。 另外,有一个独特的视角,那就是秀山芳子和秀山次郎两个日本人。秀山芳子是作为一个革命的局外人来看待当时的中国和这段历史的,而秀山次郎是作为一个革命的“知晓者”来叙述的,秀山次郎的思想是标准的日本化思想,他压根不对这些看客似的银城人有任何不同的看法,他所作的就是教书和记录,那架记录着中国人血和愚昧的照相机,就是另外一个小说的独特视角。 这种种景象叠加在一起,怎么能不引起一丝丝在内心深处的苦涩感! “你们这些来来往往麻木冷漠的中国人,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木笼吧!看看木笼里的这颗人头吧!你们看看这个年轻人吧,他原本是一个住在河内的年轻人,他今年只有二十五岁,他是为了你们,为了中国才被砍头的!他的名字像一句诗,他叫欧阳朗云……中国,中国,你为什么杀了我的恋人?你为什么把他的头装在这么肮脏恐怖的笼子里?中国,中国,我恨你……中国……”这就是秀山芳子,这样一个局外人对当时的中国人和革命前夕的现状的诅咒。不仅仅因为她对死去的欧阳朗云的悲痛,更为重要的是,那层蒙昧的纱窗,是为了给人民以曙光的纱窗,断送了无数个年轻人前仆后继的生命和泪水,为了打开这道思想的门,有无数个刘兰亭、欧阳朗云、刘振武在默默的死去,而蒙昧的看客们,居然却没有任何反思。 历史记住了辛亥革命成功了,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暴动”推翻了难以置信的大清王朝,结束了2000多年的封建统治。而很少有人知道,在“银城”这样一些地方,在为这场革命作准备工作的无数个“组成部分”在进行着怎样的努力和奉献。所以,李锐先生在题记里有这么一句话:“在对那些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历史文献丧失了信心之后,我决定,让大清宣统二年、西元1910年秋天的银溪涨满性感的河水,无动于衷的穿过城市,把心慌意乱的银城留在四面围攻的困境之中。” 我读出了“反思”这样两个鲜亮的大字。这也让我想起了俄国的《日瓦戈医生》,让我想起了美国的《丧钟为谁而鸣》。在看似平静的小说之中,流露出一个中国当代文人认真的表情,表达出一套新的小说话语系统和格局,我觉得,这就是它的成功所在。 我相信,在作者冷静叙述的背后,潜藏着他滚烫的热血和理性的冲动;我更相信,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捧起这本小说的读者们,也会流着跟我一样沸腾的情绪。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