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里,出色的短篇小说不及前一年多,但进步还是有的,如整个文学创作一样,稳固执著地向前发展。短篇创作当然没有长篇创作红火,但质量——我说过,比长篇还是要好。这也是个有意思的现象: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创作上心思太重了不行。关于这一年的短篇小说,我想找几个视点来描述它的成绩。 短篇写什么 我讲过几次关于“写什么”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许多长篇创作解决得不好,事倍功半。而短篇情况不同,作家完全知道自己该写什么,力量就用得恰到好处。实际上,都叫小说,短篇和长篇的题材是不大相同的。长篇可以写一个时代、一伙人一生的命运、人生中的重大情感,短篇做不到。但短篇可以写生活中细小的、微妙的体验,它们却往往是长篇无暇顾及的。铁凝的《伊琳娜的礼帽》,写国际航班上一对邂逅男女苟且的故事。他们作案的条件很差,每人只占有狭小的空间,“伊琳娜”身边有孩子,况且,周围都是乘客。小说就是从邻座乘客的视角讲述的,旁观的角度恰好说明了两人的大胆。当然,这两人没有真正实行什么,只是发生了一些动作,女方制止了男方进一步的企图,使双方关系保持在一个度上。下飞机后,他们立刻解散了,女人奔向接站的丈夫。小说里有两个人物设置得巧妙,一个是目击者“我”,她由看不惯到后来帮助偷情者递上礼帽;一个是女人的孩子,他手指的动作表明他对母亲的事很清楚。作者通过一起波澜不惊的事件透视出社会道德的松弛。这个事件不大容易写成长篇,长篇中两人关系必然还会有所发展,但短篇中两人可以从此再不见面,含义就大不相同了。这一年里,铁凝还有《咳嗽天鹅》《内科诊室》《风度》等发表,都属于深谙短篇旨趣的作品,创作势头仍很强盛。 范小青也善于从小地方发现短篇题材,近年来一系列小说都是这样。《我在哪里丢失了你》从小小的名片写起。名片是一个人的面子,用于日常交往,接名片时没有不恭敬的,但谁又能弄清这名片事后被如何处理呢?它即使被保留下来,也不意味着两人就相识了。作者在深究一张名片的归宿,追出一连串尴尬。老太太找王友谈老许,只是拿名片做个由头,王友帮助老太太一起回忆老许,则带了不少心虚。不管怎么说,名片越印越华丽,却没有方便于解决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这是一个真正的短篇,长篇小说中尽管也会出现一些有关名片的细节,但都不大可能像这个短篇这样挖掘出它自身的意味。 郭文斌的《清明》属于把小说“说小”到接近极致的作品,是《吉祥如意》以来五月六月故事的延续。我不知道它是否是长篇的片断,但就写法而言肯定是短篇式的。里面没有传奇,没有故事,只有经过,从姐弟俩买纸、印纸钱到上坟。经过也不是主要的,主要写他们在经过中点点滴滴的体悟。六月还很懵懂,五月对世事半知半晓,两个孩子的对话就平添出许多趣味。他们提出各种问题,很琐碎,又关于世界的一切,往往触及本原,是成年人所忽略和不及深想的,其中便激发了读者的感慨和庞杂的联想。 史铁生的《史铁生微型三章》等系列作品也是往细微中去的微观小说。像铁生这样的作家,行动受到一定局限,却有写不完的作品,功夫也在于从往小处写。说到这里,可以提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短篇小说。我们的生活中有大事也有小事,生命中有大情绪也有小情绪,其实都是需要表现的。如今普通人沉溺娱乐而懒于审美,热衷消费而疏于思想,关于精神生活,以为只要上网浏览一下重要事件即可代替读小说,其实不然。生活是需要发现的,生活的细微意味,则尤其需要出色的作家来发现,这正是短篇小说存在的主要价值。把一年里优秀的作品汇拢起来,就可以看出,短篇小说家在多大程度上丰富了我们的精神世界。 女作家与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可以有它的性别,男作者和女作者写出来的东西总有些不同。近年来,在这个领域,似乎女作家们的创作更为积极。相比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更容易情绪化,一篇作品可以化为一团情绪。这样,短篇小说对于女作家来说,更为如鱼得水,我确信一些女作家是为短篇小说而生的。 迟子建的《解冻》、叶弥的《桃花渡》、傅秀莹的《爱情到处流传》等都属于很有情调的作品。解冻指社会的解冻,《解冻》本来是容易写成社会小说的。苏校长被上级通知去外面参加紧急会议,他担心自己出了政治问题,走前把家里一切安排好,结果是一场虚惊。这个政治题材被充分文学化了,作者首先对小腰岭的泥泞做了大量生动的描写,而这泥泞正是解冻的先兆。苏校长把妻小托付给王统良,是因为王统良追求过妻子,这里面便生出许多古怪的感觉。从这个作品可以看出,女作家写社会和男作家不同,她从骨子里就不想直接写,三转两转还是转向人情,但这才是文学化。《桃花渡》也表现为一团情绪,女人埋葬了小猫,坐在湖边,湖中央小岛上摇来一只小木船,船头上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她就爱上了这个坐在船头的人。他是个僧人,暂时还是居士,似乎也在找着她,见她一面,人生就圆满了。整个小说像幅水墨画,画面也是影影绰绰、水天一色的。女人为什么会突然爱上一个僧人,僧人是否真的见到了梦里的女人,都不明白写出,他们仿佛前世约定。这篇作品若出自男作家之手,反而显得有些不正常。《爱情到处流传》也是女性风格的,乡村背景下,父亲、母亲、四婶间的感情纠葛被若隐若现地描绘,包括物质的、情感的、肉体的、精神的,他们之间的挣扎、对峙、相持以及妥协、和解,无不潜藏着深刻的、动人心魄的戏剧性。 女作家,除少数女作家外,天生是情感动物,而短篇小说、诗歌、散文,说到底是人类情感的符号,这种契合,也使得女作家在短篇创作领域,格外得到发挥。短篇小说是情感的还是认识的呢?我觉得认识只能隐藏在情感中,作家的功力首先在于情感的完形。 动物与人类 由人道主义本位走向更开阔的世界观,当是目前短篇小说创作的一类价值取向,明显的征候之一,是作品中动物形象的增加。这不是简单的题材问题,其中蕴含环境意识的觉醒,也寄托着对人际关系的反思。 除童话作品外,大量小说作品中动物被赋予人类之爱的关注,作为生灵,它们才是良善的,甚至不乏理想色彩。恰若《桃花渡》里对猫的说法:“在它身上我看到了比人更多的优秀品质。这个世界的人不能被真心爱恋,因为人的心太复杂。但是你尽管放心去迷恋动物或者植物。我爱动物和植物。”张炜的《阿雅的故事》里,不知名的小动物阿雅不断地寻找和叼来金粒,受到人们的宠爱。后来,黄色的金粒找不到了,它叼来白色的金粒,人们便厌弃和憎恶了它,置它于死地。作品带有寓言性,在一定程度上将动物的忠诚与人类的贪婪与冷酷作了对比。邓一光的《热爱一只狗》里,动物和人之间的关系更复杂一些。“小东西”的到来使老爷子摆脱了寂寞,改善了心境,也使子女们松了一口气,但接着它被宠坏,又使老爷子不堪重负。故事的结局,是老爷子与小东西同归于尽,悲剧的制造者,却与儿子和女儿不无关系。我们有理由相信,从动物故事中寻找激情的创作,将来还会更多一些,这不仅因为人类开始更多地与动物相处,也因为人们在感情上开始更多地依赖动物。 品位的成熟 短篇小说的品位的确在不断成熟,比较起30年前的短篇小说,现在的作品不但在语言和叙述上老到许多,内涵上也明显要丰富许多。 邱华栋的《艾多斯》,无疑为颇有品位之作。语言舒展而凝练,有些地方鞭辟入里。小说主人公是个曾经沧海的大老板,却在阿尔泰山一面草坡上被旧友无意中遇到。他已成了牧羊人,把自己的名字改为艾多斯,意即“月亮的朋友”。他厌倦了在北京黄金地带炒房拿地的生活,陶醉在北疆能够望见一轮清月的生活。还在写诗,却不为发表了。他到底是在躲避风险,还是终于寻找到生活真谛呢?很是耐人寻味。季栋梁的《吼夜》,写喂奶女人与丈夫、与丈夫曾经的朋友相处的生活。丈夫和他曾经的朋友之间有过节,但不很严重;女人似乎起到了调解作用,却又不明显。那朋友似乎对她有好感,但说不清是什么性质;丈夫似乎有妒意,又看不出太多。比较起传统小说惯于将矛盾冲突推向极致,使一切都水落石出的方式,明显温和或深沉了许多。重要的是,这里面有真生活的常态,有一种淡淡的、无以名状的、雍容的气质。何玉茹的《三个清洁工》取材别致,写村里三个清洁女工议论村上的大事。这些事情本来不是该她们议论的,但她们也在关心,透示出时代的变化和青年农民视界的提升。小说的好处,在于不经意处的切入和对生活底色的把握。徐岩是一位近年来短篇创作数量甚多的作家,越写越好,今年的《鼠浪岛》更趋于精美。故事是老故事,关于一对彼此相爱却又相隔重重障碍的男女,但作者的讲述不疾不徐,娓娓动听,将情境氛围渲染得扑朔迷离。女疯婆的反复出入穿插,更显示出作者熟练的叙事技巧。 其它,如王蒙的《岑寂的花园》、韩少功的《生气》、红柯的《好人难寻》、储福金的《莲舞》、陈世旭的《立冬立春》、杨少衡的《轮盘赌》、温亚军的《嫁女》、陆颖墨的《海军往事》、荆永鸣的《坐席》、晓苏的《粉丝》、次仁罗布的《阿米日嘎》、邵丽的《迷离》、柳营的《蘑菇好滋味》、萧笛的《老毕的艺术人生》等,也是品位较佳的作品,不必一一归类概述。有一点是肯定的,中国当前的短篇小说,是优雅的、考究的、可评可点的,保持了纯文学的品质,不容易。当然,在这个时代,纯文学读者不会很多,但这不是问题。真正的短篇小说家,是不需要太多考虑读者的,艺术自有它自身的考虑。 原载:《文艺报》2010年02月12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2月1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