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关键词,几乎随时会碰到。以前读书时经常会读到“境界”这个词汇,但其实自己并没有细想过。这些年因个人原因,格外地关注起有关精神、价值、性命、情操等方面的书,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词。 人到中年,才发现万事归结到一点,无论社会问题家庭问题,最终最后要解决的,其实还是个人的身心安妥的问题。于是转向诗歌,转向传统文化。开始写诗,开始读儒道佛,读冯友兰、钱穆、方东美、宗白华乃至当代的胡晓明、朱良志等,开始思考兼实践。 在习诗的途中,我一度将诗歌视为个人日常生活宗教,希冀借诗歌自我升华自我超越,后来又据此推而广之,认为在中国文化中就有“诗教”传统,并且这“诗教”传统除了教化、教养之意,宗教的作用也许还更大。在读书过程中,了解到钱穆、林语堂均曾有类似说法,认为诗歌教导了中国如何看待生死、世界、时间、爱与美、他人与永恒这样一些宏大叙事,诗歌使中国人生出种种高远奇妙的情怀,缓解了他们日常生活的紧张与焦虑,诗歌使他们得以寻找到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平衡,并最终到达自我调节内心和谐。所以,几乎每一个中国古代文化人都写诗,每一个古代中国人都读诗。把诗歌学习作为人生成长的基本课程,孔子更要求小孩子就要学诗。诗歌抚慰了所有中国人的心灵。诗歌在中国,近乎宗教。 由诗歌,我最终对“境界”有了较深的体会与理解。境界是中国古典诗歌和美学的关键词。哲学家冯友兰在《新原人》一书中说:人与其他动物的不同,在于人做某事时,他了解他在做什么,并且自觉地在做。正是这种觉解,使他正在做的事对于他有了意义。他做各种事有各种意义,各种意义合成一个整体,就构成他的人生境界。不同的人可能做相同的事,但是各人的觉解程度不同,所做的事对于他们也就各有不同的意义。每个人各有自己的人生境界,与其他任何个人的都不完全相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提出“境界说”,称:“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并阐释“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确实,如果仔细对比中西方美学观念,就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差异,即西方重个性,中国求境界。那么,原因是什么? 我认为,这是文化背景和历史传统的不同导致的。西方文化有一个基本的母题:上帝与魔鬼之争,上帝和魔鬼是绝对对立的。并由此引发天堂与世俗社会之争,精神与物欲之争。上帝是外在于人、高于人类的,而诗人是上帝发出的命令的聆听者,诗人是直接听从上帝的,上帝则借诗人之口宣谕。所以,诗人是站在上帝的立场与角度的,诗人就是人间的上帝。因此,诗人像上帝一样,要谴责、清除魔鬼,要随时随地批判、纠正不完美的现实与人,诗人与社会的关系永远是紧张的,这样就产生了“对抗”美学、“批判”美学。所以西方的诗人们总是处于焦虑、孤独、不安、绝望、虚无与抗争之中,总是激烈的、暴力的。 而中国文化不是这样,中国文化的基本理念是“阴阳互补”,阴与阳是有差别的,但不是对立的,是相互补充并最终构成和谐圆满的。所以,中国诗人们以超脱的方式看待世界。确实,世界并不完美,但正因为其不完美,所以需要超越、升华,借此获得内在的和谐。而诗歌是最好的方式和途径,可以提供升华超越的价值精神。几千年来,重实用讲世俗的儒家文明怎样获得生存的超越性意义?其实就是通过诗歌。中国古代依靠诗歌建立意义。在没有宗教信仰的儒家文明中,诗歌提供了超越性的意义解释与渠道。当然,中国的“诗教”也有外在参照物,那就是自然。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这里,“自然”是比“道”更高的价值。苏东坡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里面其实就是将自然作为最高的参照物,自然是最高价值,与伟大的永恒的自然相比,人的那点小恩小怨、蝇头微利都是可以看开的。 中国诗人们有了这样的认识,就有了境界,就能对一切都看开,升华超脱。陶渊明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样,也就最终获得了自由。而要做到这一点,先要从个人修身养性做起,从一点一滴开始,然后获得“道”,最终达到大境界,获得人格力量。所以中国的诗歌,自古以来强调境界。这样的美学思想,我称之为“超越美学”。 按冯友兰的说法,各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划分为四个等级。从最低的说起,它们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达到“道德境界”的人,“他所做的各种事都有道德的意义。”达到“天地境界“的人,“他就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种事。”因此,我理解,最高的境界就是要超越尘世的各种恩怨、仇恨、等级、对立、矛盾,在综合中和超越中将之处理解决,最终获得大自由,这方面的典型是苏东坡。苏东坡经常身处逆境,却总是微笑着悲悯地对待一切,将一切融化在诗歌中,在诗歌中化解一切。他的诗治疗了很多人的心理伤痛。 所以,如果说对人生和诗歌有什么追求,我希望:境界惟高。时刻鞭策自己不断超越自我,获得更高境界。我写过一首《神降临的小站》,可能会表达我的这种追求: 三五间小木屋/泼溅出一两点灯火/我小如一只蚂蚁/今夜滞留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中央/的一个无名小站/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写这首诗时我的感受是这样的:人随着自我反省和体验,内心越来越敞开,视野也越来越扩大,世界因此逐渐打开,越来越开阔,终至领悟大境界。 原载:《文艺报》2010年02月24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2月2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