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的产业化,既改变了长篇小说的生产和传播机制,也改变了它的评价和影响机制。不是说原有的评价机制和言说方式全盘失效,我们无法再用诸如文学积累、思想主题、创作方法、作品风格、艺术得失等文学语汇来进行艺术分析或文本解读,而是说这样一种解读和评价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装点,甚至变成不与普通读者发生作用的文学圈内的自言自语。 好几年前,就有人宣布,现今的文坛是长篇小说"一枝独秀"的局面:其一,长篇小说的出版种类每年都在以百分之几十的规模增长,据说2009年更是令人咂舌地比前一年翻了一倍,超过了3000部(白烨,《光明日报》2010年1月18日);其二,伴随长篇小说数量增加的是写作队伍以更令人恐怖的速度增加,不仅是业已成名的专业作家、签约作家纷纷把主要精力投入到长篇创作上,更有那些初出茅庐的新手,一上来就成为"专业户"级的长篇写手,长篇小说的作者队伍正在急速地走向新人化、低龄化;其三,当大多数文学期刊的发行量普遍萎缩、每期只能卖出几千本甚至更少、只能靠财政拨款捉襟见肘地维持生计的时候,那些但凡有些卖点的长篇小说,起印量动辄几万、十几万,甚至更多。 同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面对着长篇小说事业如此兴旺发达,许多人依然在慨叹、抱怨着文学的萎缩与凋零,他们像一伙"白头宫女",追忆着"开元盛世"般的"八十年代"--那个长篇小说出版品种曾不及今天十分之一的"文学春天"、"文艺复兴年代"。这样一种实绩与评价的巨大落差,只能推导出一个人们都有所感知的结论:长篇小说已很难作为一项指标来论衡当下的文学状况,照直说,在今天,长篇小说已不是文学。 说长篇小说不是文学,不是说今天没有文学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作家、作品,而是说长篇小说作为一个部类已从整体上跳脱出传统的由文类组成的文学序列,它变成文化工业的一种产品,我们无法再以文学的方式来谈论、把握"长篇小说"这个事物,无法以之来检视文学创作的态势,分析文学对时代的影响或贡献。 长篇小说之所以能跳脱文学序列,成为文化工业的产品,是因为相对于其他文类,诸如短篇小说或散文,一部长篇小说就可成为一件使用价值(供阅读)独立、清晰、完整的商品,同时它又像一个容量足够大的筐子,在它物化成书之际具有足以吸引资本运作的利润空间,因此围绕长篇小说这种文类,便可形成一个由资本和产供销系统构成的产业链。而短篇小说或散文,它们要么只能结集出版,要么只能汇聚在文学期刊,无法提供独立、清晰、完整的使用价值,难以产业化。 长篇小说的产业化特性,已深刻地改变了它自身的文学属性,这意味着决定长篇小说的整体态势乃至具体一部作品的生产、传播甚至评价的,已不像原来那样天经地义地被认为是作品本身的思想价值或艺术价值,而更是资本运作、市场开发的结果。记得2004年《狼图腾》刚刚面市,笔者曾经写过一篇评论,认为这是一部包裹在历史与文化人类学反思的"皇帝新衣"下,宣扬"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大众生存哲学的主题错位、艺术粗糙的作品,充其量只会成为喧嚣一时的时尚小说,跟制作者雄心勃勃宣称的要成为文学经典的目标压根扯不上。而数年过去,这部"让中国丢脸的小说"(顾彬)其表现也让笔者"丢脸",无论是销量和传播的深广度,它都是近年来首屈一指的小说,从此角度,它确实成了"经典"。 但《狼图腾》或长篇小说的"成功"是文学的成功吗?恰恰相反,它是资本及其所操控的文化工业的成功,它揭示出资本和文化工业如何大举占领传统的文学版图:由出版人、发行与营销商、大众传媒组成的商业力量在全面接管长篇小说从出版、传播、到阅读、阐释的权力。作为消费者的读者,他们看似是文学市场的主导者,但面对一个品种越来越丰富、层次越来越繁复的文学市场,他们已被拖入无所选择的盲目困境,而在出版高度市场化的今天,长篇小说的出版与其说是为了满足阅读需求,不如说是在开发、制造阅读需求,因此,文学市场的读者导向最终变成出版人导向。至于传统的文学要素,诸如文学期刊、文学批评乃至作者自身,更是退居边缘或者充当合作者的角色。《狼图腾》的出版,便是一个制造需求的绝佳案例。出版人精心选择跟文学毫不沾边的张瑞敏作为打头阵的推荐人,让他来阐释所谓"狼的精神"对商战、对生存的启迪,看中的正是这位当年的商业领袖、市场竞争(同样也是生存竞争)的成功人士的诱人形象。这么一个角色看似不着边际却又直奔主题的阐释,无异于是在为这本小说的真正内涵背书,它产生的市场号召力是难以估量的,连小说的策划人也津津乐道此举带来了不计其数的企业团购。至于几位执当代文学批评之牛耳的批评家辞藻华丽却语义含混的评语,则成为可有可无的所谓"文学性"的装点。一本号称讲述历史与文化的长篇小说被买去当做员工培训和MBA授课的教材,它昭示的与其说是文学的胜利,不如说是商业的成功。 长篇小说的产业化创造出了一个开放的写作-出版市场,使得出版长篇小说变得比以前"容易"了。以往的作品常常要先经过文学杂志残酷的筛选,才得以发表、出版,如今,期刊发表远不是一个先决条件。所谓"80后"、"90后"的生猛表现让文学界的先生们大跌眼镜,他们是专写长篇小说的"文学"队伍,他们轻易摧毁了长篇小说的写作规律,他们不屑于进行长期而艰苦的阅读和方法训练,径直去炮制长篇巨制。在他们眼里,写作和出版长篇小说与其说是从事文学事业,不如说是一门不坏的营生、个人职场上的"风险投资":只须拿起纸笔,花上数月甚至更短的时间,写就一部有卖点的小说,等待或积极迎取经纪人、书商的青睐,远比普通上班族朝九晚五地在写字楼里打拼、挣薪水来得实惠、洒脱,甚至一炮走红也未可知。 出版的高度市场化,又导致长篇小说的类型化,随意设定的小说类型,比如惊悚、玄幻、悬疑、盗墓、网游……颠覆了原有的文学分类标准,它们本来就是为消费而设,瞄准的是被引导、刺激、制造出来的阅读口味,而根本不顾及划分文学题材或主题的内在标准。日益细分的极端类型化,反过来又导致写作的模式化,从而为作者提供写作的路径和框架,甚至产生出流水线式的、批量化的小说生产,例如大举进入中国的"禾林小说"。 从产业链的角度说,为了促成长篇小说消费的形成,经营者必须创造出便捷而规模化的市场,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每一本畅销小说的上市,都有大量分销和零售商的配合,同时间、大规模的铺货。经营者还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最大范围地将小说的出版信息传播出去,因此,花样繁多的营销手段、与大众媒体全方位的合作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些复杂的经营环节和营销手段,既考验着经营者的资本实力、市场运作能力和传播资源,也造成长篇小说出版市场的巨大风险。风险源自竞争,但也意味着由竞争带来的丰厚利润,最终意味着资本的大举进入。中国当下长篇小说出版市场所蕴藏的巨大商机、巨额利润,不是让出版资本规避水涨船高的竞争和风险,而是促使他们孜孜以求地去做更大更深的市场开发,在竞争中获得丰厚的出版利润。 长篇小说的产业化,既改变了长篇小说的生产和传播机制,也改变了它的评价和影响机制。不是说原有的评价机制和言说方式全盘失效,我们无法再用诸如文学积累、思想主题、创作方法、作品风格、艺术得失等文学语汇来进行艺术分析或文本解读,而是说这样一种解读和评价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装点,甚至变成不与普通读者发生作用的文学圈内的自言自语。面对长篇小说的产业化局面,文学批评界苦心孤诣地起用诸如"文学经典"、"严肃写作"、"传统型小说"、"名家作品"这样一些捉襟见肘的标准,一相情愿地想与被他们指斥的"商业化写作"划清界限。但是,当《狼图腾》宣布要成为长销的"文学经典"并且确实在市场领域达到目的的时候,它在多大程度上改写了所谓"经典"的定义?同样,当大名鼎鼎的《兄弟》在专家评选的2006年"《当代》长篇小说年度最佳奖"中一票未得,名列倒数第一,而余华本人则坚称《兄弟》是一部严肃的、让自己满意的作品的时候,这样一些"名家"、"严肃"的说辞是否还能作为区分商业与非商业写作的标准? (作者单位:中国现代文学馆)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5-4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5-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