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的《暗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7月第1版,2008年11月第7次印刷)因为获得茅盾文学奖,又因为据说是写特务工作的,想来这样的小说一定情节曲折,好看,就买来读了。在农历己丑年春节日渐迫近的脚步声中,以及为之营造气氛的此起彼伏日渐热烈的鞭炮声中,我两耳不闻窗外事,用了两夜一天,把这本二十万字的小说读完了。差不多是一口气读完的。这说明,这本小说还是好看的。有拿起来放不下或者是引人入胜故而能一口气看完的小说艺术魅力。因为情节好看,因为人物奇特,因为有“特情”小说特有的神秘性和惊险性,所以让人一口气能读完。然而,如果仅有这些,《暗算》也就仅仅只是一部可读性比较强的通俗小说罢了——当然,它也是一部通俗小说。也是一部通俗小说和仅仅只是一部通俗小说是有区别的。也是一部通俗小说,是说它还有一定的文学性;仅仅只是一部通俗小说,那就是说它只是以文学手法写的一个通俗故事,这个故事可能也引人入胜,小说中的人物可能也不无一定的意义,只是缺乏深刻的社会内涵、缺少涵盖面宽广的生活勘探与独具只眼的人性开掘,少了别开生面的小说叙事特色。 以我的阅读感受来看,《暗算》与一般通俗小说不同之处在于,它给人以触动,不是看过就看过了,而是看过以后让人还不能释怀,小说中的人物以及他们的命运让人久久思索。当然,这部小说被称为中国的“新智力小说”,并由此开创了“特情”这一小说新品种,写法有它出新的地方,比如由“反特”或“谍战”小说的重视敌我双方斗智斗勇构成的悬念与情节结构小说,转为着重表现从事特情活动的特殊人物其自身的特异禀赋,着重划画人物与这些特异禀赋相关更与这特异工作即特殊任务简称“特务”相关而形成的特殊性格与心理。我感兴趣并有所触动的,是这些“特务”的人生与命运。也许,这正是《暗算》这样的“特情”小说在人物奇异独特、情节离奇好看这些小说因素背后所要寻求的一种意义。也正因为这样,《暗算》逾越了一般通俗小说的樊篱,而具有了较高的文学性质。 《暗算》应该算一部“奇”书,题材“奇”,人物“奇”,它讲述的是一些具有特殊禀赋的人的命运遭际,表现的是这些“奇”人身处封闭的黑暗空间里的神奇表现。小说由“序曲”和上中下三部构成,讲述的是特别单位701的故事,这是我国的一个情报机构,其性质和任务都是“特别的”,下设三个业务局:监听局,破译局,行动局。监听局主要是负责技术侦听,破译局主要是搞密码破译,行动局就是走出去搞谍报。小说介绍,侦听,就是要听天外之音,无声之声,秘密之音;破译,就是解密,就是要释读天书,看懂无字之书;谍报,就是乔装打扮,深入虎穴,迎风而战。在这个情报机构系统内部,监听者被称为“听风者”,故上部名为“听风者”,写的就是这类搞监听的人;破译密码者称为“看风者”,故中部名为“看风者”,写的就是搞破译密码的人;搞谍报的人叫做“捕风者”,故下部就叫“捕风者”,写的就是外出行动搞谍报的人。“序曲”类似过去小说中的“楔子”,其作用是切入人物与故事,交待这个特殊机构的概况,叙述故事发生的原委,然后依次叙述“听风者”、“看风者”和“捕风者”的传奇故事和离奇神秘的命运遭际,结构清晰,故事引人入胜。 《暗算》这样的故事性小说,非常讲究情节艺术。它要靠情节艺术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抓人或者说增强可读性。“听风者”讲的是一个瞎子阿炳的故事。这个故事是由701的安院长讲的,安院长当时在监听局二处当处长。由于是讲述故事,所以这部小说的叙事特点主要就是叙述,叙述中带描写,该详则详,该略则略,有意思就详,读者可能不耐烦处就交代过去,这其实是一种极其古老而传统的叙述方式,当然也容易被一般读者接受和喜欢。故事的背景是,1969年,中苏关系当时处于非常紧张的阶段,这年3月,中苏先后在珍宝岛发生三次较大规模的武装冲突。就在这个时候,由701负责侦听的苏联军方师旅级以上单位的无线电系统突然接收不到了。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事关重大,万分危争。在这种情况下,701在总部协助下,从兄弟单位抽调了二十八位“在侦听界享有声誉的专家能人”,加上701原有的侦听队伍,每天二十四小时在茫茫的无线电海洋里苦苦搜索,寻觅失踪的敌台,但收效甚微。701首长果断决定:要到社会上或者民间去寻找需要的奇人怪才。首长举荐了一个外号叫罗三耳的人。运气不佳的是,“我”来上海找罗三耳前不到半个月,这个罗三耳因为乱搞男女关系事发,被送进了班房。如果仅此倒也不难,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手里拿着“特别通行证”,这个罗三耳的命运也许会有所逆转。故事的曲折之处就在于,这个罗三耳尽管耳朵非同凡响,但应对事变的能力却与当时的常人无异,他怕人家给他新账老账一起算,此生难得翻身,找个机会,从楼上跳下,没摔死,但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故事讲到这里,线索断了。不料峰回路转,这个罗三耳在“我”失望之极时推荐了另一个人,瞎子阿炳。这个阿炳是一个看起来既瞎又傻的乡下汉子,但他果然是一个奇人,奇到令人不可思议甚至通神的地步。从情节艺术上看,阿炳的听力显山露水以至为701效力,再到最终捕捉到敌台信号,经过了一个比一个神奇、一峰更比一峰高的情节演变过程。他先是能听出“我”是外乡人,接着能听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一岁多点的孩子是谁家的,能听出房子外面的两只狗都是母的,而且能听出它们各是几岁,更为神奇的是,他甚至能听出那只小狗是那只老狗下的崽。有了这些铺垫,阿炳到侦听敌台时,有些出神入化之处就变得可信也易于理解了。经过简单的培训,阿炳开始为701同时也是为国家效力,他先是辨音质,接着更难一步,识手迹,居然“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701乃至国家安危的燃眉之急,他在短短一个月里所做的,比701全体侦听员捆在一起所做的一切还要多得多,还要好得多”。他成了英雄,受到了701所有人的敬仰和爱戴,人们把他当首长一样敬重,没有人敢跟他开什么玩笑。 但是,诡异的是,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个玩笑开得别具匠心,让人感到命运的神秘和深不可测。这也是《暗算》在思想深度上超乎寻常谍战小说的地方。似乎人算的背后还有一个天算。在小说中,阿炳是一个心智滞后而听力片面并极端发展的人。“我看到的他,既像个孩子,又像个疯子,既可笑,又可怜,既蛮横,又脆弱。”他是一个神人,也是一个弱智。小说从阿炳一出场,就不断地交代这样一个事实:阿炳是一个具有异秉的特异性人才。他一方面显得很天才,一方面又显得很弱智,两方面都很突出且不容置疑。在生活中,他认定事物的方式和结果总是很简单,而且只要他认定的东西,是不可改变和怀疑的。这说明他很自信,很强大,同时他又很脆弱,脆弱到了容不得任何责疑和对抗。安处长一开始就对阿炳有一个绝对清醒的认识:这个“阿炳的脆弱和天才一样出众,一样无与伦比,他像一件透明的闪闪发光的玻璃器皿一样,经不起任何碰击,碰击了就要毁坏”。这是一个情节艺术上的铺垫,也是对这个人物未来命运的一个谶言。 为了给这个701的有功之臣和侦听英雄一个合理的生活照顾和安排,由组织出面,把一个烈士的妹妹嫁给了阿炳。这个烈士的妹妹叫林小芳,是个护士,觉悟也很高,认为能嫁给一个大英雄是自己的荣耀,所以心甘情愿。尔后就是结婚生子,一切看来皆大欢喜。不料,见到儿子后,阿炳却触电身亡。阿炳通过录音机留下遗言:他老婆是个坏人,儿子是个野种,所以他自杀了。对阿炳的照顾,所有的一切都是周到的,甚至所有的细节看起来都是缜密的,可是谁能想到,林小芳居然忽略了阿炳神奇的听力——也许是她还没有深切的了解阿炳的神奇之处,阿炳能听出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而且能听出他是谁的。当然,林小芳并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原来也只是想给阿炳生一个孩子,给陆家留一个后代,因为阿炳并不懂得性也没有性能力。这关键的一点,阿炳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不懂性也没有性能力,组织上或者说是701高层领导那些智商极高的人也忽略了。悲剧所以发生,灾祸由此酿成。这里,不由不让人慨叹,人算的背后居然还有一个神秘莫测、老谋深算的天算。 “看风者”中描写的那个“有问题的天使”黄依依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命运,人算的背后是一个诡异的出人意料的天算。黄依依是被周恩来总理点名从美国要回来的爱国知识分子,归国前曾在世界著名数学家冯·诺伊曼手下工作,回国后供职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是当时中科院最年轻的研究员,曾去莫斯科做过八个月的访问学者,1960年被701当时的副院长兼破译局局长钱之江作为特需人才“挖”到了701,任务是破译“乌字一号密码”,也就是当时苏联外交部的密码,这当然是为了当时政治的也是国家利益的需要。她曾有过两次婚姻,但都因为她生命力太过勃发,不守妇道,最后都以分手结局,到后来更没有男人敢娶她。她独守空房,浑身的生命活力和激情找不到英雄用武之地。个性与激情是黄依依最为鲜明的性格特征。但是这种个性与激情在那个年代那个社会环境里却不被理解更不被包容,而被视为“神经病”、“疯子”。钱之江对她的感觉是,“她身上有一种妖精的气质”,热艳,妖冶,痴迷,大胆,放浪,无忌,多情,智慧,是一个具有野性的“尤物”。钱之江尽管对这样的女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他还是慧眼识英才,看准了这个女人身上的潜力和才华,认为这样的人也许正是他们要寻找的能破译乌码的人。黄依依被挖到701以后,毛病不改或者说激情难抑,一进入集训就“主动”进攻把集训中心王主任拉下马,害得王主任被劳教。黄依依倒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为救王主任,她下决心一年破译乌码。激情是一种天性,是生命力的象征,有激情才会有匪夷所思的灵感火花,有超乎常规的创造力的迸发。时任欧洲处处长的陈二湖认为乌码这种高级密码十年之内正常情况下任何人都难以破译它。而黄依依居然如期破译了。这个破译密码的过程传奇曲折,充满悬念和神秘感,黄依依最后破译了这个被称为密码中的密码,凭的不是公式,不是必然,而是一念之间的灵光闪现,是才情加上运气的结果。《暗算》写的是智慧和胆略的较量,这里自然是“人算”,但其背后,似乎也有“天算”。“运气”之类当然也属于“天算”。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人中的精灵黄依依,最终却死于一个极其普通的悍妇之手,在阴沟里翻了船。黄依依后来与一个叫张国庆的有妇之夫好上了,由于怀孕而且是第一次怀孕,请求组织出面让张国庆离婚再跟他结了婚。谁知黄依依后来到县医院做流产手术,上厕所时冤家路窄就碰上了张国庆的老婆,张的老婆用厕所的弹簧门把黄依依击倒,头碰巧磕在下水管的接口上,死了。死得太过偶然,也太过轻巧,太不应该,也太没有意义。“捕风者”中的林英打入国民党保密局心腹,上下得手,左右逢源,但最终的暴露被杀居然是因为分娩时叫了一声丈夫的名字。人算乎?天算乎? “天算”是什么?是天意?是上帝的旨意?好像不是。黄依依与阿炳有相似之处,都有天才,一个是听力天才,一个是数学天才,对待生活上也略有近似之处,阿炳是傻,是弱智,因而不懂生活,黄依依则是智商很高,但因为在美国生活多年,思想和行为受西方文化影响很大,太有个性,太过浪漫,也太有激情,因而与我们当时的生活环境格格不入,自然也处处碰壁。归根结底,是这些从事特殊工作的人都是人中之奇才怪才,是人中之英杰,他们在某一方面绝对是人才甚至是天才,但他们却往往疏于或不大懂得日常的生活,不大能适应普通的人群。就像“看风者”《陈二湖的影子》中所讲的陈二湖的故事一样,陈二湖是一个破译奇才和高手,但他退休后却不能适应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百无聊赖,郁郁寡欢,为了打发日子学下围棋,居然很快打败当地所有高手而无敌手,一旦找不到对手他的精神连同身体就垮了。然而,日常的生活、普通的人群才是生存的常态。日常生活、普通人群有自己沿袭已久的生活法则和规律,黄依依们只知灵魂向天,却看不到脚下有坑甚至有陷阱。黄依依起先的相好后来的丈夫张国庆原来是一个机要员,由于七岁的儿子把他拿回家的机密文件折成纸飞机,丢了两页,张国庆被开除党籍,他的当护士的妻子被开除公职,带着儿子回了老家。黄依依因破译密码有功,认为一个七岁的孩子犯的错误要让一家三口都付出一生的代价挺可怜的,就提出让组织上照顾一下张国庆一家。在黄依依,当然是善心,但她却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利益,她和张国庆相好本来没有牵绊,因为张的妻子在老家,可是她却要组织上把张的妻子儿子再弄回来,对自己有害无利,结果为张妻所害。 《暗算》写的是一个特殊人群,他们是人中精灵。小说告诉我们,这个特殊人群,他们是社会的,又是非社会的。他们是人,是奇才,是天才,也是物,是工具,是尘埃。这里只有“我们”,没有“我”。他们的存在,是国家利益、民族存亡的需要,或者是党派、集团利益的需要,个人在这样一个集体中,不管他可以发挥的作用有多大,他与整个集体的关系,就只能是整个运转的机器中的一个镙丝钉,这里容不得个性的存在。古往今来,无论什么民族什么国家,或者是什么利益集团,都需要也都有着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又是社会又是非社会的特殊机构中,一个人是整个机器中的发动机,还是一粒微小的尘埃,都得服从整个机器的利益,服从机器运转的需要。这是需要极端发挥一个人的聪明才智乃至天才的地方,也是一个泯灭个性和温情的地方,必要时甚至要牺牲个人生命。这一点没有道理可讲。需要这样,必须这样,也只能这样,它就是道理。在这里,关于个人与集体理应如何的讨论和争论都是幼稚的甚至是可笑的,也是没有必要和没有意义的。 同温玉西安科技大学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