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把自已的小说视为Art,是把它当成雕刻、绘画等艺术品来创作的。他的小说创作,是“先想人物,然后编故事,编故事时,我想主题”,“有了故事和主题,便考虑用什么技巧,什么表达方法最有效”——认为“内容决定技巧,但是技巧决定故事的成败”,那种“以为文学的内容决定了好坏,而不以技巧形式来批判艺术的高低”的观念是错误的,“绝对要以艺术形式、技巧来判断”,“这是个比较靠得住,比较客观的批评方法”。白先勇这里所说的技巧、方法、形式,主要指的是结构,这是一种把表现主题的有关内容加以组织,以建构一个完整的艺术境界的技巧。结构对内容具有反作用,可以决定小说的成败,使之发生质的变化。那么,作家是用什么“最有效”的技巧和方法来构筑他的“女性小说”的呢?归纳起来,就是写实构架中的视点交错与焦点辐射。也就是作家所熟悉的中国现实主义和受影响的西方现代主义的结合,我的作品也有意无意地显露这种融合——“我的思想和感情可以说是西方现代主义跟中国传统文化的结合,我的作品也有意无意地显露这种融合”。但他的小说情节又不单纯 是由“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顺延线索来推移的,而是从封闭型的传统小说的“情节结构”脱颖而出,在情节拓展和人物描写方面打破时空的限制和视点的制约,已进入人物心理的隐秘活动之中,故事情节已属于“外部因素”而成为人物意识心态的依托和补充。他的“女性小说”用的都是写实手法,但小说结构都不是单一的,往往有新小说结构的渗透运用而构成一种“复式结构”技巧,表现了白先勇小说写实构架的多样性和心理营造的丰富性。 夏济安教授赏识的《金大奶奶》,是一篇写实性很强的小说,有明显的写实构架。它写女主人公被骗被害的过程,从惨遇写到惨死,是活生生的,血淋淋的。但这种“谋财害命”题材的处理,如果是用作家的全知观点来正面描写,必然要落入旧小说的俗套。白先勇弃旧求新,借小孩“我”——容哥儿的视觉,从头注视到尾,从金家大院的动静注视到金大奶奶死的恐怖,把所发现的人物行动、事态发展、场景变化勾联起来,让一组组生活画面,纳入其视觉所及的范围之内。这是第一个视点,是统领小说全局的观点。而由容哥儿引出来的小伙伴小虎子,是金二奶奶的儿子,当然比容哥儿更知道金家的“内情”,又能在玩耍中把他的所见所闻自然而然告诉容哥儿。这是第二个视点,是第一个视点的补充,在情节内容的构筑中起到配合作用。小孩好奇,喜欢打听,善于观察,看到什么就说什么,率直得很,因而两个小孩的视点交织在一起,就有较多的信息量,也显得真实可信,生动逗人。顺嫂是被金二奶奶请来做针线活的,有一副好心肠,对金大奶奶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常偷偷跑来探访、安慰这一不幸女人,这样她就有机会获知诸如金大奶奶过去守寡受骗的重要信息,且带有关键性和权威性。这是第三个视点。金二奶奶对容哥儿讲金大奶奶的坏话等等,也有它信息的补充,是第四个视点。即使是小丫头阿红骂金大奶奶的几句话中,也能听出一点信息,可以说是第五个视点。这些大小视点,前后转换,互为交替,直接间接纳入第一个视点之中,起了补缺补漏和彼引印证的作用。这五个视点,好比由外向内围绕注视中心滚动的五个视觉圈,不断地滚出它的信息量。这是单视点一多视点相互交错的开放性“视点结构”,是一种有别于封闭式传统情节结构的新小说结构。这种多视点的转换交错,既有利于客观地、全面地反映生活现实,又便于各取所需地对话题材进行选择、加工、提炼,在内容组织布局中的取舍、剪裁,也相当自由灵活。 在这一处女作建筑起来这种“视点结构”,一直或明或暗地延用到此后的“女性小说”系列,在为与其他结构方式互补互用的基本结构技巧。“视点”,也即白先勇所谓“观点”。作家曾赞赏《红楼梦》里面视点的转移“不露痕迹”,“了不起”,因为“转换观点很难的,很危险的,曹雪芹却运用自如……转得非常自然”。对此,白先勇是学得很到家而又深谙此道的,因而他能在营建小说的主体结构中把那么多的视点转换、交织得令人眼花缭乱,从中完成情节的拓展,性格的刻画,主题的提示。《谪仙记》的“视点结构”也具有这种功能。陈寅是贯穿小说始终的“视点”,一切都从他这个“我”的眼睛视察出来的,但也是“我”中有“他”、“视”中有“视”,牵引了诸如留美学生中的黄慧芬、张嘉行、雷芷苓和周大庆、邓茂昌等关系人物的视线,而众目所“视”的焦点就是中心人物李彤。就在众“视”睽睽中,李彤这个玩世不恭、自暴自弃的“无根的一代”留美学生走向毁灭的性格变异和灵魂扭曲,才得以显示。但它不像《金大奶奶》由外向内滚动的视觉圈那样集中,而是由“我”的眼睛,作东看西瞧式的扫描,以统领其他众“我”视线,如同镜头一般,一个个对准李彤这一注视对象,范围更为广泛,结构更加开放。 《玉卿嫂》与《金大奶奶》同是反映旧社会劳动妇女的爱情婚姻悲惨命运的现实主义小说,同是作家“童年的回忆之作”,有其生活来原型,其主题的揭示和结构的营建,都有相同相似之处。它们同样都以小孩容哥儿为第一视点,带引其他视点,从观察注视中开展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但容哥儿在《玉卿嫂》的视点,对玉卿嫂从头到尾的“视”察,更加连贯,更加直接,更加亲近,起到的作用更大。因为玉卿嫂是被雇来伺候容哥儿的奶妈,朝夕相处,关系密切,无须借助其他视点的补充。但这里也有因结构上“铺垫”与“蓄势”的需要,穿插了旁观者的几个观点。玉卿嫂的美貌是惊人的 ,她一来,就像磁铁一般吸引了周围的视线。先是容哥儿“一看见”都“不同得倒抽了一口气”,认为“确实长得太好了些”。但这毕竟是小孩视点中之美,是单纯的,又是抽象的。接着是老于世故的管家胖大娘的视点评价:“只是长得太好了些,只怕——”再就是那群男光棍仆人,“竟如同苍蝇见了血,玉卿嫂一走过他们跟前,个个的眼睛瞪得像牛那么大,张着嘴,口水都快流出了似的……”这些视点,所烘托的,正是玉卿嫂的美丽、性感、迷人,都旨在反衬其爱情理想的幻灭所带来的悲惨结局。沿着这一情节主线的发展,此后即由小孩“ 我”单一视点推进,从跟踪注视玉卿嫂的隐秘行动中展示其爱情追求和性格表现。但它有别于《金大奶奶》的,是从中又穿插了一种“背反规律式”也叫“事与愿违式”的结构方式。这种结构方工是:人物为了某种意愿,在沿着情节原有轨迹的进展中加进了某种自以为会实现愿望的行动,却没想到这种多加的行动正好违背自已的意愿,而促使事态向相反的规律发展。本来,“我”因玉卿嫂的关系而喜欢她的情人干弟庆生,为了让庆生高兴,也为了讨好玉卿嫂,就请庆生看戏,结果让庆生在看戏中爱上了唱红的艺人少女金燕飞,由此而背反原来的意愿和规律。再是另一次看完戏,“我”无意中发现庆生与金燕飞亲密地在一起,便急忙告知玉卿嫂,也是为了好奇而想让她高兴,却没想到完全违背自已的本意,最后加速一对情人的同归于尽!小孩无知,干的都是“背反规律”的事,这种结构方式的运用,以及“多视点”结构的穿插,即又构成小说的一种“强铺垫”,玉卿嫂爱情的强烈壮烈,才表现得如此刻骨铭心,人物性格的刻画才如此鲜明突出。 同样《永远的尹雪艳》也得力于这种比重很大的“强铺垫式结构”。这是一种与人物描写、环境渲染、景物烘托以至连同部分故事情节同时进行相互融合的结构方式,旨在为后面的事件发展,人物结局的“核心故事”作强有力的铺垫。它表现在小说用很多篇幅描写了尹小姐的永远年轻、漂亮、迷人,尹公馆的永远豪华、富丽、舒适,以及过去在上海有哪个财阀“迷”死在尹小姐手上,又是有哪个富豪为尹小姐破产,现在来台湾又是如何重温旧梦而依然吸引来车水马龙、高朋满座,等等——无不在多角度多侧面地描绘人物行为和性格表现,无不在为后面勾引台北新兴实业巨子徐壮图并使之招来杀身之祸的“核心故事”预作诸多铺垫。小说共有六节,“核心故事”集中在尹雪艳“灵堂吊丧”的表演,是在最后的第六节,前面都是“强铺垫”部分。似此“铺垫”之多、之重、之强,是其他“女性小说”难以比拟的。如果没有占近乎六分之五的篇幅对尹雪艳的为人表现、性格特征和形象本质作种种刻画、描绘,让读者对这一中心人物有所认识,心中有数,后面的“核心故事”也就不具有如此强大的魔力而被称为“绝笔”了。但这里又有新小说结构的复合运用。小说对尹雪艳前后左右的“交待”、“介绍”,也就是“强铺垫”部分,都是零星式的,散点式的,其结构不以“线”的形式来表现,而是由一些“点”组成的。在这里,小说不是人为地追求戏剧性情节或者有意制造矛盾冲突,而是借日常生活场景和有关细节的积累,以此构筑完整的机体,就叫“细胞积累式结构”与“强铺垫式结构”结合运用得天衣无缝,充分发挥了二者的艺术功能,既能以最少的篇幅展示人物复杂的生活史迹,又能以最好的效果突出人物鲜明的性格特征。而“灵堂吊丧”的亮相则吸引了在座哀掉者无数惊讶的视线,在注视尹雪艳的行为举止,也有“多视点”的交错运用而与“细胞积累式”、“强铺垫式”相互媲美相互映衬,彰显了结构的多功能、复杂性而魅力无穷。 白先勇“女性小说”还有一些名篇,用更加复杂、更加多变的崭新的结构形式,突破传统情节小说的时空限制和视点制约,已经开放到走进心理小说“联想结构”了。它们的情节线索已经变成断断续续的虚线或零零碎碎的片断,只存在一种“外部因素”,人物内心活动则成为贯穿小说进程的“主线”。 《游园惊梦》也有一个基本视点,就是钱夫人的眼睛。小说结构就是以这个人物为“开关”的:她应邀来窦公馆赴晚宴,小说开场;晚宴结束候车回去,小说收场。钱夫人一到窦公馆,就巧妙地让她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里面气派非凡的花园美景,环视了非同一般的客厅摆设,由此透视了窦公馆高人一等的豪华与尊荣。这必然就是引起她许多有关自身以及与窦夫人的关系等等今昔对比的联想。小说“联想结构”,就是由这一视点支撑起来。由于出席晚宴的高宾贵客,都是当年南京都会相知相识的军政界官场人物,而今次窦夫人宴会情景跟“临离南京那年”钱夫人在自已梅园新村的公馆为她请做生日的盛宴情景,就有许多近似之处——今昔宴会在座人物对应对合:今日的客人钱夫人即昔日境况不佳的窦夫人,昔日享受富贵荣华的钱夫人即今日的窦夫人;宴会活跃人物蒋碧月天性“标劲”、泼辣、风骚,抢走过窦夫人的情人,钱夫人的亲妹妹月月红也有类似的性格,也抢夺过自已的情人;今日陪着钱夫人的窦长官手下的程参谋长仿佛就是昔日钱将军手下的郑彦青参谋……这种人物关系和活动场景的重叠,吻合,造成一种“今即昔”、“昔同今”的幻觉与“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梦象。而今日主客两人地位颠倒变化的鲜明对比,钱夫人由得志到失意,窦夫人由失意到得势,则更引发这位“鲍赛昂夫人”触景生情的无限感慨,在酒席“游园惊梦”心理意象的迷醉中,让人得洞察其扑朔迷离的内心隐秘——有钱将军视如宝贝女儿的情爱呵护,以及临死前遗留给她珠宝的镜头闪现……有痴恋郑彦青参谋的心理“蒙太奇”,两人“私通“的象征意象和性意识的随意流荡……有恋人被亲妹妹抢走的痛苦心绪泛漫……而那来自汤显祖《牡丹亭》性爱情节的戏曲”游园惊梦“,隐隐约约,迷迷糊糊,亦虚亦泛,如梦如幻,则一直在钱夫人的人生意象中奔涌回响——她在南京得月台唱“游园惊梦”而得了梅派的真传,红极一时;钱将军因听了她的“游园春梦”而日思夜想,娶她做填房夫;她与郑彦青的性爱关系,浸透的,也是杜丽娘与柳梦梅“游园惊梦”的交欢意境……在这里,窦公馆晚宴场景和“游园惊梦”戏曲演唱,成了钱夫人联想驰骋的“触媒”,借此而营造小说的“联想结构”;它又是“联想结构”的“焊条:在诸多物象、景象、意象的今昔对比与现实、梦幻相互交织的意识对流闪回中,把前前后后断断续续的心理意绪 “焊接”起来,构成一个诗美洋溢意蕴无穷的联想世界。这种结构形态,又称“时间扩张法”,因为它在一个晚上有限的时间里,让时间无限的扩张,含纳了大幅度时空跨越的丰富而复杂的人事关系和由此而产生的情感心态,揭示了主人公的大半生经历;也可以叫做“时间压缩法”,因为它把人物大半生以历的回忆联想,都集中压缩在一个晚上来展现。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联想结构形态,用的也是这种“时间扩张法”。小说写金大班在“夜巴黎”最后一夜的活动,跟钱夫人一样也是由视点引起联想,通过一个夜晚的意识流动,闪回她大半生的历程:由回敬童经理的责备,联想到上海百乐门风月场中的打滚以及现在找到富商老头的婚姻户头;由60多岁的富商老头,联想到比她小六七岁的情痴情种秦雄对自已颠莺倒凤的爱恋;由小舞女朱凤的受骗怀孕,联想到自已为第一次爱情而怀孕的自杀未遂;由教一个害羞的男孩子跳舞,联想到自已得到“爱脸红”的月如“那样一个羞赧的男人的童贞”……这些都是闪映在金大班舞女生涯中的人生片段,正展示了这位即将告别舞女生涯而正式“饿嫁”做老板娘的“鲍赛昂夫人”40年来的人世沧桑。这种联想,同样也有人物与景象的对应对合,心理和意象的对比对照。《孤恋花》也一样。小说贯穿始终的视点是云芳老六。通过她与小娟娟相依为命的歌妓生涯的见闻自叙。由台北的“五月花”联想到上海的“万春楼”,由现在的小歌妓娟娟的惨遇联想到过去的小歌妓五宝的惨遇,由“五月花”嫖客恶魔柯老雄联想到“万春楼”嫖客杀手华三。其中有几个联想镜头又是巧妙的叠合在一起的——深夜照顾被灌得醉如烂泥的娟娟睡觉,再现当年照料“陪饮”醉得不省人事的五宝睡觉……小娟娟被壮硕赤黑的柯老雄糟蹋昨七痨八伤,是小五宝被壮得像只大牯牛的军人蹂躏得死去活来的重演……柯老雄用吗啡毒害了小娟娟,华三用鸦片毒害了小五宝……看见了柯老雄一口金牙,就出现华三的满嘴金牙……这种联想结构,前面两篇小说旨在展现人物的生活史、命运史,这篇小说却重在揭露色情社会的罪恶,对惨无人道的妓女制制度发出血泪控诉! 这些“女性小说”名篇的“联想结构”,均借助于人物视点的感触,由视点触及现实的景象而引起对历史意象的联想。眼前景象在视点中起了移步换形、意随景迁的作用。在这里,视点,成了焦点,由此焦点作出辐射,从而对人物的“人生史”和“命运史”进行观照与揭示,也是一种“焦点辐射式结构。”视点,是现在式的;辐射,是过去式的,因而焦点,都审视于现实时间,属“内部时间”,都很短暂,短暂到成为一个点。如,《游园惊梦》只有一个晚宴几小时的时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也仅是一个夜晚,《孤恋花》则都是闪现式的一刹那。而辐射的过程,有漫长的时间,长到人的一生或大半生,属“外部时间”。“内部时间”和“外部时间”是相互交错在一起的。时间上的焦点辐射与视点中的焦点辐射式又是紧紧胶合在一起的。白先勇“女性小说”所运用的写实构架中的视点交错与焦点辐射的结构技巧,是作家的一种带创造性的富有艺术个性的创作实践,体现了作家的一种独特的小说艺术风格。而这种独特的小说艺术风格,还有语言运用方面的表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