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到澳门,总想写点什么,但又多次作罢。如今到澳门参加第四届澳门文学奖评奖 ,感受颇多,再次动笔,凭藉自己对澳门的文化遗产的感受,和对澳门文学艺术的过去 和今天的理解,以及对其双语精英和后殖民的文化生活的体验,说出自己一些真实的感受。 一 在我的理解中,澳门文化在中华文化中有着十分特殊的地位。她是中西文化交汇的一 个中介,以岭南文化、妈祖文化、葡萄牙文化、中国文化等多元文化为其文化特征,而 西方宗教是经澳门向中国内地发展传播的,因此澳门文化在中华文化交流史上具有非常 重要的地位。到了20世纪,澳门文化获得了新的审视视角,即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审视的 视角。因此,以多元模式和发展眼光来看澳门,尤其是从“文化中国”角度来看“文化 澳门”或澳门文化,又可能成为一种有效的当代视域。 走近澳门,近距离地感受她的文化精神和城市生活气脉,我深深感到,澳门文化具有 文化的多元禀赋,你在这里处处都能感到中葡文化的多元共生与互补互立性。在漫长的 历史中,中国文化在澳门华人圈中继续发扬光大,而且在面对西方文化时并没有完全被 同化,而是不断整合进而更新自己。她并不拒斥西方文化精神的新气息,而是使西方文 化在这片土地上与本土文化互补互利,产生出一代又一代新的澳门人。应该说,华人与 葡人和谐融合的思维观与价值观,在生活方面以及文化方面多有体现。尽管东方和西方 无论是思维观还是价值观都存在着很大差异,但在澳门文化的整合会通上,华人和葡人 文化基本上是达到了“和而不同”的多元融合的。 在中华广袤的版图上,澳门虽为弹丸之地,但其文化上的中西沟通的现代启示意义却 不可小看。就其文化的宏观语境而言,澳门在基督教进入中国问题上,已然成为近代中 国思维转型的重要维度,甚至可以说,不仅是过去,而且在未来的话语沟通中,澳门均 有着极为重要的地域政治学意义。从地理位置上看,澳门具有与香港相同的政治、经济 和文化的重要地位,香港如今在世界上备受重视,而澳门文化的意义却被淹没不彰。这 意味着,在中国文化的宏观语境中,在中西文化交流、中西宗教融合、现代与传统文化 互补方面,澳门文化尽管先行了一步,但是她的当代文化和经济地位还有待提高,还应 该具有一种自身文化身份重建的微观意义。也许,21世纪的中国在古、今、中、西四元 整合方面,澳门在显示出一种“文化考古学”与“文化现象学”意义的同时,也会为新 世纪的“中国形象”的更新,为自身文化身份的定位做出新的努力。 从全球语境看澳门的发展,从现代或后现代的视角看澳门文化(包括文学、艺术、政治 、思想),对其经济发展和价值观生成的历史和当下的影响加以评估,成为“文化中国 ”自我审视的新视角。澳门文化的“中西交汇性”,使澳门文化在后现代时期对中国和 西方都具有全新的启迪。西方宗教背景和中国文化语境使澳门文化拥有了差异性、多向 思维性及边缘的特征。作为“海上丝绸之路”,澳门不乏双语精英。澳门人一般都既操 中文又操葡语,甚至也操英文,故而能在多种语言组合之下出现一些发散性思维。并且 ,在澳门的文学艺术中,无论是诗歌、散文、小说,还是音乐、美术,都具有独特的跨 文化特性,因此具有特殊的研究意义。而这方面的研究,在内地还是相当薄弱的。 更深入一层,可以看到,由于长期处在殖民语境与后殖民语境中,澳门文化又具有了 某些后殖民文化特性。也就是说,澳门在确定自己的文化身份上,出现了大三巴牌楼和 葡京大酒店这两种相互对立的文化象征。大三巴牌楼带有非常典型的西方宗教意味,而 葡京大酒店却是一座著名的赌城。这两个文化象征在灵魂与肉体两方面,在向上升华与 向世俗复归方面形成一个强大的张力场,单以大三巴牌楼或葡京大酒店来象征澳门都不 全面,正是这两个差异性极大的文化阐释代码构成了澳门文化中灵与肉的特色。 澳门文化中不仅包含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特质,也残存着一些区域文化,因而显现 出民族的对抗性与和谐性的微妙统一。然而,她的主流文化是西方文化的单向灌注,所 以在文化身份认同上有一个逐渐由西化走向多元化,再走向以中国文化为主体的特征。 起码在当下,澳门文化是西方文化、中国边缘文化和中国主流文化多元并存的状态,而 这多种文化并置并互相阐释,互相融合。 在文化审视中,还需注意她的后现代状态。简单地说,澳门文化典型地体现了后现代 的某些特色,在金钱与欲望,狂欢与冷静,富人神话与法制制约等方面得到一些综合, 但她又具有文化的焦虑,这种焦虑在于,西方文化尤其是那种淘金文化使人的欲望的合 理性获得充分的承认,在澳门的赌场上就呈现出一种狂欢的状态,而严格的法制和纪律 又使狂欢与冷静统一。澳门是富人的天堂,在大众文化、法律文化、精英文化和商业文 化中独以商业文化为其特征,这就是它的消费主义的平面化状态。 澳门在后殖民语境和后现代状态中也出现了“审美文化”倾向。在宗教上,无论是信 仰佛教、基督教,还是信仰伊斯兰教以至其他各种宗教,都获得了合理性;在艺术上, 我看过澳门的几个现代画展和传统画展,这些画展都有不俗的表现,而澳门画家石虎、 郭衡等的艺术,则带有明显后现代意味;在文学上,则一方面具有后现代性,一方面也 具有戏拟性、平面性、调侃性和双语杂糅性的市民文化的审美特征;在文化姿态上,具 有文化的创造力。在新世纪中,澳门文化将会既反对第一世界对第三世界的文化霸权, 又坚持多元文化之间的平等交流。 应该说,澳门文化既是一种具有文化交流考古式意义的“博物馆文化”,在其“文化 地层分布”中,分明残留了众多中西文化交流时的历史足迹和历史记忆,又有知识考古 学的价值,从西方传教士经澳门而入中国的种种历史遗迹,也能够由一个侧面考察中国 现代化的进程,并在清理了“盲视”以后,对中国文化的自我更新提出历史的“洞见” 。 二 到澳门出席第四届澳门文学奖评奖大会,使我有机会对澳门文学作近距离的考察。澳 门近年来有不少新变化:如填海造就的飞机场那巨大的空间和拔地而起的现代化高楼群 ,以及将澳门连成网状结构的过海人桥,都使澳门平添了几分现代化新姿,并带给我几 分新的惊喜。 在紧张的评审第四届澳门文学奖的过程中,我感觉到澳门当代文学正在走向新的高度 。感受最深的是澳门青年作家善于对自身生活处境、对自身存在的文化底蕴和对澳门的 历史文化空间进行反省。在这些小说文本中,不乏对金钱与人性、温馨与冷漠、城市的 千变万化与个体心境的瞬间感悟,以及对于当代人的生命困境——变态性、爱的空间、 冷漠心灵等“症候”加以文学解释和价值评判。 这一届文学奖中得奖小说作者的水平有普遍的提高。在揭示人性的迷茫、现实环境的 诱惑以及内在的力比多欲望冲突的小说之外,还有一些价值坚守、精神追寻、形式结构 创新、语言情节有所突破的小说。这些作品中很少见到内地有的小说那样油腔滑调的调 侃,或者像无心人的空壳的平面对话,也很少有对虚无主义、玩世主义、消费主义的价 值宿命的认同。像《没有钱的日子》、《婚宴》这样的作品,我就深感其艺术上的独特 性。如《没有钱的日子》反映一个富豪之家的子弟,有一天突然丧失了他的金钱和地位 ,同时就丧失了他所有存在的合法性、他在社会中的优越位置,甚至丧失了他的生存能 力。当他自此以后开始从打工,从社会的底层干起的时候,他深刻地领会了社会中人存 在的意义,以及人应该怎样生存的基本原则。尽管,结尾时他又重新获得了他曾经拥有 过的一切,他又直奔生活的富裕和享乐而去。小说因此而缺少了一些让人震撼的悟性和 反思,这是比较遗憾的。但是,这类小说同内地相比,往往写得极有真实感,情节内容 波澜起伏,其文化的“中间性”和“漂流性”可使20世纪90年代的海内外华人文学增加 新的维度。我注意到,不少小说的纪实性无疑会使人将作者与主人公不断相叠合,进而 将小说读成一部“自传体小说”。但危险在于文本在脱离了作者以后,就成为了读者自 由阐释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写作是冒险,尤其是写自传体小说的女作家更是 如此。 还有《凉月夜》、《镜中花》等,都写出了当代人的各种生存状态和对这种生存状态 的心境折射。当然,《山慈》是一篇相当不错的小说。小说语言的优美以及小说情节和 思想的细腻,都使得小说突破了那种观念性的创作,从生活的体验出发将作者对人生的 感悟比较纯真地写了出来,少了一些社会的金钱的污染,少了一些常人世俗的价值判断 。还有《寻找远方的乐章》也是写得不错的。而《永远的夜》具有自己独特的语言特色 和情节特点。最后评出优秀奖的《阿萍》、《婚宴》都有不俗的表现。 澳门小说的写作风格多样、情节结构不同,有些风格具有前现代叙事的完整性,情节 首尾的呼应性;有些具有对现实社会的对抗、对自己个性的坚守;也有一部分具有后现 代的声光色的描写以及对那种晕眩的后现代空间的感受。这些作品,使人能够感受到澳 门文学精神的推进,代表了澳门这些年发展着的思想和文风,其间能感到自由生命意志 伸张的气息和大世界主义的宽容眼光。 当然,作为中西文化的中介,澳门文学也有一些得后现代风气之先的作品,往往写性 心理、性变态、身体感觉、身体意识比较多。这也是很正常的。但是,评委们并没有给 这样的小说以很高评价。因为我对在这种游戏人生游戏文字的时代、一群年轻的作者这 样勇敢地袒露生命和张扬精神之作,在欣赏的同时又有些矛盾的感受。作者们在当代生 活中延伸着自己对生命的体验和理解,并不期然地与当代“身体理论”(梅洛—庞蒂等) 暗合,甚至从某种角度深化了庞蒂的知觉现象学理论,使其具有了鲜活的生命亲和性。 而且,作者将“意识—身体—感觉—意义—沉沦”这一极为复杂的内在关系,用感觉很 好的叙事给说了出来,使生命在自由自在的选择中,感受到另一种存在焦虑——将私人 性的感受和生活状态无所顾忌地写出,然后以性意识宣泄和个我身体实践的方式,说明 自我的身体是存在的真正行为主体。但是,也许问题在于,对“身体感”和“性爱”的 过分强调,这既重要又危险。重要在于这是对生命本体生命感觉的伸张,有其重要的价 值;危险在于容易绝对化而为世俗欲望者所利用并招致一些误读。尤其是在这个世纪多 事的中国文坛,用“汉语写作”所面对的汉语读者群这一特殊语境中,其问题就更为复 杂和难以把握。在我看来,关于身体问题,其出发点无疑是有新的思想的,但或许从身 体和性爱出发还不够。如何从更大的跨国或世界文化视野审视自我的“文化身份”和“ 精神禀赋”,以及个我的真正存在意义和生命归宿,似乎还可以再讨论,甚至还可以从 “自我身体”和“他者身体”入手进行深度描述,才可以真切地查明自我的文化身份。 这次文学奖的得奖小说中让人刮目相看,精神为之一振的优秀作品尚缺席,因此,本 届评奖将一等奖空缺。除了一些好作品外,还有一部分写得平平,有匆忙写作的痕迹。 这些也许在下一届的评奖中会逐步提高。希望澳门文学像澳门日益发展的新生活和充满 活力的生活空间一样不断拓展,因为文学是对生活的心灵化以及对这种心灵化的语言的 叙事表达。这种表达的优美程度,正好可以描画出澳门文化历程在新世纪的走向。 对澳门的匆匆一瞥,不敢说对澳门有了深刻的洞悉,但是我肯定地说,对澳门有了感 性的直观体认。我乐观地看到,澳门在对自我身份的重新书写中,在全球语境内的文化 整合中,当会继香港这颗“东方之珠”之后,成为一颗璀璨的“东方之钻”。 原载:《当代文坛》2004年05 期 原载:《当代文坛》2004年0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