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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淀水妙莲花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孙晓玲 参加讨论

    看到荷花总会想起父亲,想起骨血亲情如山父爱,想起他的慈爱音容,想起他的善良为人……
    生前,他写过荷花淀水,逝后,他的身边簇拥着大朵大朵的菡萏,人们举着荷花为他送行。更有友人写下与荷相关的挽联,荷香深处祭文魂;也有文学爱好者从白洋淀采集了大朵大朵的盛开的荷花放置桌前,以示怀念。
    一张父女合影铭刻在我心中。
    50多年以前我六七岁的时候,和父亲在天津水上公园荷塘前照过一张照片,是他的朋友拍摄的,取景很好,身后是一大片映日荷花别样红,还有浓密的芦苇。照片上父亲身穿长袖白衬衫,灰色布裤,黑布鞋。他拢着我细瘦的小胳膊,我娇憨地依偎在他的身旁。我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3岁时从河北安平县和母亲哥哥一块坐大马车来到天津,中途遇困,还是父亲亲自把我们娘儿仨平安接回来的。
    曾经,已是初中生的我,一边趴在桌上做功课,一边问父亲:“爸爸,《荷花淀》是怎么写出来的呀?”有些好奇,有些漫不经心。父亲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微微笑着对我说:“就那么写出来的。在窑洞里用草纸,连底稿都没有打……那时候延安刚刚整完风,人们还不怎么写。再有,那个地方风沙很大,见不到这些东西(指淀水荷塘),所以就感觉好。”笑容一直浮在他的脸上,很从容地回忆着生命中一段独特的经历,那是他沿着革命现实主义创作道路留下的一段不寻常的足迹。说完之后,他似乎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脸上露出那种孩子般的受了表扬后的腼腆。
    父亲的写作境界“大而纯”。他一生都在用美好高尚的文学作品为读者提供优秀的精神食粮,尽全力捍卫民族语言的纯洁性。自觉抵制那些毒害人民特别是广大青少年的看似“时髦”、“现代”实则令人伤心惨目的种种不良现象。
    父亲始终认为“文学艺术,应该发扬其高级,摒弃低级,文以载道,给人以高尚的熏陶”。1993年住院时,父亲曾对年轻人说过,“趁着年轻多看点书比什么都好,看就看点好东西,色情武打的千万别看,看坏书还不如不看。”对诲淫诲盗败坏人伦道德、教唆青少年犯罪的坏书,他简直就视如洪水猛兽嫉恶如仇。
    印象中父亲绝对不让孩子们看坏书,在这点上可以说他管得最严。上初中时我的一位王姓同学住在南市一个四合院里,灰砖平房离我们家不远,我俩上学(十六中)常常就伴儿走。有一天,她借给我一本破旧的书,封面卷了边,发黑的牛皮纸面儿也没书名儿,可能是写商纣王的吧,开头几页便是说古代一位暴君如何残害忠臣、宫女荒淫无道暴虐残忍酷刑多端……我看了几页很是心惊肉跳,文言文也不大看得懂,便塞到枕头底下。第二天放学一进家门,父亲便很紧张地问我:“你那本书是从哪儿来的?”我说:“同学借给我的。”父亲严肃地说:“赶紧给人家送回去,不要看!这本书不好!”他的脸色变了,母亲也在一旁紧张地望着我。一定是她扫床铺时发现了这本书,而且让父亲看到了。平日父亲很少对我疾言厉色,有一段时间因为我进了学校排球队经常练球数学考得很差,老师找到我家要给我补课,父亲还和老师聊了一会儿,老师走后,父亲一句话都没责备我。可这次吓得我着实不轻,赶紧把书还了回去。没过两天,父亲拿了本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和蔼地递给了我,说:“看这个。”我很有兴致地从头看到尾。《红楼梦》《水浒传》《聊斋志异》,还有泰戈尔、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马克·吐温等外国作家的名著也都是父亲适时亲手拿给我看的。父亲尤其喜欢让我读些鲁迅的小说。这些美好丰盛的精神食粮,不知不觉滋养熏陶了我小小的心灵,我下决心要好好学文科,要考上重点大学。虽然这个美丽的梦想因“文革”的到来而幻灭,但父亲的教诲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诌”……从小父亲就这样教导我,父亲是引导我写作的良师,是近在咫尺的国文教员。在写作上,他如同一棵硕果累累的参天大树,我如同仰望树冠的一株小草,一枝一叶都令我叹为观止,难以忘怀。他满腹诗书气自华的气质,意到笔到从容不迫的写作姿态,一针见血简洁明快的笔锋,既有才学有阅历又正直清纯的人品,春蚕展吐蜡炬成灰的奉献精神,让我钦佩不已、视为楷模。
    父亲的人品如带露碧荷般高洁,不随波逐流不随风摇摆,不事权贵不慕奢华,一介寒儒两袖清风,他的心灵绿地不愿受到世俗利欲的侵扰,我行我素地保持着对文学理想神圣的追求。在为人处事上,父亲从不看人下菜碟,只愿雪中送炭,不喜锦上添花。晚年,他即使给有些素不相识的读者回信(这些青年人多半是信写得清楚写得真挚动机比较纯),也极为认真,充满了热忱。他用老树护幼枝的情怀,对待这些很普通、很平常的“无名之辈”。用这些年轻人的话说就是“您的回信充满了感情、热情”,“字体端正、稳健、规格、毫不敷衍”。我曾见到过一封几个小学生的来信,那是几个边远农村的天真烂漫的农村子弟,得到孙爷爷充满鼓励的回信与赠字,又兴奋又感动,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篇纸。他们还随信寄来了一篇报道,是他们与孙爷爷通信经过的剪报,上面有父亲给孩子们书写的很有教益的书法。还有些残疾军人、普通教师、厂矿工人,抱着“有可能”“试一试”的想法,给我父亲来信,希望能得到他的题签,作为纪念珍藏。已是耄耋之年,精力体力都已有限的父亲,总是不辞劳辛亲自复信,满足他们的心愿,令他们大喜过望始料不及,表示要“更加勤奋的工作学习报答您的关怀”。1995年夏天,给他写信的有一名因战负伤的复员军人,很敬仰这位有独特风格的老作家,在我父亲为他的题字中,他最喜欢的是“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他说“会好好记住这两句话,记住前辈您对一位无名晚辈的鼓励”。
    他的心里永远装着读者,他与读者心心相印。
    耕堂荷韵。1993年夏天,父亲在自己不大的阳台上用原来养金鱼的青灰瓦盆种了一大盆荷花。那盆荷花小荷露苞圆叶如碗,娇小玲珑十分可爱。那时候市面上极少能见到卖荷花的,所以我一看到就呆呆地瞅起来没完,提着铁喷壶的父亲见到我喜欢的样子就笑了。后来荷花谢了,淤泥里居然生出了好几根白白的藕,让我又惊又喜。
    在“十年荒于疾病,十年荒于遭逢”之后,这位倔强勤奋的沧桑老人,这位真诚追随鲁迅的老作家,迸发出无限的创造力,独守芸斋,寂寞耕堂,远离红尘闹市,笔耕不辍,倾情播撒真善美,无情抨击假丑恶。
    “究史揅经敬畏耕堂抨丑怪,澹名泊利依然淀水妙莲花”。王学仲1993年“应孙犁友人之请”为他书写的这幅寿联生动地体现了耕堂晚年的思想境界。
    1982年,父亲“痛定思痛,以悼亡者”,以个人切身感受写下了具有纪实性因素的《芸斋小说》——《三马》。三马是个大男孩儿,1966年我们一家被“限时搬家”谪居到佟楼新闻里14排那间不朝阳的小南屋时,仅一墙之隔东邻的邻居,当时他只有十五六岁,圆脸、大眼睛、一米七的个头儿,憨厚腼腆,阳光健康。父亲喜欢他勤劳能干、礼貌友好、懂事自强,更由衷感激他在那种非常年月,愿意给自己病弱的老伴儿帮点忙的善良友好的举动。
    父亲每次从单位“集中”“学习”回来,总是要路过三马家的,如果赶上三马在门外小厨房里干活儿,父亲都会眼含笑意瞅他一眼,三马也会露出洁白的牙齿还他一个可爱的微笑。三马对这位看起来高高瘦瘦,一身旧衣,走路抬头阔步不与任何人主动打招呼的邻居(那时街坊四邻男女老少也没有人敢主动与这个“黑作家”打招呼)有些奇怪。三马对我们一家没有丝毫敌意,这让看惯了鄙夷白眼憎恶目光的父亲,深感可贵难得。三马没赶上好时候,那时也就是念个初中,“停课闹革命”以后,他练得里里外外一把手,做饭洗衣拍煤饼子非常能干。当时人们对三马的两个疯哥哥大马、二马避之惟恐不及,对他父亲老马更是嗤之以鼻。三马没有妈妈,惟一的姐姐也不常来,家庭是四条光棍儿四条汉子共居一室,一间屋子半间炕,窗子上挂着一个破旧的床单。他的两个哥哥二三十岁,人长得并不寒碜,但都是无神的眼,苍白的脸,走路溜边儿,从不正眼瞅人。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说不上对象,都成了神经病,活在处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世上,都有一种难言的自卑。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聪明伶俐的三马撑起了半边天。
    给老干部落实政策后,单位马上在原地给父亲调了两间向阳的平房,我们一家就离开了14排,搬到了5排。后来报社又让他搬回了多伦道216号原来住过的大院。父亲跟我说:“住惯了,还有些不愿搬了。”有一天我照例去看望他,父亲神情不同往日,他悲愤地告诉我:“三马死了,他想住咱们那间小屋,跟两个疯哥哥分开,管房的不让有人还打了他,三马就喝了敌敌畏……”一向同情弱小的他是那样地难过。当他刚刚听到三马死去的消息时,干枯已久的双眸,突然溢满了泪水。
    三马的死也许会在当时14排平房那居住地引起一片喧哗,几声叹息,也许三马的名字会渐渐被小南屋周围的旧邻淡忘,因为那里早已座座高楼平地起旧貌换新貌,他的家庭又是那样风雨飘摇。只是三马难以想到,那个见了他会给他一个善意微笑的老人,那个送去寒冬中一缕暖阳的近邻已将他的不幸遭遇白纸黑字写入了《芸斋小说》,并由此发出了内心悲怆的感愤与呐喊,从此,这个年轻大男孩的生命、形象、美好的人性融入了《芸斋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篇章,变得鲜活而且悠长……
    最近,三联书店将我所写的18篇回忆文章汇集而成《我的父亲孙犁》即将出版。父亲的忘年交卫建民、挚友沈金梅热情作序,贾平凹亲题书名,一些孙犁研究专家、学者曾经给予过指教与帮助,这些都是令我难以忘怀的。
    北京作家卫建民在为此书所作序中有一段这样的文字:“孙犁去世已近十年,孙犁的作品还活着。我观察到,学术界对孙犁作品的研究,正在向纵深推进。尤其是对晚年作品——那质朴的十本小书——的深入研究,随着时间的推移,像地质运动一样,平地推挤成高地,高地耸起了高峰。学界愈是研究孙犁,愈是感到孙犁的重要。在当代文学史上,晚年孙犁的十本小书,维系着20世纪下半叶中国文学的命脉;因为孙犁,由鲁迅开创的现代文学才一脉相承,并在世纪末永续发展。”
    父亲虽离世已然9载,但在爱他的人们心中永远有盛开不败的美丽莲花……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15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15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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