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萧红跟聂绀弩闲聊。聂绀弩说:“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的考试,究竟能考多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前面,决不会和毕全贞靠近的。”(聂绀弩《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原注:唐闺臣,本为首名,武则天不喜她的名字,把她移后十名;毕全贞,末名) 萧红笑道:“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 “我不懂,你是《红楼梦》里的谁?” “《红楼梦》里有个痴丫头,你都不记得了?” “不对,你是傻大姐?” “你对《红楼梦》真不熟悉,痴丫头就是傻大姐?痴与傻是同样的意思?曹雪芹花了很多笔墨写了一个与他的书毫无关系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理解。但对我来说,却很有意思,因为我觉得写的就是我。你说我是才女,也有人说我是天才的,似乎要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天才之类……我不是说我毫无天禀,但以为我对什么都不学而能,写文章提笔就挥,那是大错。我是像《红楼梦》里的香菱学诗,在梦里也作诗一样,也是在梦里写文章来的,不过没有向人说过,人家不知道罢了。” 谈到鲁迅时,聂绀弩说:“萧红,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散文家,鲁迅说过,你比谁都更有前途。” 萧红笑了一声,说:“又来了!你是个散文家,但你的小说却不行!” “我说过这话吗?” “说不说都一样,我听腻了。”萧红正色道,“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若说一定要怎样才算小说,鲁迅的小说有些就不是小说,如《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鸭的喜剧》等等。” “我不反对。但这与说你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散文家有什么矛盾呢?你为什么看重小说、看轻散文呢?” “我并不这样。但是人家,包括你在内,说我这样那样,意思是说我不会写小说。我气不忿,以后偏要写!” “写《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之类吗?” “写《阿Q正传》《孔乙己》。而且至少在长度上超过他。” 聂绀弩笑道:“今天你可把鲁迅贬够了。可是你知道,他是多么喜欢你呀!” “是你引出来的呀!”萧红也笑了起来,“说点正经的吧。鲁迅的小说,调子是很低沉的。那些人物,多是自在性的,甚至可以说是动物性的,没有人的自觉,他们不自觉地在那里受罪,而鲁迅却自觉地和他们一齐受罪。如果鲁迅有过不想写小说的意思,里面恐怕就包括这一点理由。但如果不写小说,而写别的,主要的是杂文,他就立刻变了,最开始到最后都是个战士、勇者,独立于天地之间,腰佩翻天印,手持打神鞭,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出入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即使在说中国是人肉的筵席时,调子也不低沉。他指出这些,改革这些,和这些东西战斗。” 聂绀弩笑道:“依你说,鲁迅竟是两个鲁迅。” 萧红也笑道:“两个鲁迅算什么呢?中国现在有一百个、两百个鲁迅也不算多。” 聂绀弩大笑:“你这么能扯,我头一次知道。” 他们谈到《生死场》。 聂绀弩说:“萧红,你说鲁迅的小说调子低沉,那么,你的《生死场》呢?” 萧红说:“也是低沉的。”沉吟了一会,又说,“也不低沉!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他的人物,有的也曾经是自觉的知识分子,但处境却压迫着他,使他变成听天由命,不知怎么好,也无论怎样都好的人了。这就比别的人更可悲。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呢!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这似乎说明鲁迅真有高处,而我没有,有的也很少。一下就完了。” “你说的好极了。可惜把关键问题避掉了,所以结论也就不正确了。” “关键在哪里呢?” “你真没想到,你写的东西是鲁迅没有写过的,是他的作品所缺少的东西吗?” “那是什么呢?” “那是群众,集体!对吗?” “你说吧!反正人人都喜欢听他爱听的话。” “人人都爱拍,我可不是拍你。” 萧红笑道:“你是算命的张铁嘴,你就照直说吧!” “你所写的那些人物,当他们是个体时,正如你所说,都是自然的奴隶。但当他们一旦成为集体时,由于处境同别的条件都起了变化,从量变到质变,便成为一个集体英雄、人民英雄、民族英雄了。用你的话说,就不是你所能悲悯的了。但他们由于个体的缺陷,也还只是初步的、自发的、带盲目性的集体英雄。这正是你写的,你所要写的,正为这才写的;你的人物,你的小说学,向你要求写成这样。而这是你最初没有想到的。它们把你带到一个你所未经历的境界,把作者、作品、人物都抬高了。” “这听得真舒服。” “你的作品,有集体的英雄,没有个体的英雄。《水浒》相反,鲁智深、林冲、杨志、武松,都是个体英雄,但一走进集体,就被集体湮没,寂寂无闻了。《三国演义》里的英雄,有许多是终身英雄。没有使集体变为英雄。其实,《三国》里的英雄都不算英雄,不过是精通武艺的常人或精通兵法的智士。关键是,他们与人民无关,与反统治无关,或反而是反人民的、统治人民的。他们所争的是对人民的统治权,不过把民国初期的军阀混战推上去千多年,而又被写得一表非俗罢了。法捷耶夫的《毁灭》不同,基本上是个人也是英雄,集体也是英雄,毁灭了更是英雄。但它缺少不自觉的个体到英雄的集体这一从量到质的改变。比《生死场》还差一点儿。” “你真说得动听。”萧红笑道,“你还说你不拍!” “且慢高兴,马上要说到缺点了。”聂绀弩说,“不是有人说,你的人物面目不清,个性不明吗?我也有同感。但这是对小说,对作品应有的要求。如果对作者说,我又不完全同意。写作的第一条守则:写你最熟悉的东西。你对你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究竟熟悉到什么程度呢?你写的是一件大事,这事大极了。中国的民族革命、民主革命的成功,不可知,一定要经过无数的不自觉的个体到成为集体英雄。集体英雄又反过来使那些不自觉的个体变为自觉的个体英雄。可是,你这作者是什么人?不过一个学生式的二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什么面目不清,个性不明,以及还有别的,对于你来说,都是十分自然的。” 萧红掩着耳朵说:“我不听了。听得晕头转向的。”一面说,一面就跑了。 月色朦胧。 聂绀弩和萧红一起外出散步,在正北路的大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他第一次听萧红说了那么多的话,像水一样从心底里流出来的话;想不到在一个看似柔弱却也活泼的人的身上,原来隐藏着如此可怕的、沮丧的阴影。 “你知道吗?我是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落的,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啊,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甘愿牺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屈辱算什么呢?灾难算什么呢?甚至死算什么呢?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这样想的是我呢还是那样想的是。不错,我要飞,但又觉得……我会掉下来。” 萧红穿着绛色的旧棉袄,外披黑色小外套,毡帽歪戴着,帽外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她一边走,一边说,一边用手里的小竹棍敲着路过的电线杆子和街树,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子一样。其实,她心里不宁静,说话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走路也像小麻雀一样一跳一跳的,脸色跟月色一样苍白。她说到萧军,感叹道: “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我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接着又谈到和萧军共同生活的一些实况,谈到萧军在上海和别人恋爱的经过……所有这些,聂绀弩虽然也曾零星地听说过,但是并不知道详情;听萧红谈起,才知道一个家庭在美好的外壳下,蕴含着多少苦痛和酸涩。 这时,聂绀弩不禁想起在临汾车站月台上和萧军的谈话。有意味的是,他们两个人在不同的场合里都同时说到两个单词:一个是“爱”,一个是“痛苦”。当时,听了萧军的话,聂绀弩还以为只有萧军蓄有离意,今天他才知道萧红其实也跟萧军一样。这样,他想,临汾之别,大概彼此都明白是永久的了。 最后,萧红突然说:“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随即举起手中的小竹棍,递过去给聂绀弩看:“这个,你以为好玩吗?”那是一根二尺多长、二十几节的软棍儿,只有小指头那么粗。萧红说过,棍子是在杭州买的,带在身边已经一两年了。 就在白天,端木蕻良要萧红把小竹棍送给他,萧红答应说是明天再说。她对聂绀弩说:“明天,我打算放在箱子里,对他说是已经送给你了。如果他问起,你就承认有这回事,行吗?” 聂绀弩不假思索地马上答应了。 聂绀弩想起萧军临别时的嘱托,说: “飞吧,萧红!记得爱罗先珂童话里的那几句话吗:‘不要往下看,下面是奴隶的死所!’……” 选自《漂泊者萧红》(林贤治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9年1月)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26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2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