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丝书》:囚徒 □李 剑 捷克作家麦克尔·艾瓦兹的短篇小说《铁丝书》,是一个内容奇特而思想深刻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一个刚刚结束极权统治的国家,曾经被关押在一个拘留营的囚徒费尔南多·维雅达热衷于创作一部小说,而拘留营严禁写作,也绝对禁止他使用笔和纸。费尔南多在他做苦工的库房里,用废弃的铁丝线圈,赤手以在铁丝上弯折出一个个字母的方式“写就”了一部小说。这部铁丝小说在战后被潜水的学生从海底深处发现并捞出,此时费尔南多的父亲老维雅达已当选为总统,而费尔南多其人的下落,却再也没有音讯和踪迹。 小说以简洁又细腻的笔法描绘了费尔南多的铁丝小说从海中打捞出来、重见天日的情景。“海底的各类残骸被清理干净时,在那灿烂光辉的阳光下进入他们视野的,是一部铁丝作品的片段。这锈蚀斑斑的铁丝上的弯折和曲线,讲述的是爱与恨带来的折磨,是狂喜和耻辱,是幽灵魔鬼和血肉之躯的人类,是绝然的绝望。”这部铁丝书的名字叫《囚徒》。随后,出乎人们意料地,艾瓦兹的小说以讽刺性的笔法,勾勒出铁丝书在全国不同阶层和政治群体中引起的多样反响,给读者一个不落窠臼、尽脱俗套的结局。“然而,这部书让读者感到的,却是失落与错愕。它并非是读者殷殷期待的为自由奋争的小说,而是令所有人都迷茫不知其所云的一个奇特故事。”文学评论家按自己的政治立场称赞它或批判它,但就是没有人按其本来面目阅读它、理解它。所有的人,包括费尔南多的父亲、时任总统的老维雅达教授,全都误读了这本书。 费尔南多以铁丝为笔、为墨而作书,“为了写出这部书,他肯定是经受了锥心难言的痛苦”,这让我们像小说中的人物一样,禁不住追问:“他怎么竟会为这样子的一本书忍苦受疼呢?”费尔南多的写作,在彻底的孤立和孤独的情境下发生,是完全个体性的行为,这是自由思想的活动和成果,是个体记忆和经验的承载与描述,也就是对个体身份及其独特性的确认和记录。事实上,我们也许说不清是写作的行为赋予了费尔南多以精神的自由,还是自由的意志使得费尔南多具备了写作的力量。亦或是,这两者本就是一回事。因为写作的本质就是自由。也因此,费尔南多的书不需要为任何一种政治原则呼吁,也不需要被归入任何一类人们熟悉的作品范畴之列,他孤身进行了文学创作这一事实本身,就是对人类尊严的捍卫。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那些附庸或屈从于某个政治体系的人,那些文学评论家们和读者们,都在听任他们的思想依附于某种既有的社会体制或规范的时候,成为了一个囚徒。 《尘》:闲话一则 □潘 泓 列支敦士登公国是欧洲中部阿尔卑斯山区里的内陆小国,边境西南面和瑞士毗邻、东北面和奥地利接壤,国土面积仅160平方公里,居民3万6千人。任何图书在当地能有500到800位读者就相当不错了,所以该国没有任何出版机构:作家的书都在国外出版,读者也绝大多数是外国人。这种特有的边缘境况是列支敦士登相对缺乏该国特有文学传承的主要原因,但同时又给为数不多的该国作家提供了一个从四方近邻汲取文化营养的独特平台。集小说作家、时政评论家、视觉艺术家于一身的斯蒂芬·斯普任格,就是这样来看待他这个位于交叉路口有利地理位置上的、“既为财狂又还守着几分贵族威严的古董化石”的母国:“南端是瑞士东部与日耳曼针锋相对的拉托-罗曼文化,西边是四种语言相互竞争齐头并举的瑞士,东面是竭力保持盲目纯真自我的奥地利,北方是吵吵嚷嚷、抱怨多多的巴伐利亚自由州”。出生于瑞士苏黎世、早年在琉森和苏黎世学习视觉艺术的斯普任格用德语写作,这篇《尘》就蕴涵了不少日耳曼文学和文化传统的影响。 《尘》由三个短故事组成,每个故事又以三步曲式交错展开:发现灰尘有情绪特质而且以人为耻的一组搞心理治疗的科学家,在她灰天灰地的工作室里发现灰尘丽质显灵杰作的视觉艺术家H女士,跟巡演主管斗法不肯擦提琴、在飞扬的松香灰里发现上帝显灵的小提琴手克鲁巴。这些故事乍看上去有些高深莫测而且互不关联,不过斯普任格在第一个故事开头就引用了一个通灵假说,认为人的行为和心态不是教会的、学来的,而是从祖先那儿继承来的记忆里头回忆出来的。这种对永生不朽的暗喻,也是其他两个故事的核心象征:尘粒虽小,却可能被人视作人类情绪的存储媒介;微观也可以决定宏观,而不只是被动地受宏观的支配;一物对另一物的影响效果,跟事物的尺度大小不相干。老话说,我们都来自尘土,归于尘土。现代天体物理学也证实了我们都只不过是 “星尘”而已。不过大概这都只说出了一半的道理。人之为人就在于,人在其有生之年能直面终有一死的命运,挑战自然、努力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也许正是艺术,是文学,是人类文化,是非物质的人性,让我们每个人最终要比灰尘重21克的吧? 《艾尔莎·库戈的老年健忘症》:人生尽头的十字架 □卢肖慧 一位坐在轮椅里的苍苍老妇,在微凉的金秋丽日,由年轻的黑人女子推着,出现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街头。这是一幅再平常不过,再真实不过,然而又反差极大的街景。她们与你交臂而过,你注意到她皱褶累累、斑斑驳驳的枯手紧捏着一朵鲜嫩小黄花儿,你注意到她的眼睛如玻璃珠子那样透明而空洞洞茫茫然……你不禁会想:一个几乎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她(他)眼睛里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一世,在他们缥缈断续而又漫长的记忆深处究竟沉淀了怎样的色彩、声音和情绪;她(他)是否找到了自己灵魂的归宿。 这个异国他乡的秋日上午,便是这位苍苍老妇人生尽头的十字路口那特定的时空交接点。小说的纵线通过老妇断续的——老年健忘症状——记忆片段,贯穿起她一生的经历:出生于拉脱维亚,一个从上世纪初始直到上世纪末独立为止,战火不绝、几经动荡的东欧国家,她的一辈子经历着祖国的动乱、成长、爱情、战争、求生、离异、去国、终老异乡。小说的横线由老妇眼前的生活环境以及她与周围世界的关系铺展开来:她与邻居老人对宗教和生命经验的不同理解;她与年轻推车人的对照;她与格林威治村生机萌动气氛的反差;她对自己本体存在和变化的观照;她对死亡的想象和理解;她残存的、企图从梵文文化中寻找解脱、寻找灵与肉关系和解释的一线希望。 在曾经人世沧桑的老人眼里,一朵黄花已非一朵黄花,一片金色也已非一片金色;是漫长而一晃而过的一辈子,是无数清晰或模糊的记忆片段,痛苦和快乐都已经失去了重的分量,纷纷扬扬,如秋天落叶,在空中寻找自己的归宿。 《哥林多前书》一章十八节说:“因为十字架的道理,在那灭亡的人为愚拙。在我们得救的人却为神的大能。”信仰是一种归宿,是一种解脱,是一种大幸福。拉脱维亚小说家艾克斯提纳把这一生流离、老无所依、老无所终的异乡老人推到她自己的十字架跟前,却不给她这种解脱。事实上,小说家想告诉读者的是:人生,是一片无归宿的枯叶。 《账单》:延迟的愉悦 □吴冰青 匈牙利作家克劳斯瑙霍尔凯的小说《账单》是一篇饶有趣味的作品。全篇就一句话,却洋洋洒洒写了五六千字,内容竟然是一位威尼斯妓院老板的独白,翻来覆去只想弄明白画家老帕尔玛乖异行为背后的企图,言辞间满是牢骚、抱怨和责难。 老帕尔玛原名雅各布·帕尔马,是16世纪威尼斯画派的重要画家,这个别号只是为了和他的同名画家侄孙相区别。他的主要作品除了一些宗教题材的画作,就是谜一般的女性肖像画了。画中女子常常是金发,身材健硕,肩膀浑圆,而衣裾半开,神情颇有挑逗意味。《扮弗洛拉的年轻新娘的肖像》便是这类作品的典型。女子侧着头,眼睛斜望着,嘴唇微微撅起,内衣松垂,露出一大片胸脯和右乳,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中心。她的右手握着一小束苜蓿花叶——弗洛拉是罗马神话中的春神与花神,也是一位生育之神;左手牵拉着绿色披风,也许想要遮住她的裸体,也许恰好相反。她敞开胸怀,眼神带着应许——她在期待。 可以说,期待正是老帕尔玛的女性肖像作品的核心。画家的真正目的不是描绘她们的肉感和色欲,而是要捕捉她们眼神里的那一丝期许,他要让这转瞬即逝的流露成为永恒。正如小说中所说: ……所以你不让她们脱去衣服,完全暴露双乳或任何她们拥有的其他什么,你深知欲望的精髓就在于延迟的愉悦,它只存在于延迟的行为之中,而她们眼睛里的应许正是如此,一个应许,应许后来定将有事发生,也许更早些,或者恰恰就在下一时刻,正如我们解开皮带扣,一身衣服便立刻垂落一样,她们的眼睛作出应许的方式,就是你在搜求的神态,你显然想在画作中使之永恒,于是,哪天运气好,你立刻看到了那个神态,它也许现在就在应许满足,是的,就在此刻,但只是也许,因为延迟的愉悦正是这个本质上极可恶的约定的精髓,这牢笼把你也禁锢其中…… 延迟的愉悦。这是很有道理的——欲望既经满足,就已成为过去,因而再无可观;若尚在期待,则还存希望,甚至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们“天马行空的幻想”自会把它描绘得极为美好。抓住期待的肯綮,便可同时牵动过去和未来,画面也就不再僵死于时间的一点了。 然而画家的用意显然不为妓院老板和妓女们理解。当时,画家雇请妓女做模特是很盛行的,只是老帕尔玛的行为相当古怪,只是让她们坐着,刻意避免触碰,事毕立刻送走绝不逗留。这便让妓女们感觉画家别有所图,因而害怕起来,竟至不肯上门服务。画家则是费尽心机,对她们提出种种奇怪的要求,只为捕捉她们眼中那个神态。一番牢骚之后,独白中妓院老板终于慢慢明白了画家的苦心孤诣。 作者用一句话写成整篇小说,读来只觉得文字滚滚而来。没有任何停顿让人稍作整理,读者甚至难以喘上一口气,仿佛被裹挟着一路攀爬,直到小说戛然而止。然而,小说的叙事层次却颇为分明,读后印象明晰,令人不得不叹服作者驾驭句法的功力。 原载:《文艺报》2013年03月29日 原载:《文艺报》2013年03月2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