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从《杂文月刊·选刊版》2006年第8期读到流沙河先生的《一部红楼饭碗多》,此公试图探讨《红楼梦》的写作旨趣,最后结语是,“他在写书时绝对不察觉是在纸上埋藏饭碗,只是心想着‘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使其泯灭’罢了。然而这句话我觉得仍是托词。当不得真。真实的原因是雪芹老哥人到中年自思,‘一技无成,半生潦倒’,感到来日茫茫,加之眼前‘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寒暑难熬,饔殆未继,使他烦闷不堪,只好回避现实,投身人《红楼梦》的写作,追思那失去的富贵乐园,咀嚼当初那些男男女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以及种种可喜可爱可悲可叹之事,这样他才快活。”“说这位老哥写书是出于社会责任感,目的是批判什么弘扬什么,我不相信。一部书中是是非非当然会有,但非下笔前的动机,乃是书成后的效果。”把话说白了,曹公写《红楼梦》无非是消愁解闷,跟着感觉走,过把瘾而已。 其实,小说第一回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日《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敦敏作诗赠他:“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一代奇才用“满纸荒唐言”和“一把辛酸泪”惊醒我辈凡夫俗子。期待读者透过儿女情正视十二钗们一个个进了“薄命司”,能不怒火中烧。为千红一哭。与万艳同悲! 两百多年来。只有鲁迅先生回应了曹公:“在我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他又说宝玉“爱博而心劳”,“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大凡真正的作家无一不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因为“创作根源于爱”。如果仅仅咀嚼一己的小小悲欢,也不是全无意义,但不成格局,无大作为。 曹雪芹立意通过贾府由兴而衰揭示封建末世颓败的结局,所谓“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脂砚斋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接连写了三条批语,触目惊心: 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 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 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 而最见锋芒的乃是柳湘莲对宝玉评说宁国府的一句话:“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宁国府如此,荣国府又怎样呢?贾蓉自揭家丑,他对众丫头发话:“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他侃侃而谈。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老实说,写到这些过节,雪芹老哥还能“快活”起来吗?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忘不了宝玉执笔的《芙蓉女儿诔》,王蒙曾说雪芹借此一吐胸中愤懑不平之气。在写诔文前。宝玉已经有一番考虑:“诔文挽词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可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这篇《芙蓉诔》是献给女奴隶晴雯的,从晴雯被撵病故到毁棺,秉性柔弱的宝二爷怒发冲冠,在祭文中矛头直指告密者袭人和连害两条人命的生身母亲,这是何等大胆的叛逆宣言!是回避现实,还是直面人生,读者可以自己作出判断。宝玉把天恩和祖德抛在一边,与封建家族乃至整个社会决裂,撒手而去。鲁迅奚落高鹗:“惟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高鹗毕竟不是曹雪芹。 早在乾嘉年间,有一位学人深刻指出:“蒲聊斋之孤愤。假鬼狐以发之;施耐庵之孤愤,假盗贼以发之;曹雪芹之孤愤,假儿女以发之。同时一把辛酸泪也。”不知流沙河前辈以为如何? [马静荐自《大公报》2007年1月12日] 原载:《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7年第07期 原载:《杂文月刊(选刊版)》2007年第07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