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甲戌本针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处,有一条为红学家熟知的眉批: “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 过去,已经有无数的正统红学家曾以此批作曹雪芹著《红楼梦》的证据,但与此相反的是,也有无数正统而外的红学人士对此点予以质疑。这里最有代表性的是土默热——为建立自己的洪升著《红楼梦》说,他坚决主张,该批“将‘雪芹’和‘作者’并提”,“是曹雪芹仅只‘披阅增删’者身份的‘铁证’” ①。 其实,如果不是我们的正统红学家在利用该批立论时过于粗疏,如果他们能以一定的视角正确解读该批,在刮垢磨光确实明白其含义的情况下再说明问题,土默热等纵有不臣之心,也无由妄为。。 我认为,要科学利用该批,便宜莫过在脂批系统中另找与该批类似的脂批进行辨析比照,能如是,则其证明价值自然豁然开朗。本着这样的思路,我以“狡猾”二字为类别标识,取甲戌、庚辰两本中,有此二字的批语六条。把这些批语及其针对的内容列出分析发现: 脂斋砚这里做批绝对是维护曹雪芹对《红楼梦》的著作权。“若云雪芹批阅增删” 是提出问题,是假设;“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是通过揭示曹雪芹的作文品格——习惯寓“真”于“假”、寓“假”于“真”,提醒人们反转过来理解批阅增删的问题;而“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是对之前观点的引申与发挥,是进一步要读者“勿看正面为幸”,高度注意曹雪芹虚虚实实的作文习惯,从而正确认识《红楼梦》描写。 这样做可以吗?让我们通过核查含有“狡猾”二字脂批的涵义,进行一番类比吧。脂斋砚不是说过了——“后文如此处者不少”。 1、《红楼梦》第8回,宝钗看宝玉的项上之“玉”。作品说:这“玉”“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玩石的幻相”,上有癞僧所镌的纂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今若只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细微”------“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因为:“以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针对这段描写,甲戌有一则眉批是: “又忽作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 宝玉衔“玉”而生,自然是子虚乌有的神话。但对文艺创作而言,事实可以虚假,可由事实而有的艺术却崇尚真实。艺术真实是艺术作品应具备的重要品格,是艺术职能得以有效发挥的重要条件。所以,为了这样的目的,这里曹雪芹立足生活常情,或者说“事体情理”,就反复进行了以上的解释。并且一本正经煞有其事。 正因为这里的行文足以瞒蔽读者,脂斋砚就通过批语暴露事实的真相。指出,这是“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要读者不要被其假象迷惑。且以“可谓狡猾之至”进行性质认定。当然,这也不是脂斋砚故意与曹雪芹过不去,而是出于文艺批评发微洞隐的职责才如此。 更重要的是脂斋砚在这里还提出一个做人做文的理论——“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这不仅把“狡猾”二字的涵义阐释的再明确不过,也透露了“狡猾”并非不好,反而是创作应该鼓励提倡的。 2、《红楼梦》第25回,“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我们这里的喷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幙,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针对“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的描写,甲戌有一则侧批是: “文字到此一顿,狡猾之甚。” 在《红楼梦》中,红玉与贾芸的一段恋情是一个小关目。因为如此,更为整个《红楼梦》故事的勾连网结结构紧凑,曹雪芹把其分为几个不经意的部分穿插着进行表现。或者说是剪为若干小节,零碎附载于别的大情节中。这里看似漫不经心的几笔点缀是其一。就作品描写看,此处红玉对贾芸的一节怅望与相思之后,曹雪芹就经营宝玉、凤姐被魔法魇压的大故事,所以,“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不过是一种完成移步换形的手段。即:所谓的“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根本不存在,雪芹如此,意在虚晃一枪搁下不表。 针对曹雪芹的瞒天过海声东击西,脂斋砚以“文字到此一顿,狡猾之甚”进行揭示,这里的“狡猾”与前面的两个一样,也属要人别当真。 3、《红楼梦》第26回,“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针对这里的“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几字,甲戌有一则双行夹批是: “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间色耳。” 这里的描写,是红玉与贾芸恋情的又一零碎表现。而脂批所谓的“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间色耳”,具体指的是贾芸。贾芸是贾琏远房嫂子之子,前80回书中,其主要故事仅只承包大观园种树工程,所以,脂批认为这样的人物是用来调剂笔墨的。 无需进行分析,这里脂批的“狡猾”与前面的完全相同。不过有一点需说明——包括这里在内的以及下面将要讨论的“狡猾”二字,脂批都用修饰性的副词。有的作“甚”,有的作“至”。这说明,曹雪芹寓“真”于“假”、寓“假”于“真”的行文方式给脂批的作者很深刻的印象。 4、《红楼梦》第41回,宝玉等到妙玉处吃茶,妙玉给宝钗用“ban瓟斝”的茶具,给黛玉用“杏犀qiao”的茶具,而给宝玉则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 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 针对“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庚辰本批语是: “该批。玉兄独至岂真无茶吃?作书人又弄狡猾,只瞒不过老朽。然不知落笔时作者如何想。丁亥夏。” 在《红楼梦》中,妙玉是带发修行的尼姑,但却尘缘未了,即“云空未必空”是也。按作品的描写,这“云空未必空”主要表现在对宝玉的暗恋。不是吗?这里,她“给宝玉则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就含有间接的肌肤相亲的意思。所以,对妙玉来说,在宝玉、宝钗、黛玉三人中,宝玉才是她最在乎的。这里所谓的“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云云,不过是妙玉自我掩饰罢了。 根据这里的批语看,脂批作者看出了这个意思,故曰“作书人又弄狡猾”。前面已说过,脂批论曹雪芹“狡猾”,多用修饰性副词,说明他对曹雪芹寓“真”于“假”、寓“假”于“真”的行文方式有很深刻的印象,也说明他这样评价曹雪芹是非常自信的。这里倒是没用副词,但问题仍一样。因为:这里的“又弄狡猾,只瞒不过老朽”几个字。“又”不仅与修饰性的副词“甚”同义,而“只瞒不过老朽”则更值得思考。 5、《红楼梦》第12回,凤姐表面假意约贾瑞夜间相会,暗中却“点兵派将,设下圈套”,准备收拾贾瑞。但贾瑞却不知是计。作品说:“那贾瑞只盼不到夜上,偏生家里有亲戚又来了”----------针对“那贾瑞只盼不到夜上,偏生家里有亲戚又来了”,庚辰本双行夹批说: “专能忙中写闲,狡猾之甚!” 这里的“忙”非事情过多难以应付,而是指贾瑞对夜间幽会的迫不及待,而“闲”也非无事可做,而是指作者离开主题,在其余不相干的描写上下功夫。就作品的描写看,作者似乎故意让贾瑞着急——不仅写“偏生家里有亲戚又来了”更有“直等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候。又等他祖父安歇了”等。其实,所谓“亲戚又来了”与“祖父安歇”等,不过是做些波澜表现贾瑞的没出息而已,事实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所以,脂批说作者这样写是“狡猾之甚!”,目的是要人们不要把“亲戚又来了”与“祖父安歇”之流,认为是实有其事。 6、《红楼梦》第三回,宝玉、黛玉讨论晴雯祭文,宝玉说:“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晴雯,笔者注)的倒妙------”“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 针对这里的描写,庚辰双行夹批说: “明是为与阿颦作谶,却先偏说紫鹃,总用此狡猾之法。” 在《红楼梦》中,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所以,脂批说“明是为与阿颦作谶”。但曹雪芹偏善于转移视线——通过黛玉之口,牵出个表面相干事实上不相干的无辜紫鹃。这是“总用此狡猾之法”的由来。 通过以上就含有“狡猾”二字的六条脂批进行的分析。毫无疑问,此六条脂批“狡猾”二字的含义绝对是——曹雪芹表面上越是说的认真,其所陈述的事实则越是虚假。有许多迹象表明,讨论著作权的那条批语与另外的六条批语,无论是就针对的现象看,而是用语的一致性看,他们都具有同一的性质,是有感于曹雪芹具体的表现而说的。所以,该批作为曹雪芹著《红楼梦》的证据应该有强大的力量。 刘梦溪说:“百年红学走到今天,索隐派终结了,考证派式微了,剩下的就是一个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滚来滚去,又都变成了死结。在新材料发现之前,红学没有希望” ②。 我热情地期望有望解决红学问题的新材料的发现,不过也坚决拒绝刘梦溪先生对红学现状一筹莫展的悲观。在现有情况下,如果具备科学的研究方法,已经发现的史料仍可以继续挖掘更可靠的证明意义。 注: ①见土默热《土默热红学新突破》之《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 ②刘梦溪《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6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