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文学史中,恐怕很少能举出第二个小说家像狄更斯那样,从他青年时代开始踏上文坛起就一帆风顺,受到读者热烈的欢迎。英国家家户户都在读他的作品;他去世的时候,全国为他举哀。当然,狄更斯不同于那种享受盛名的多产的通俗作家,生前走红、身后光彩逐渐暗淡,若干年后再无人问津了;他们昙花一现,经受不住历史的无情考验。而狄更斯既是受欢迎的时代宠儿,又是人才辈出的维多利亚时代最有代表性的一位大作家。可以说,狄更斯既征服了当时的读者,又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生前的洛阳纸贵,并没有影响他作为伟大的经典作家在英国文学史上应该占有的地位。 狄更斯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他嫉恶如仇、对社会的罪恶势力冷嘲热讽,暴露它们的丑恶面貌、出它们的洋相,无限同情受到社会不公苦难的各阶层人民;狄更斯不愧是一位正义的战士——他的信心来自他的乐观主义。另一方面,他用温暖的笔调、用喜剧性的手法赞美英国人民在日常生活中间,特别是在困难面前所流露出来的乐观主义精神。富于风趣的狄更斯、善良正直的狄更斯,在这些场合就成为英国的一位民间诗人,表达了一种英国的民族精神。狄更斯温情地展示他所喜爱的人物的善良美好心灵,同时又无情地暴露了社会黑暗,描绘了形形色色的社会罪恶及其代表人物。然而,在他展现的善与恶的冲突世界里,总是充溢着对未来的希望,给读者留存的常是一种巨大的道德纯洁性和美感。像同时代的作家那样,狄更斯学会了在自己的小说里直接质疑社会的优先权和不平等现象,表达对某些制度、特别是那些僵死的、已失去作用的制度的怀疑,急切呼吁行动和真诚。倘若狄更斯不能被准确地称之为“改革”小说家,那么他却倾向于把小说当作工具来提出问题,奋起反抗他所耳闻目睹的非正义和僵死的陈规陋习。狄更斯让幽默摧毁一向被视为理所当然之事,无论它是一般的还是特殊的;更重要的是,他那充满活力、多种多样的喜剧,勇敢地面对并在一定程度包括了在他自己周围看到的具有潜在可能的无政府状态。 狄更斯的小说种类繁多,常常节外生枝、内容广泛丰富,它们真实反映了维多利亚社会各种各样的冲突与不和谐、怪癖、压抑、活力及其不同寻常的丰富;他很少去推究笔下人物心理和良心的活动方式,但他也许是一个用英语描写精神异常的最出色的人,同时他也是形色各异的谋杀者、自我折磨者和哥特式恶棍的创造者。正如爱德蒙•威尔逊所指出:狄更斯可以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师傅,因为《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两书从狄更斯对杀人犯及社会叛逆者的研究中得益不浅。1870年狄更斯写约翰•贾斯珀时已经探讨难理解的、复杂的、神经错乱的领域,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某种牵强的喜剧性,但比起狄更斯的轻松愉快和生气勃勃,他就望尘莫及了。确实,在这一点上甚至幽默大师们,就连拉伯雷、伏尔泰、菲尔丁,都要甘拜下风。桑塔亚那宣称:“像这样的作品只能向历史上最伟大的喜剧诗人去找,向莎士比亚或阿里斯托芬去找。”[1](P.743)虽然狄更斯生和死都不在伦敦,但是它却创造了一个万花筒般的、实实在在的、十九世纪最大的城市;伦敦成了他作品的中心,它毫无生气、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成了他灵感的主要来源。在艺术上,狄更斯是一位社会讽刺家和幽默大师:他善于抓住主要特征,以讽刺、幽默、夸张的手法和漫画式的勾勒来塑造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他又是一位非凡的语言大师,词汇丰富并有惊人的驾驭语言的技巧;他所描写的人物都有特殊和固有的语言风格,因而个个都有鲜明的个性。他在描绘大自然时同样显示出非凡的技巧和魄力。 一、流浪汉小说的艺术构架 狄更斯认为作家的任务是给人们提供娱乐,通过娱乐获得教益。他秉承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菲尔丁的小说理论,把小说家比喻为饭店主人,他们的任务是款待顾客、向顾客提供佳肴、让顾客得到享受而满意。狄更斯认为艺术家就是款待家,要像饭店主人那样为客人端上一盆盆佳肴、向读者提供一部又一部合乎他们口味的小说;同时,他认为作家的任务并不局限于“款待”,他们还应该通过作品使读者得到“教益”,并能促进社会“改革”。狄更斯不仅是“款待家”,而且是“教育家”、“改革家”。狄更斯是以“笑”开始款待读者的,他的第一部小说《匹克威克外传》就是一部“笑”的喜剧。 1836年,出版了《博兹杂记》的狄更斯受到一位欣赏其才华的出版商的邀请,要他为一位著名画家将要画出的一些漫画写说明文字。狄更斯同意合作,但坚持应由他自己先写文字而由画家来配画。《匹克威克外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全书没有事先设计好的严密结构,狄更斯只是兴之所致、信笔写去、即兴发挥,采用的是典型的“流浪汉体”小说(picaresque novel)。《匹克威克外传》开创了狄更斯长篇小说发表的方式:分成若干部分逐月发表。小说分二十期发表,第一期只印了四百份,到第十五期时预订就超过了四万份。《匹克威克外传》受到热烈的欢迎,以至有一个读者在临终前还喃喃地念叨着“匹克威克”,许多商人也都争着以这个喜剧人物为自己的店铺或产品命名。《匹克威克外传》使狄更斯一举成名,从此他便专门致力于文学创作。 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取材于一系列彼此相联系的有关一个伦敦俱乐部成员的奇异冒险故事,其中有插图说明;这个俱乐部的游历和探求的性质,正如狄更斯最初解释的那样,使其能够让他笔下的人物在英格兰四处活动、经历各种各样的喜剧性遭遇,每当匹克威克身陷法网和囹圄,小说情节就在更大的范围中展开。小说主人公独身老绅士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名流学者,他在伦敦创办了一个以自己姓氏命名的绅士俱乐部——匹克威克社,并亲自担任社长。他领导成立了一个包括四位社员的“通讯部”,其他三位社员是:年岁已高却仍热衷于谈情说爱的特普曼先生;在朋友们中享有大诗人名气,却从未出版过一部作品的史拿格拉斯及自诩为运动健将和游猎高手的文克尔先生。他们的任务是到全国各地旅行采访,考察风俗民情,并写出书面材料向社里汇报。这些天真幼稚、涉世不深的堂吉诃德式的先生们一路上的冒险事业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上路不久,他们就碰上了生活中邪恶的化身、冒险家和骗子金格尔。金格尔原是流浪艺人出身,他一路上滔滔不绝、妙语如珠,赢得了匹克威克一行的好感和信任。他们一同到新朋友老绅士华德尔的庄园中小住。逗留期间,多情的特普曼爱上了主人的姐姐、老处女雷切尔小姐。可是,金格尔为了攫取雷切尔小姐的财产,使诈破坏了特普曼与雷切尔的“罗曼史”,引诱她与自己私奔。华德尔和匹克威克一路追寻,终于在伦敦一家小旅店里找到了这对私奔者,并用一百二十英镑的离婚赔偿费把这个流氓打发走了。在此过程中,匹克威克先生认识了旅店里一个擦皮鞋的小伙计,聪明伶俐的山姆•维勒,并雇他为仆从。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同伴们继续旅行,由伦敦来到伊顿斯威尔。大选前的镇上火药味特浓,“蓝党”和“浅黄党”的竞争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而匹克威克一行作为外乡人,处于亢奋的选民中间却感到无所适从。回到伦敦后,匹克威克遇上了麻烦。一心想嫁给他的女房东寡妇巴德尔太太控告他违背婚约。不可思议的是,她在两个居心叵测的无赖律师道孙和福格的帮助下,竟然胜诉了。匹克威克断然拒绝支付七百五十镑的赔偿金,宁愿被送进监狱也不让道孙和福格的阴谋得逞。在狱中匹克威克先生不仅遇到了瘦得皮包骨头的金格尔和他的仆人乔伯•特拉伦,而且还遇到了昏死过去的巴德尔太太。原来,她也因无力支付律师费用而遭关押。匹克威克先生又大发慈悲:他帮助痛改前非的金格尔还清债务,使金格尔和他的仆人出狱,并给他们安排好了工作,又帮助巴德尔太太支付了那些害得他自己被判了三个月徒刑的律师的费用。匹克威克出狱不久,文克尔带着爱拉白拉来找他,因为他们没征得双方家长的同意,就私奔结婚了;于是匹克威克说服了爱拉白拉的哥哥、青年医生班•爱伦和文克尔的父亲,终于使他们获得了幸福。匹克威克还促成了史拉格拉德和华德尔先生的女儿爱米丽、山姆和爱拉白拉的侍女玛丽的婚姻。最后匹克威克解散了匹克威克社,在他的新居里安度晚年。 狄更斯笔下的匹克威克形象栩栩如生,他那幽默滑稽的举止受到了人们的喜爱。匹克威克先生一连串遭遇是一连串笑料。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连串笑料故事虽然曲折离奇,似乎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能发生,但是如今发生在匹克威克先生身上却是令人信服的,读者并不感到它们是一些仅仅逗人发笑的、肤浅的噱头。这些笑料大多有一定的内在涵义:在“笑”声之外,读者会察觉到它们或是针对时弊,或是揭穿虚伪的假面具、旨在支持正义;有写笑料虽然没有什么社会意义,但在刻画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的发展方面却起了强化艺术效果的作用。 《匹克威克外传》与《堂吉诃德》有许多相似之处。首先,这两部作品都采用了流浪汉小说的形式。流浪汉小说这种小说形式源于十六世纪的西班牙,小说主人公都是出身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大多是骗子或者无赖,他们追随一个或者几个主人在各处流浪;通过他们曲折离奇的遭遇,反映了十六世纪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交替时期的欧洲社会面貌。流浪汉小说是一种比较原始的小说形式,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读者所熟知和习惯了的小说形式;狄更斯用流浪汉小说作为他第一部小说的艺术形式,说明他的小说创作一开始就是贴近大众的,也说明他的艺术风格是在融汇传统的基础上确立的。其次,匹克威克先生和吉诃德先生在品质上也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俩各自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都抱着那种神圣的轻信态度投身到生活中去,正像吉诃德先生从骑士的眼光看待社会、希望周围的一切都像理想中的骑士世界那样完美,匹克威克先生则以“天真无邪”的目光看待社会、认为社会里的一切都像五月那样阳光明媚;他俩为了维护各自的理想,锄强扶弱、反对欺诈和压迫,与一切不正义作斗争。由于他们的理想不切实际,同时更由于社会的邪恶势力过于强大,他们常常陷入困境。有人说匹克威克先生是十九世纪的吉诃德先生,但所不同的是吉诃德先生对付社会使用的是一根过了时的中世纪长矛,而匹克威克先生凭藉的则是资本主义社会里最厉害的武器——金钱;有了金钱,匹克威克先生可以到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而不像“愁容骑士”吉诃德先生那样碰得头破血流、险些丧命。 二、幽默轻快里的反省与沉重 《匹克威克外传》以生动的笔触向人们展示了19世纪初期英国广阔的社会生活,从各个方面刻画了当时英国上流社会的各色人等,也描绘了许多受尽苦难的下层善良人们,还用大量的篇幅抨击了资本主义的法律、司法制度、监狱等上层建筑。正如萨克雷所说的,“《匹克威克外传》比起某些堂而皇之的或纪实的史书更能帮助我们了解当时人们的状况和习俗”。尽管狄更斯并不回避生活中的黑暗面,但总的来说,这本书充满狄更斯特有的幽默,洋溢着一种积极和乐观的精神。 但是《匹克威克外传》又不同于一般暴露性小说,全书充满了丑恶又到处洋溢着荒唐与滑稽。这与狄更斯后期的作品不同,这部小说是以一种生机勃勃的乐观主义态度来看待现实生活的。它所描绘的不是一个充满尖锐矛盾的冷酷的社会,而是一个带有田园生活色彩的和谐的生活环境,是作者对“古老而快活的英格兰”中世纪宗法社会的理想化表现。狄更斯在创作这部小说时只有24岁,青春的热情使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那种抑制不住的欢快情绪和向上的精神弥漫在整部作品中。狄更斯主要是一个小说家,但在这部作品中却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幽默和惊人的喜剧才能;他善于发现生活中的谐谑之美,把一切具有可笑性的人物、事物都串进他的艺术构思中。 小说主人公匹克威克先生是狄更斯人道主义精神、乐观主义精神的体现者。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天真、善良、热心、乐于助人。他是仁慈和博爱的化身,凡是接触过他的人都这么一致认为。但匹克威克又不是《奥列佛•退斯特》和《尼古拉斯•尼克贝》中那种单纯的慈善主义者,他还疾恶如仇。匹克威克之所以成为匹克威克,就在于他可笑,他身上的种种不谐调引出无穷尽的笑料。他全不通人情世故,好像“人诞生了,过了二十五年才长心眼儿”,因而闹出许多笑话。他刚出门旅行,就向车夫问东问西,还拿笔记本记下来,结果被车夫当成密探,下车付了钱后,车夫揪住他就要打。还有一次,他放弃自己的旅行计划,去追赶骗子金格尔,结果自己被金格尔设计骗到一座女子学校,闹了大笑话,淋了雨风湿痛复发不说,还被一群住宿的女学生当作歹徒关在壁柜里过了一夜。这个插曲特别集中地表现了匹克威克性格的特点,因为只有像他那么天真才会上金格尔的当,也只有像他那么善良才会去追赶骗子,以免他危害更多的人。 形成小说高潮的匹克威克“赖婚”案更富有戏剧性:匹克威克要雇青年山姆当贴身仆人,便对房东巴德尔太太说,这个家就要增添一名男性成员了、巴德尔太太今后就有人做伴啦等等,结果被这位寡妇误认为是求婚,她竟快活得当场晕倒在匹克威克的怀抱里,又刚好被匹克威克的三位朋友撞见,这就造成了老先生有口难辩的滑稽场面。在法庭上这三位朋友出庭作证反帮了倒忙,匹克威克竟被判以“破坏婚约”罪入狱。一连串的形势就这样不凑巧,或者说被太凑巧地撮合起来,故意跟匹克威克过不去。事实上匹克威克的游历可以说是由匹克威克先生一系列的窘境串起来的:被车夫抓住就打、被伊顿斯威尔选民围攻、亲自驾车时翻车、滑冰掉到冰窟窿里、被锁在女子学校的壁柜里、半夜闯进老小姐的卧室……他热心肠、缺心眼、专办傻事,到头来总是自己吃亏。正因如此,他更逗人喜爱,正像我们喜欢那种心眼好、心眼少的伙伴,对于太精明的人总要存几分戒心一样。华盛顿•欧文说“我们始而笑他,最后爱他”,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狄更斯在塑造山姆•维勒这个人物时,饱含感情地表现出劳动人民的机智、勇敢、忠诚和富于正义感等优良品质。山姆的出现,不仅使《匹克威克外传》分期按月发表的销售量激增,而且承继了西方文学传统的一类典型形象:其“祖先”有桑丘•潘沙、李尔王的弄臣、莫里哀的斯加纳莱尔和博马舍的费加罗等等。山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伦敦穷孩子,他是在社会里锻炼出来的,在各方面都与匹克威克形成对比。匹克威克先生和仆人山姆•维勒的关系是模仿堂吉坷德和他的仆人桑丘•潘沙写成的。匹克威克年长却不通世故,山姆年少却阅历很深、精明老练。在整个故事的发展过程中,都是山姆一次又一次替主人解围。特别是当一对黑心肠的律师挑唆巴德尔太太以所谓破坏婚约对匹克威克进行起诉时,是山姆以串门聊天的方式摸清了这一对坏蛋兜揽此案的底细。妙就妙在他假装天真,在法庭上作证时和盘托出道孙与福格的阴谋,这等于在法庭上爆炸了一枚炸弹。可他自己装得毫无意识,实在狡猾得可爱。山姆有时也确实天真无知,看他给心爱的姑娘玛丽写情书,凭着他的一身机灵,却被几个大字难倒了。山姆的语言是这个形象中极有特色的部分,他开口便是歇后语,充满土生土长的智慧。性格豁达开朗、充满智慧和现实精神的山姆,以他独特的方式体现了跟匹克威克一样的乐观主义的人生态度。 小说还塑造了两个主要的反面人物:骗子金格尔和与之狼狈为奸的仆人乔伯。这两个人物在很大程度上也都是滑稽角色。金格尔是个流浪艺人,口若悬河,一路行骗,可他并没有真正损害了谁。他破坏特普曼与老处女姑妈的“罗曼史”,扮演了《奥赛罗》中“伊阿古”式的角色。但那两位不切实际的老者的“罗曼史”本身那么可笑,金格尔至多只能算是个喜剧性的伊阿古罢了。至于那个专门用眼泪骗人的乔伯,他使我们不禁从哈姆雷特所说的“一个人能笑呀,笑呀,还是一个坏蛋”而联想到“一个人哭呀,哭呀,也照样是个坏蛋”。不过,他的鳄鱼泪也只害得匹克威克大出洋相,所以到最后,他一拿手帕,匹克威克就引起条件反射,使我们要发笑。 总之,作者是用滑稽化、漫画化、喜剧化的手法来处理人物和事件的,即使是揭露资本主义社会里泛滥的霸道、贪婪、虚伪等丑恶行径,也同样蒙上了一层喜剧色彩。譬如,关于伊顿斯威尔市选举的描写就是对政客派别斗争的讽刺。两派互相攻击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所用语言夸张到了极点。这是个漫画的境界,突出了当事者的可笑,但并不揭示政治在生活中的现实意义。又如易卜斯威契市市长先生以“破坏治安”罪捉拿和提审匹克威克,也是绝妙的喜剧场面。首先,匹克威克不是被押送,而是坐在轿子里。他本人一路演说,其他“匹克威克社”成员和山姆沦为“同犯”跟着轿子走,前后还有一群看热闹的人簇拥着,他就这样来到市长家。接着市长老爷开始“升堂”,好不威风。他不知道匹克威克犯“罪”的情节,对法律条文更是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他给匹克威克一行人一一定罪与罚款,其荒唐滑稽,犹如卡夫卡的《审判》。最后,市长先生自己被夫人数落一顿,威风扫地,更为这喜剧场面平添了意想不到的幽默情趣。再如全书后半部最富于揭露性的关于诉讼案和监狱部分,也同样极富喜剧性。匹克威克莫名其妙地被控为“破坏婚约”,他不肯出赔偿费,便自动来坐牢。他一踏进铁门,就被看守们团团围住,死盯着看,“好像准备为他画像”。原来,他们是在那里记下匹克威克的相貌特征。他们正是用这种方法防止在押者逃跑的!随着匹克威克的入狱,我们来到了一个压迫人的世界,也是一个荒唐的世界:在押者的境况十分悲惨,但很多情景通过山姆玩世不恭的眼光表现出来,也是光怪陆离甚至包含一种阴沉沉的、冷酷的幽默,令人感到一种轻快中的沉痛。 三、夸张与讽刺的喜剧手法 狄更斯在塑造人物上,继承了英国文学传统中“类型化”的方法。有些评论家认为狄更斯不擅长人物塑造、其作品中的人物是扁平的和静止的。的确,狄更斯刻画人物不是从心理上,而多半是从人物的行为、言语等方面着手;而且,其作品中的正反面人物泾渭分明,正面人物往往是善良和正直的化身,不像莎士比亚笔下的正面人物还有相反的另一面、往往具有致命的弱点。应该说,狄更斯与莎士比亚在人物塑造方面各有千秋。狄更斯塑造人物的主要特点是漫画式的夸张手法,他往往表现人物外貌特征,或者用人物的习惯用语和习惯性动作来突出这个人物形象。在《匹克威克外传》中,出现了“上自王子,中至贵族、商人、学者、夫人,夏至囚徒”等许多人物。狄更斯不去管人物的整体形象,而仅仅突出人物的某一方面特点,然后把这一方面特点尽量夸张开去,使得人物形象异常鲜明、生动。比如特普曼、史拿格拉斯、文克尔三位先生,关于他们的出身、容貌、身高、职业、婚姻状况等情况,小说都没有介绍,而只突出了他们各自一点:特普曼先生非常多情,“他总是控制不住对女士的爱意”;文克尔先生多愁善感,“他具有诗人的气质,尽管一首诗也未曾写出来过”;而史拿格拉斯“则是擅长运动的”。另外,狄更斯在小说中还突出了维勒的“机智、幽默”,巴德尔太太的“矫情”以及里奥•亨特尔夫人的“浅薄造作”等等。 狄更斯小说艺术的主要特征,如幽默、夸张、巧合和戏剧化等在《匹克威克外传》中都已充分呈现;它还表现了精力充沛的青年作家的创作特色:才气横溢,想象力不受拘束,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在小说中,形象和比喻沸腾翻滚,接踵而至,好像只能信笔记下,来不及仔细构思;丰富的情节、变化的场景、形形色色的人物往返穿梭、层出迭现,令人眼花缭乱。这一切又在喜剧风格中得到完美的统一,真正做到“既逼真,又逗乐”。 《匹克威克外传》卓越的艺术成就,主要表现在讽刺艺术上,这也是狄更斯文学天才的主要特征之一。鲁迅先生曾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变简的一支流。” 鲁迅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悲剧往往展示的是崇高、伟大、庄严的事物或人失败的过程,让人看到美的东西毁灭;而喜剧则是把一些渺小、可小、丑恶的事物或人展示开来,让人看到丑的东西肆虐。因此所谓讽刺,实际是喜剧艺术的简练化,它经常通过揭露讽刺对象的矛盾,艺术地将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可见,讽刺是喜剧所特有的,他与恶和丑的揭露与批判紧密相连。在《匹克威克外传》中,狄更斯运用的主要讽刺手法是“漫画笔法”,在总的“漫画笔法”中他又结合了小的“喜剧矛盾笔法”。所谓“漫画笔法”,就是用特殊的夸张变形的方式来反映事物的本质特征,使其特点因为格外突出而极不协调,也就是说,作家采用“歪曲原形”的方式,通过放大或缩小反面事物的典型特征来造成漫画式的效果。比如,狄更斯对十九世纪学界、政界、司法界社会生活的讽刺性描写;并用一块“因农夫无聊而刻上了几个字的石头”,却被“匹社”当作考古发现而进行“声势浩大的学术研究”,引起“激烈的学派辩论”,导致“一部部的学术专著发表”,从而夸张了学术界的“故弄玄虚、扯淡、无聊”现象,颇富讽刺意义。与鲁迅悲剧性的“哭”的讽刺相比较,狄更斯则是喜剧性的“笑”的讽刺,《匹克威克外传》让人们在“笑”的审美享受中去否定和鞭打丑恶与落后的东西。 《匹克威克外传》是狄更斯天才的第一次真正的显露。他后来的作品中的许多丰富的内容,譬如对英国社会各方面的揭露讽刺都在这部小说中初见端倪;他的丰富的语言、他的喜剧手法、他的小说里的诸多成分,如讽刺、象征、荒诞、闹剧、童话、流浪汉体、现实的暴露等都在《匹克威克外传》中第一次发出艺术的光芒。《匹克威克外传》是打开狄更斯全部作品的一把钥匙;可以这么说,不了解《匹克威克外传》,就不能了解整个的狄更斯。 参考文献 [1]爱德迦•约翰逊. 狄更斯——他的悲剧与胜利[M]. 林筠因等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 原载:《中共浙江省委党校学报》2004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