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那形形色色的地主一样,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洛莫夫也是个意味深长的人物。不过,类似有趣的地主形象,在我们的文学史上却极为罕见。和我们的地主不同,他们可不是那种除了收租别无所知的可怜家伙,在他们的生活中还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那便是思考。奥勃洛莫夫的懒散,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就 得归结于这种思考。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思考,他们的气质才显出了些许的非凡。如果听听奥勃洛莫夫偶然对文学所发表的那番见解,你还真不能不承认他的思考绝对不是伪装的。 小说开始不久的一天上午,奥勃洛莫夫又在床上玩着磨磨蹭蹭的把戏。喜欢写作的片金突然造访,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个来访者了。片金热情洋溢地向奥勃洛莫夫推荐即将问世的一部名曰《赃官与淫妇之恋》的作品,并称它是“绚丽的诗篇”。奥勃洛莫夫询问写的是什么内容,片金介绍道:“是暴露我们整个社会的运行机制的,而且诗意盎然。一切动因都触及了,所有的社会阶层都评判到了。作者就像是传讯了一个无能而又劣迹昭著的大官和一群欺骗他的贪赃枉法者,各类淫妇也都分析到了……法国女人啦、德国女人啦、芬兰女人啦,等等,等等……活生生的,真实得叫人心惊肉跳……我听过某些段落的朗读,作者真伟大!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但丁、莎士比亚……” 奥勃洛莫夫打断了片金即将铺张开去的宏论,说他可不打算读这样的文字。他质问道:“他们写作为的是什么?不过自娱罢了……你们尽管去写盗贼、娼妓、狂妄自大的糊涂虫好了,但是别忘了他们是人。人道哪里去啦?你们想只用头脑写作!你们以为思想(理性)是不需要心灵(情感)的吗?不对,能使思想结出果实的是爱。你们应该向堕落的人伸出手去把他拉起来。如果他濒于毁灭,应该为他痛哭,而不是嘲笑他。你们应该爱他,在他身上看到自己,对待他像对待自己一样。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会读你们的作品,并且向你们致敬……他们写盗贼,写娼妓,可是忘了写人,要么是不善于写人。有什么艺术性可言?您发现什么诗意啦?你们尽管去揭露腐败、肮脏的现象好了,不过请别拿你们写的东西来冒充诗。” 片金不以为然:“虽然我们四周的一切都在沸腾,在运动,你却要我们去写风花雪月:玫瑰啦、夜莺啦,或者凛冽的清晨啦,是吧?可今天我们只需要赤裸裸的社会生理学,而无暇作歌……” 奥勃洛莫夫又一次打断了片金:“人,给我写人!你们要爱人……” …… 真不简单,一百多年前的奥勃洛莫夫就能这样捍卫一种极具建设意义的文学观。漫不经心道出的话语,今天听来竟然有如黄钟大吕,直刺我们的写作现实——一种为追求所谓的真实而牺牲掉了爱与同情之心的文学。在我们这里,仇恨似乎仍旧要比博爱更加真实;于是,充满着愤怒和怨气的“恶意”便成了我们写作的根。如此生长起来的文学之树也许枝繁叶茂,现出的却始终是狰狞的面目。不知不觉,我们对于文学的培育,经由自负和自慰心理的驱使,实际上正逐步演变成对于文学的扭曲。 当然,奥勃洛莫夫只是在传达着作者的观点。然而,正是因为作者秉持着这样的观点,才使得奥勃洛莫夫这个本是被批判的负面形象非但没有遭到我们的唾弃,反倒能够博得我们宽容的接纳。相仿的文学人物还有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等等。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8-02-2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