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那个艰难时刻,一位北方友人在信中征引了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著名诗句: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这格言式的名句出自诗人1908年所写的一首挽歌,曾被其同时代人誉为“这一代人的纲领”。记得初读这诗行,确有一种如见夜幕下的闪电、峭壁上的苍松的感觉,浑身的血液猛然间被激活了。 “挺住意味着一切”,诗人绿原在《里尔克诗选》中将其译作“忍耐就是一切”,而这句话早在1903年已出现在里尔克书简中:“我天天学习,在我所感谢的苦难中学习:‘忍耐’就是一切!”(冯至译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可见至迟在里尔克二十八岁时,“挺住(忍耐)”已成为诗人生命中的一个关键词。 由于里尔克的诗性禀赋,“挺住”在诗人不仅是哲理的,更是意象的,它源自“俄罗斯的一个春日,一个春夜——,一匹马……” 那是1900年,里尔克和女友莎乐美结伴第二次游历俄罗斯。在伏尔加河畔的草原上,诗人在夜色中看见一匹白马,“腿上拖着一根木桩向我们飞奔而来……”二十多年后,里尔克将这段记忆化入了《献给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 一匹白马独自跑出村来, 要在草原上独自过夜, 它前腿上拖着一根木桩, 想要扬蹄飞奔,却受到粗暴的阻碍。 于是白马以傲慢任性的节拍 甩动着脖子上的长鬣。 骏马的热血在汹涌澎湃! …… “腿上拖着一根木桩”的白马“有何胜利可言?”可以说,正是这匹“苦难中”的白马给予了诗人以启示:“挺住意味着一切”;而且正是这匹白马的意象,使“挺住”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忍耐”,更是一种热血澎湃、竭力挣脱羁绊的“扬蹄飞奔”。1922年,诗人杀青《献给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后致信莎乐美说,“你知道,那匹自由、幸福的白马……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向我飞奔,带着无上的快乐,奔向辽阔坦荡的情感。”(霍尔特胡森著《里尔克》) 有意味的是,在莎乐美笔下,她与里尔克同时看到的那匹马却是这样的:“……过了一会,从另外一个地方传来另一匹马费力行走的声音;为了防止马儿跳起来啃食旁边的庄稼,人们在它的一条腿上绑上一个木架子。”(莎乐美著《和里尔克一起游俄罗斯》) ——这并不妨碍诗人“看到”那匹白马“向我们飞奔而来”,因为诗人从来不会停留在生活(现象)的表面,他总是借助艺术的真,由生活的真而进入生命的真。因此也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诗人赋予了那匹白马以“挺住”的意象。 但“挺住”,真的意味着一切么? 在用诗笔完成“挺住”的白马这一意象之后,从1924年到谢世的最后两年多时间里,诗人写下了四百多首法文诗,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对“挺住”作了有节制的否定或者说某种告别—— 我们须得四处游走 为了全都看到,全都听到: 我们甚至必须抵抗 而有时必须说:够了! …… ——《里尔克法文诗》(下同) “够了!”——“有时”我们必须这样说。当死神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习惯于“四处游走”的诗人定居慕佐城堡后,其生命意象已不再是那“白马”,而是“花瓣托着花瓣”的“玫瑰”了。于是在里尔克的这些法文诗中,可以读到这样的诗句:“多少次我看见你,玫瑰,幸福而干枯,/——每片花瓣都是一块裹尸布——/在一个香匣里,一根灯芯旁,/或独自重读的一本喜爱的书里。”这诗行令人想到诗人自撰的墓志铭——“玫瑰,呵,纯粹的矛盾,乐意在这么多眼睑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 当“玫瑰”取代“白马”时,诗人的视角已转向“天国”—— 崇高是一次别离。 我们身上的一些东西没有 尾随我们,而是走自己的路 开始习惯起天国。 …… 有时不是“挺住”,而是“够了”之后的“别离”将世人引向非世俗的崇高。也许。 但当我们说“够了”的时候,也许根本就是别无选择,只是必须像诗人那样只能坚信:“……我们固执己见/落入迷途而不知返;/但在人类的所有迷途中/这条迷途金光灿灿。”——迷途没有路名。 倘若里尔克至死执著于“白马”,而不能化身为“玫瑰”,那么等待诗人的将是怎样的结局呢? 很可能就是诗人尼采的悲剧一幕——紧紧抱住一匹被车夫鞭打的老马,泪如雨下…… 世人说:诗人疯了! (《里尔克法文诗》 何家炜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 原载:中国作家网2008-5-1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