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爱农,翻译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编审。主要译作有:《船讯》《到灯塔去》《绿山墙的安妮》以及“哈利·波特”系列小说。 走上翻译之路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比较早就找到了愿意一生从事的工作,并在事业起步时得到最有力、最无私的帮助。上世纪80年代,很偶然的一个机会,一位朋友从日本带给我一本红封面的英语小书《绿山墙的安妮》,说这本书在日本深受欢迎,其中部分篇章被选入语文教材。当时我是大学英语系三年级学生,读过一些英语文学原著,但对这个红头发姑娘的故事并不熟悉。没有想到的是,我一读就再也放不下来。安妮飘然灵动的想象力深深地吸引了我,那些充满童趣和幽默的情节让我喜爱,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的美丽风光令我陶醉和向往,一个强烈的念头占据了我的心:这么好的作品,为什么不把它翻译过来,让更多中国读者看到呢? 也是偶然的机会,那一年我在大学选修了编辑学,老师教我们如何策划图书、申请选题,于是我满怀热情地写了《绿山墙的安妮》的选题计划,报给中国文联出版公司。选题得到批准后,我就以高涨的热情开始翻译这本书。我的祖父是商务印书馆的一位老译审,一辈子从事翻译工作,得知这一消息专门从北京赶到南京,为我指点、把关。那个暑假,在火炉似的南京,面对要翻译的第一本书,我的心情非常虔诚,但翻译技法却是稚嫩和笨拙的。祖父在另一个房间伏案工作,用红笔在我的译稿上逐字修改,几乎每句话都经过他的调整和润色,经过修改的稿件总是通红一片。祖父说话不多,并不给我长篇大论地上课,但偶尔会点拨几句,“宾语不要放得太远”、“连词不要用得太多”……经过近两个月的努力,书稿终于完成,我恭恭敬敬地抄写一遍,交给了出版社。 那两个月里我学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可以说为我一生的事业打下了基奠,我尝到了翻译的快乐,也初步感受到翻译既是一门学问也是一项技能,需要不断地用心揣摩,总结规律,也需要用大量的实践去积累经验,提高技巧。 翻译是一种快乐 20多年来,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带给我的快乐是无穷的。阅读文学作品,如同透过一扇扇窗口观察别人的生活,获得别样的人生体验。而翻译文学作品,则让你潜入作者内心,进入他的思维轨迹和情感氛围,喜怒哀乐都与他同步,感同身受地体会文学大师的精神活动。对我来说,这种忘我的陶醉远远超过阅读,超过欣赏戏剧和电影。《绿山墙的安妮》使我深深迷恋翻译,从此欲罢不能,这些年来几乎从未停止过文学翻译。 美国作家安妮·普鲁的《船讯》,使我感受到在荒凉粗犷的纽芬兰,那些认真生活的普通人之间的脉脉温情。爱伦·坡的短篇小说让我透过大师的眼睛,窥探人类精神领域晦暗的、深不可知的层面。翻译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灯塔去》的那几个月,我跟随作家沉浸在对女性意识和生命本质的探究之中……而带给我更多快乐的,是我翻译的那些儿童文学和青少文学作品。《绿山墙的安妮》《花季的安妮》《小王子》《绿野仙踪》、“哈利·波特”系列、《五个孩子和它》《黑骏马》《古堡里的月亮公主》《玉女神驹》《地海巫师》《寂静的星球》《汤姆的午夜花园》《对女巫低语》《咯咯精的招数》《猫头鹰王国》…… 我翻译的文学作品,有些是流传不衰的经典名著,有些是当代作家的最新作品,作为译者的我,不仅在拿到新出版的样书时体会到成就感和满足感,更在翻译的过程中享受无尽的喜悦,一次次遨游在作家用想象力构建的奇妙国度里,跟书中人物一起经历种种有趣的冒险,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忧愁、一起愤怒和恐惧。我模仿他们说话,替他们表达思想,我尽可能地把信息和情绪传递过来,让译文的信息和情绪尽可能地接近原著。霍格沃茨神秘幽深的过道、魁地奇比赛时背景中的城堡和蓝天、小王子星球上的那朵玫瑰花、爱德华王子岛的红色土壤和蓝色大海、绿野仙踪里的那条黄色小路……都曾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理解的文学翻译 就像我上面说的,翻译,就是尽可能地传达原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而文学翻译,除了传达内容之外,还要把原著里的情绪、氛围和意境也有效地传达过来,使中文读者通过译文,得到与英语读者读原文时相同的信息和感受。 一直以来,大多数人理解的翻译标准是“信,达,雅”三个字,而我认为,一个“信”字足矣。这里的“信”,不只是文字的忠实,而且是情绪、情境、风格、技艺等诸多方面的忠实。翻译是一种再创作,这话不假,但这种创作是有框架的,译者发挥想象,调动情绪,遣词造句,只有一个目的,让他的译文尽可能地与原作相吻合,尽可能地填满由原作者设定的框架,任何不足与外溢都不是合格的译文。做到了“信”,也就是充分表达原作的内容、情绪、氛围、意境。他流畅,你也要流畅;他简洁,你也要简洁;他啰唆,你也要啰唆;他优美,你也要优美;他生涩,你也要生涩;他结结巴巴,你也要跟着结巴起来。 美国乡巴佬和英国绅士绝对不能用同样的口吻说话,狄更斯和海明威也绝不能用同样的文笔去传达,翻译爱伦·坡时所表达的情绪,当然也跟翻译哈利·波特时完全不同。如果翻译儿童文学作品,却把孩子们之间充满童趣的对话变成大人腔调,那么不管多么流畅优雅,都不是“信”; 如果原文塑造的是一个粗人形象,到了译文里却变得温文尔雅,说起话来文绉绉,也不是“信”;如果原文的基调是晦暗沉郁的,翻译过来却变得轻捷明快,更不是“信”。 文学翻译工作者 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的文学翻译工作者呢?我认为首先要喜欢文学,喜欢读书,喜欢文字,喜欢翻译。文学翻译是一门清苦而寂寞的工作,只有真正喜欢的人,才能耐得住寂寞,踏下心来细细揣摩,并从中得到乐趣。很难想象一个并不爱好文字的人,能够充分体会和传达文学作品的精妙。 做文学翻译,想象力的作用非常重要。只有自己想象出原作中的一切,看见那些画面,听见那些声音,感觉到那些情绪,才能准确而有效地把它们传达出来。大量阅读文学作品可以锻炼和提升想象力,增强文学的感悟力。不爱读书的人,势必也译不好书。 扎实的中英文功底更是不可缺少的。有些人以为英语好就能做好翻译,其实中文好同样非常重要。好的英语能帮助译者准确深刻地理解原文,但如何传神到位地表达出来,就需要译者有深厚的中文素养。句子要贴切、灵动、传神,选词要准确、表现力强,所有这些都有赖于平时的阅读积累。许多英语专业的学生进入大学之后就很少再读中文作品,这对于从事文学翻译来说是很不利的。 翻译的实践和技巧 翻译同时也是一种技能,可以熟能生巧,翻译的实践比理论更重要。只有大量接触两种文字,从事两种文字之间的转换,才会在不知不觉中积累经验,并总结出许多规律性的东西。空谈理论的人,很难做好翻译。作为出版社的编辑,我曾几次约请在大学里教授翻译理论的老师翻译文学作品,结果却大失所望,有的甚至做退稿处理。 翻译技能的提高主要在于自己的实践,但有时候别人的点拨也很重要。除了祖父给我的启蒙指点,后来在翻译实践中我也几次得到前辈老师们的教诲,有时一个点拨会令我豁然开朗,让翻译进入一个新的层次。比如,那一年我和马爱新翻译《男孩彭罗德的烦恼》,由我们出版社的老编辑陈馥担任责任编辑,她看完稿件之后跟我说的几句话,我一直受益至今。她说,英语里,他是he,她是she,它是it,放在一起说并不重复,指代关系很清楚,不会引起误解,而放在中文里,尤其是在对话中,只有一个读音“tā”,这时候就不能完全跟着原文走,而要把具体的指代对象交代清楚——“记住,不要让‘他’、‘她’、‘它’打架!”我在译文里用了一个“邮递员”,陈馥老师说,彭罗德的那个时代,不应该说“邮递员”而应该说“邮差”。我羞愧地说:“哎呀,我不知道。”她说:“你不知道‘邮差’吗?你肯定知道,之所以没想到,是因为没有完全进入作品那个时代的氛围。”从那以后,我在翻译和审读译稿时会经常提醒自己,不要让“他”、“她”、“它”打架,不要出现脱离作品语境、“格格不入”的词语…… 去年春天,我参加蒙特利尔蓝色都市文学节,在会上介绍了我这些年所做的文学翻译和对翻译的感受。会后一位教授对我说:你很幸运,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是啊,我愿意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不辜负上天赐予的这份好运。 译 文 以下是奎尔一生中几年的经历,奎尔出生于布鲁克林,在一堆阴郁的州北城镇中长大。 一身荨麻疹,三天两头闹肚子,他挣扎过了童年;在州立大学,他一只手捂着下巴,用微笑和沉默掩饰痛苦。他跌跌绊绊地活到三十多岁,学会了把感情同自己的生活分开,不指望任何事情。他食量大得惊人,喜欢熏猪蹄和黄油马铃薯。 他的工作:自动售货机的发糖员,一家便利商店的通宵服务员,三流新闻记者。三十六岁,满怀失去亲人的悲痛和爱情受挫折的失意,奎尔离开美国去了纽芬兰——他祖辈生活的那块礁石。他以前从未去过那里,也从未想过要去。 一个多水的地方。奎尔怕水,不会游泳。父亲曾一次次掰开他死命攥住的手,把他扔进游泳池、小河、湖水和海浪中。奎尔尝够了咸腥味和水草的滋味。 小儿子学不会狗刨,父亲从这一件事上看到其他失败像恶性细胞一样繁殖起来——口齿不清;坐不端正;早上起不来;态度不对头;志向和能力不行;总之是一切方面的失败。他自己的失败。 奎尔走路蹒跚,比周围的孩子高出一个头,为人软弱。他知道这一点。“啊,你这个蠢货。”父亲说,他自己可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哥哥迪克是父亲的爱子,奎尔一走进房间,迪克就做出呕吐的样子,嘘着朝他说:“猪油脑袋、鼻涕虫、丑猪、疣猪、笨蛋、臭气弹、放屁桶、肥油包。”对他拳打脚踢,直到奎尔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在油地毡上啜泣。一切都源于奎尔最主要的一个失败,长相的失败。 他的身体像一块巨大的长方形湿面包,六岁就长到了八十磅重,到十六岁整个人都埋在一堆肉里。脑袋像一个大容量的鲱鱼斗,没有脖子,发红的头发皱巴巴地朝后长着。五官皱缩得像被吮过的手指尖。眼睛是塑料色的。特大的下巴像块畸形的搁板突出在脸的下部。 他爸爸生他的时候,某种异常的基因闪现了一下,像封了火的煤堆里突然爆出一颗火星,造成了他巨大的下巴。小时候他想了许多办法转移别人的视线,比如用右手飞快地捂住下巴。 他最早意识中的自己是一个遥远的人:那边,视线的中心是他的家庭;这里,在远得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是他自己。十四岁前,他一直想象自己是出生时被换错了,在某个地方,他真正的父母拖养着那个换错的婴儿,时时刻刻想念着他。后来,他在一盒旅游纪念品中,翻出了几张他爸爸及其兄弟姐妹在船上的照片。有一个女孩似乎与其他孩子格格不入,她眯着眼睛眺望大海,好像能看到一千英里以南的目的港。奎尔从他们的头发、腿和胳膊中认出了自己。那个穿着缩小的毛衣,手叉在胯上,一副顽皮相的胖小子便是他爸爸。照片背面用蓝铅笔写着:“离开老家,1946年。” ——马爱农译安妮·普鲁《船讯》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1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