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是一位在艺术上相当放纵,在表达上又处处节制的作家。他的作品大都充满着文学冒进、诗意探险和感性迷狂,就像这本《奥尼恰》。这是一部由非洲之旅开启的小说。二战期间,年幼的樊当跟随母亲玛乌,乘坐萨拉巴亚号横渡大西洋,去非洲西海岸一个叫奥尼恰的地方寻找父亲吉奥弗洛瓦。从最初海上漂泊的恐惧、对未知世界的渴望,到亲近非洲、追寻非洲文明的源头,樊当在成长中见证了非洲的历史。由于同情黑人,他们和当地殖民者的距离越来越远,父亲吉奥弗洛瓦最终被非洲联合公司解雇,一家人不得不离开奥尼恰。 撇开小说背后所挖掘的主题不说,故事本身一点都不浪漫,更谈不上荡气回肠。实际上,这部小说带着一点自传性质。现实中的勒克莱齐奥一直在出发和远行。7岁时,他就和母亲一起去非洲寻找远在尼日利亚的父亲。非洲之行打开了勒克莱齐奥的眼界,使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欧洲以外的社会状况,尤其是当他亲眼目睹黑人悲惨的境遇以及白人殖民者的傲慢之后,深切体会到社会的不公、底层的苦难和文明的相对性。非洲之行也为《奥尼恰》的写作准备了合适的土壤:非洲大陆及周遭的土地、乡野、森林、河流、蚁穴等成为《奥尼恰》的地理背景,勒克莱齐奥自己及周围相关人物则成了作品中人物的原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奥尼恰》的结构和表现形式。在译序中,高方认为这部寻找历史踪迹的小说在作者笔下化成了三重之旅:“儿子樊当的寻父之旅,父亲吉奥弗洛瓦的寻找消失文明之旅、梅洛埃黑女王寻找新城之旅。”在我看来,小说中还有一重之旅,就是母亲玛乌寻找心灵归宿之旅。表面上看,四重之旅有点杂乱,其实却有着内在的联系。如同一条河的四条支流,最终会在某处交汇,这个交汇点就是奥尼恰。奥尼恰起着轴心的作用,小说所有的人物、故事、场景,甚至内心,都指向这里。四重之旅的交叉推进,完整地呈现了奥尼恰的历史和社会图景。 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意识流的运用。《奥尼恰》继承了法国小说浪漫的传统,又汲取了英美作家创造技巧的养分。勒克莱齐奥不缺乏想象力。小说中,父亲吉奥弗洛瓦寻找消失文明之旅,梅洛埃黑女王寻找新城之旅,以及其他一些场景的切换甚至画面的展开,如大地裂隙的缓慢行进,众河汇流,棕榈树叶中的风声,等等,都是通过主人公思绪的跳跃、意识的流动完成的。正是通过这种形式,勒克莱齐奥带领读者逐渐到达人物的内心。 第三个特点是神话传说的植入。毫不夸张地说,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的历史和传说最大限度地支撑了《奥尼恰》。阿罗丘库和神殿的故事里藏的不仅是最古老的名字,还有最神奇的传说;《度亡经》里的欧西里斯之神,吉努瓦神奇的咒语,阿西诺埃身边大祭司的祈祷声,等等,这一切都使得汇集在奥尼恰的寻找之旅充满了奇幻色彩。正如勒克莱齐奥所描述的那样,“非洲像一个奥秘,像一场高烧,在灼烧”。 在角色塑造上,每个人物显然都不是一笔完成的。越到最后,感觉人物形象越丰满,也越立体。玛乌无疑是作者重点照顾的角色,勒克莱齐奥将一位焦虑、迷茫、郁郁寡欢的女性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对人性深处的探索,使得这部小说有着浓郁的人文主义色彩,也使得《奥尼恰》从勒克莱齐奥的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 这样一部作品,无论在格局或是表现形式上,都容易使人想起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们不妨把《奥尼恰》看做是勒克莱齐奥向福克纳致敬的作品。实际上,任何一部成熟的作品,都体现出作者的才思,福克纳将之归结为“经验、观察、想象”。不过,勒克莱齐奥仿佛并不局限于此,《奥尼恰》试图传递的信息更多,它所涉及的文明与虚伪、善良与丑恶、爱与恨、梦想与现实等问题,无疑于那个社会和时代具有普遍意义,也为今天我们更完整地了解那段历史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样本。 勒克莱齐奥的文风无疑是沉静的,即便是批判现实,他也十分含蓄。文中,看不到他声泪俱下地控诉战争和殖民主义,他好像只对非洲原始的风土人情、迷人的自然风光以及神秘符号和咒语感兴趣,对殖民者的掠夺、上流社会奢靡的生活,甚至黑人奴隶被残酷枪杀,总是点到即止。这种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背后却掩藏着勒克莱齐奥对主导文明种种习以为常的揶揄以及对人性的一贯反思。不过,最令人诧异也最为过瘾的是,当勒克莱齐奥停笔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恍然大悟一般的感觉,相反,他带给读者的是更多的困惑。很显然,对这样一部厚重之作,你无法寄希望于一两次阅读,就能从中找到答案。如同揭开伊特西之符就意味着找到消失的梅洛埃女王的踪迹,理解《奥尼恰》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打开通往失落的非洲文明的入口。 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旗下媒体: 文汇报 - 新民晚报 - Shanghai Daily - 东方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1年04月0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