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女儿之中,人们常常因为薛宝钗的城府深严而不喜欢这个“冷美人”,又往往由于林黛玉的孤高抑郁而不理解这个“病西施”;然而,却很少有人不喜爱史湘云。湘云之美,给予人最突出的感受是豪放不羁,英气爽人,前人多有道及。或谓“史湘云纯是晋人风味”(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青丝拖于枕畔,白臂撂于床沿:梦态决裂,豪睡可人。至烧鹿大嚼,裀药酣眠,尤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概,更觉豪之豪也。不可以千古与!”(涂瀛:《红楼梦论赞》)这是一种怎样鲜明的感受和由衷的赞叹。今天的读者,恐怕也会发生类似共鸣的吧!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见左思《咏史》诗),是晋人名句。抒发那绝尘高蹈的情怀,视角多么广阔,气象何等恢宏。试想,由一个闺阁女儿的艺术形象,竟能使人发生如此高远旷达的审美联想,这不会是偶然的巧合,其间必有内在的、精神气脉上的联系。我们不妨从作家的精神风貌和艺术创作的意象渊源人手,试作寻绎探讨。 (一) 作家创造艺术生命,不啻是一个小小的造物主,他笔下的人物总是自身审美理想的产物。而作家自身又是造化所育,受着现实环境的制约和传统文化的熏染。对于曹雪芹这样一位杰出作家,我们今天所能确知的东西是这样少。真正具有文献价值的,主要是留存下来的他友人的几首诗。不过就从这有限的几首诗作里,我们还是约略地窥见了曹雪芹愤世嫉俗、嗜酒放达、高谈雄辩、才华横溢的精神风貌。这些诗中,或云“步兵白眼向人斜”(敦诚:《赠曹雪芹》),“一醉(mao t'ao冒陶)白眼斜”(敦敏《赠芹圃》);或云“鹿车荷锸葬刘伶”(敦诚:《挽曹雪芹》),“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同上);或云“接 (li离)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辨虱手扪” (敦诚:《寄怀曹雪芹》),“雅识我惭褚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敦敏《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如此等等。在这些诗句里,我们分明看到,他的友人不约而同地、反反复复地以阮籍、刘伶、嵇康、吕安、山涛、王猛、孟嘉这样一流人物来同曹雪芹相比拟。提到他们白眼蔑世、纵酒旷达、倒著接、扪虱雄辩、高谈阔论、潇洒脱俗的脾性逸事。足见在曹雪芹身上,具有类似的风貌。或者说,在曹雪芹所承受的丰厚繁富的传统文化之中,含有魏晋风度的因子。这就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角度,得以观照他笔下某些人物的美学素质和意象渊源。 红楼梦人物之中,个性气质含有魏晋风度的,当然不止史湘云一人。但在史湘云身上表现最为集中突出,则是显而易见的。上文提到“烧鹿大嚼”(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羶”)和“裀药酣眠”(六十二回“史湘云醉眠芍药裀”),又是湘云身上魏晋风味最浓郁显豁的两组特写镜头。其所以然,盖因:首先,都以酒为触媒。晋人渴酒,成为风尚,红楼诸钗中,游宴行令,虽不离酒,但或拘于礼,或为养生,都有节制,能放怀作豪饮者,大约也只有湘云。其次,都有一种不随流俗、不顾物议、我行我素、旁若无人的气度。《世说新语•任诞》载:阮籍于丧服之中居然还在晋文王前坐进酒肉,人以为有违风教,阮籍饮噉不辍,神色自若。湘云之辈本闺阁弱女、“脂粉香娃”,居然雪天在园中烧生肉吃,“割腥啖羶”,颇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使李婶娘等大惑不解。湘云宣告:“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以她为首,公然烧鹿大嚼,自诩锦心绣口,宛然名士派头。再者,都以酣醉为美,开拓出一种超逸的境界,展现人物的神韵风貌。《晋书•山简传》和《世说新语》均载,山简在荆州,时常酣醉,童儿歌日:“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茗艼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举手向葛疆,何如并州儿。”山简为山涛之子,有父风,唯酒是耽。由这首儿歌绘出这样的形象:大醉之余,能乘骏马,倒著头巾,举手…… (二) 湘云之豪,决非附庸风雅或徒托大言,而是以尚率真、恶虚伪为其内在根据的。上举“特写镜头”给予人的强烈美感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以小说关于湘云性格的具体描绘为依托的。诗酒放达作为外在的意象,固然使人感受到湘云身上的魏晋风度;重要的是诗酒放达所表现的率真、本色,才是沟通二者的精神上的桥梁。 真、或曰本色,是史湘云艺术形象的重要素质。所谓“霁月光风耀玉堂”,内外澄彻,磊落明净,正是湘云形象给人的一种总体感受。她在园中游乐时表现出“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气派。声称最厌假清高;在日常生活待人接物之中,也是天真烂漫,胸无城府。湘云咬舌,偏爱说话,是个姑娘,却象小子。喜扑雪人,爱放炮仗,不顾一身泥巴,不怕劈拍之声。她从不知看人眼色顺人心意说话,人人都看出小戏子扮上活象一个人,可人人都不说出来,惟有湘云不防头,说了出来,根本没有理会宝玉给她使眼色。分明别人取笑自己,湘云却不觉察,还认真打问,自动招领。一次宝钗见她教香菱做诗,数出一大串诗家,滔滔不绝,便取笑道:“放着两个现成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忙问:“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引得大家哄笑。湘云和黛玉一样,不识当票为何物,薛姨妈讲了原故,二人方明白原来如此,“人也太会想钱了”,还要打问道:“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嘲为呆子。便是笑,湘云也格外畅快,无拘无束,掌不住,一口茶都喷了出来。就连睡熟的形象也有不羁之态,胳膊撂在被外,青丝拖于枕畔,宜乎评者谓之“豪睡可人”。总之,湘云的率真,既是天真,也是真挚。因而,她身上那种豪迈的情致,不会给人空疏之感,却有一种真气扑人,得魏晋风度之神髓。 尚率真、恶虚矫,作为一种审美理想,不仅对湘云形象的塑造起了重要作用;在小说主人公贾宝玉身上,往往表现得更为深刻、更富社会意义。人们常说,湘云“巾帼而鬚眉”,宝玉“鬚眉而巾帼”,看似矛盾,就其率真地表现各人的自由个性而言,是一致的。贾宝玉之所以爱在女儿队里厮混,是因为他最怕峨冠博带吊贺往还的虚伪礼节和世俗应酬。他讨厌世俗的礼,并非不通人情,乃是讨厌虚伪,看重真情。这点在蔑视礼法的魏晋士人身上十分突出。阮籍丧母,不拘俗礼,对奕如故,饮酒三斗,举声一号,呕血数升。虽不循礼,真情在焉。《红楼梦》着意表现的是“儿女真情”,贾宝玉身上任情适性、不顾世人诽谤的“痴”,颇有嵇阮之辈不合时宜的味道。他的不听袭人箴规、爱红成癖一节,很容……(见《世说新语•任诞》)。 刘伶之妇劝其断饮,捐酒毁器,泣涕而谏,真可谓诚挚恳切,无以复加;刘伶设誓祝告,诉诸鬼神,戒酒的决心似乎很大,然而本性难改,依然故我。贾宝玉爱红成癖,恣情任性,袭人处心积虑,痛下箴规,瞅准了时机,提出三项条件,不可调脂弄粉、毁僧谤道,只求读书务正。宝玉满口应承,居然从谏如流,别说两三件,便是两三百件也都依从,甚至于将一根玉簪一跌两段,赌咒设誓,以示决绝。然而也正如刘伶嗜酒如命、秉性难移一样,宝玉照旧调脂弄粉、痴心呆意,同湘黛辈厮混,使袭人徒唤奈何:“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 这里,我们并非要把两者强作类比,或派定作家构思这段故事必定渊源于此,而是想从宏观的角度体察其间确有“神似”之处。上文曾举出敦诚挽曹雪芹诗有“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足见雪芹身上有刘伶的神采风貌。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嗜酒,“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谓曰:‘死便埋我’”(《晋书•刘伶传》)。敦诚此句除去提供了雪芹之死可能与酒有关的信息之外,主要还在雪芹身上的旷达不羁、常态不改与魏晋风度的“神似”。作家将这种神韵注入他人物的生命之中,是完全可能的。 类似的情形很多,几乎触处可见。又比如:“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与王安丰(戎)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世说新语•任诞》)阮籍是竹林名士,他要摆脱的是世俗礼法的外形,追求率真的性情,因而不顾物议,不怕邻人误解,终于倒是未被误解。这里,邻人的“伺察终无他意”,同《红楼梦》中贾母冷眼观察宝玉同丫头们的关系并无他意,实在很有相象之处。七十八回中,贾母讲过这样的话:“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样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重点为引者所加)。 看来,贾母比贾政要高出一筹。贾政因宝玉爱弄脂粉钗环,错以“淫魔色鬼”看待,是十足的世俗偏见。贾母倒在长期细心的冷眼查察中,发现宝玉和丫头们好,竟是别有一种性情。老祖宗虽则解不过来,但也如阮籍邻人,并未误解他只是为了男女之事。小说还写到“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一晚,众丫头开怀畅饮、纷纷醉倒,那芳官醉后躺下,竟与宝玉同榻,彼此毫无知觉,黑甜一觉,不知所之。这种情态旨趣,同阮籍醉后随便眠于邻妇之侧,漫不经心,并无他意,难道不是十分相似的吗!可见,率真任性、不拘形迹的个性描写,正是某些人物具有魏晋人风貌的重要原因。 不论是史湘云,还是贾宝玉,还是别的人物,其个性呈现这样的风貌之所以使人感到美,是因为作者肯定它。或者可以说,以率真为美,以虚矫为丑,正是曹雪芹审美理想的一个重要方面。我们不仅可以从小说中宝黛湘等人物身上证实这一点,甚至可以从诸如薛大傻子这样的人物那里看到它的投影。薛蟠这个“呆霸王”虽霸却呆。他弄性尚气、倚财仗势、斗鸡走马、沾花惹草。是个衙内式的人物,确乎并无值得肯定的正面素质。然而,薛蟠的霸道之中带有傻气,言动之间不失真率。这就使得这一形象在可恶之中不乏可爱之点。你看,他一心想把柳湘莲当作风月子弟耍戏,反而轻易上了湘莲的圈套,被打得泥猪癞狗一般;他丝毫不能体谅妓女云儿的苦楚,却硬充保护人的角色,说些虽粗鄙却质直的话。尤其是他不加忌讳地脱口说出,宝钗护着宝玉是因为有金玉因缘之说,一语道着了宝钗的心病,今人颇有痛快之感。以后湘莲失踪,宝钗听了无动于衷,薛蟋倒还着实哭了一场。怪不得在《红楼梦》的纨绔子弟中,宝玉和薛蟠倒还有些交道,正如冯紫英一次评论道:“令表兄弟(指薛蟠和宝玉)倒都心实”。可见,薛老大个性之中,尚有率真坦露的一角,虽浅俗,却本色。 我们知道,魏晋时有这样的风气,很注意赏鉴人物的容止和品格之美。比如说嵇康风姿特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王武子见到卫玠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等等。红楼梦人物风姿的美好也给人以深刻印象。贾宝玉便以“神采飘逸,秀色夺人”令人心折;在如珠似玉的女儿之侧,他又自惭形秽,自称“浊玉”。湘云扮上男妆,更觉“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俏丽便捷。黛玉病弱,自有一段风流态度;晴雯慵散、犹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三姐饮剑,如揉碎桃花、玉山倾倒。不仅裙钗女儿,便是秦钟、琪官、湘莲等,也都一个个姿容秀美、惹人爱重。当然,姿容相貌,是形之于外的东西,重要的是蕴之于内的品性人格。刘伶放达,貌却丑陋;嵇康抗俗,不拘形迹。魏晋时代品藻人物的最高标准恐怕还是上文所述的率真和本色。人们都熟悉郗太傅在王丞相家选女婿的故事:“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或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太傅没有看上那些故作姿态、等候挑选的儿郎,偏偏挑中了坦腹东床,满不在乎的王羲之。足见郗太傅的眼力,他评价的标准不重外在的形式,而重内在的性情。 作家以率真自然为美,以矫饰虚伪为丑,是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重要内容,从红楼梦各色人物的塑造,包括史湘云形象的塑造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三) 湘云形象豪放脱俗的又一个重要方面,是她的富于智慧和热情,擅于言谈和雄辩。尤其是她和翠缕谈论阴阳之理的一段言词,颇有魏晋人谈玄析理的影子,包含着一种玄远的意趣和哲学的遐想。 关于宇宙人生的哲理和万物运化的规律,似乎不可能是闺阁小姐和丫环谈论的话题。然而红楼梦的作者以其独特的审美情趣和艺术需要,写了湘云和翠缕之间的这样一段对话,成为塑造人物个性的重要一笔。话题从园中眼前景物发端:翠缕闲问,这池中荷花怎么还不开?湘云应道“时候没到”。翠缕叹赞石榴花楼子上起楼子,难为它长;湘云解释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得就好”。翠缕不信,反驳道,没见过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湘云立即进行抽象,说明事物千变万化,理是一样,“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都是阴阳顺逆。翠缕引申问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云又更进一层,引入辩证思维:“‘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翠缕又糊涂了,觉得阴阳没影没形,不可捉摸。湘云解释说,阴阳“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随即同翠缕一起,多方引例,广泛论证,大至天地、日月、水火,小至蚊子、蠓虫,以至无生命的瓦片、石头。从一对对可以对举的事物,到一个事物的正反两面。最后从湘云身佩的金麒麟触及动物的性别,翠缕提出人有没有阴阳的问题.湘云笑而不答,终以翠缕自己悟出以为得意的“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打住。 姑且不论这哲理的确切内涵和作者是否另有深意,单就这段话本身来看,就使人觉得既浅显又深邃,既有驳难的气势、逻辑的力量,又是充分生活化个性化了的。对于湘云来说,平日无论主子奴才、姐妹丫头,她都一样热诚相待。来贾府时作为小礼物的绛纹石戒指,不光送给黛玉等姐妹,还巴巴的亲自带了来分别送给袭人、鸳鸯、金钏、平儿等丫头。宝钗为她筹措螃蟹宴东道,她衷心感激;岫烟受了欺负,她一旦得知,顿时动气,要出头打抱不平。在丫头面前,从不拿小姐的款,教香菱学诗,不怕罗唣;解答翠缕的问题,自然也不厌其烦。况且,湘云不光有股热忱劲儿,还是个“话口袋子”。与香菱讲究作诗,没昼没夜,高谈阔论,“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滔滔汩汩,说个不绝。同翠缕谈论阴阳之理,如上文所举,谈来头头是道,津津有味。湘云的健谈擅辩,真有晋人“语议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之势。她的多话,并非絮絮叨叨的老婆舌头,而是词锋刚健的雄谈高论,显示出智慧的内心、探求的热忱和逻辑的头脑。晋人清谈成风,其末流自不足取,但在那些真正蕴含智慧和经验的谈玄当中,往往包含哲理的意味。他们能够体会大化流衍、一息不停、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这样的境界,喜欢古诗中“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样的句子。湘云同翠缕纵论阴阳的谈话,实在也不失为一种形而上学的探讨,有某种思辩析理的精神含蕴其中。 红楼所记,虽多裙钗女子、闺阁细事,但读去却使人觉得少脂粉气,有林下风。林黛玉所居潇湘馆,森森万竿,凤尾龙吟,爱竹的习性似乎也同晋人有些瓜葛。“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世说新语•任诞》)以竹为伴,可见性情。至于黛玉的卧房,在刘姥姥眼里“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是那上等的书房”。作者一上来就拿她同晋代才女谢道韫比拟,“堪怜咏絮才”,便是佐证。至于三小姐探春,高情雅致,首倡诗社。那则寄奉宝玉的短简,俨然有兰亭楔集、竹林遨游的流风余韵。她如此珍惜大观园中“些山滴水”、林木泉石,庶几与晋人欣赏山水的情趣相通。所谓“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使自有濠濮间想也”(《世说新语•言语》)。短简末了,更作豪语:“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这是何等气概。单从字面看,此处连用了三个晋人故事:莲社雄才,东山雅会,棹雪而来,可以想见作者构思这段情节所取意象的来源。重要的是探春这种举动所反映的生活情趣颇有晋人风味。“棹雪而来”本《世说新语•任诞》。记述“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詠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里,着重在“乘兴”、“兴尽”,而不必问是否访到了友人。亦即其价值在于“兴会”本身,而不拘泥于在外在之目的。探春病中,默处静思,忽发雅兴,恐怕也有相类的契机。本回回目作“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正表明兴之所至、偶尔为之。并非刻意求取。其目的不在作诗本身,而在寄兴于陶情冶性的结社活动之中。因而,今天的读者似乎不必过分拘泥于这些诗作本身高下优劣的品评,倒是可以从这类高级的社交文化活动中。体察她们的精神生活和作者的美学旨趣。 在这类富有情趣的文化活动中,兴头最高最为活跃的往往就是湘云。湘云来到大观园,真可谓鱼儿得水、鸟出樊笼。除去在这里可以暂时躲开那无爱的家庭,抛下烦难的活计,还因为园中相对自由放任的环境,与她的个性最为合拍。每次聚会她都兴致勃勃。海棠开社,后来居上,一起和成两首,堪称压卷之作;菊花诗会是她的东道;咏雪联句湘云抢得最多;填柳絮词又是她起的首。不要忘了,“烧鹿大嚼”和“裀药醉眠”这样的豪举韵事,都是在大观园诗酒游宴的高潮之中,兴会淋漓,水到渠成的。这类画面是充分理想化,又是高度个性化了的,兼有空灵之美和写实之真。 可见,由史湘云的艺术形象,触发起人们关于魏晋风度的联想,不是偶然的事。作者把自己独特的审美理想贯注在艺术生命中,形成了人物独有的神采风貌。红楼女儿,各秉其性,往往不同程度地体现着作者审美理想的不同侧面。不论是哪一个形象,其审美价值都远远不是那些平庸之作当中的“佳人”“才女”所能比拟的。我们看到,湘云的智慧、热情、高论、雄辩……,恐怕不单单是用“才华”二字可以概括得住的。就以才华而论,可以举出比较切近的明末清初小说《平山冷燕》,书中的主人公山黛小姐,堪称出类拔萃的天下第一才女。《平山冷燕》在同类作品中应当说是较好的一种,山黛这个人物也是作者给以极大的理想化了的,才惊四座,气压须眉,在天子面前从容应制。作者还特意设计了山黛府上是“晋朝山巨源之后”,仿佛从血统谱系同竹林七贤的山涛拉上了关系,山黛小姐的才情便渊源有自了。可惜的是,这晋人之后却很少晋人风韵,倒充满着儒教气息。小说写她不苟言笑,静坐高楼,焚香啜茗,读书作文;应制之作,体高韵古,诗如颂雅,几逼典谟。这山黛形象,实在没有多少个性和活气。虽则才高,却不动人。而《红楼梦》的作者,一上来就声明他所描写的几个异样女子,不过“小才微善”。可见,并不是立意要写才女,而是要绘个性。当然,就史湘云而言,确有关于她才思敏捷的描写。然而就在这种地方,与其说是在写她的才华,不如说是为了突现她的性格。人们熟知的湘黛月夜联诗所得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句,便是最好的例子。其时,皓月当空,正好瞥见池中黑影,湘云声称“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弯腰拾了一块石片向池中打去,只见黑影里嘎然一声,飞起一只白鹤,直往藕香榭去。湘云笑道:“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寒塘渡鹤影”的绝唱,正从这现成的情景中来;而这特定情景的生成,又实在是湘云的个性使然。试想,夜深人静,豪兴不减,飞石打鬼,石击水响,影动鹤飞,佳句神来。比之《平山冷燕》中一再写到的应制比试、逞才显能的场面,真不知要高明多少。 古往今来,文学作品中“才女”多矣。人们也常说《红楼梦》中的青年女子早熟、多才。然而红楼女儿的形象令人难忘,恐怕主要不是因为她们才高,有什么作品和诗集传世;而在于个性鲜明气韵生动。以湘云而言,她的智慧,热情,擅谈,雄辩,自有一种豪放脱俗之概。这是一种内在的神韵气质,不是作者代拟几首诗词韵语所能奏效的。 (四) 魏晋时代是中国思想史和美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时代。虽则政治动乱、社会黑暗;却是精神上解放、艺术有创新的时代。旧的秩序解体,个性相对自由。那玄远绝俗的倾向,上承庄周,下启后代那些不随流俗、不阿权贵,竭力保全自身人格和艺术个性的士子文人。我们从雪芹友人怀念他的诗句中,看到那么多魏晋人物的名字和故实,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曹雪芹的思想性格、精神风貌,主要是他的生活境遇、时代条件造成的;但他从前代包括魏晋时代汲取精神力量和艺术养料,也正是十分自然,符合他的为人品格和艺术个性的。 我们知道,一个作家的创作,犹如蜂之酿蜜,从生活到传统、从内容到形式,要摄取熔化多少成分,是难以用数量标示和用逻辑辨析的。中国古代作家少有总结自身创作经验的文字,唐代作家柳宗元有一段话倒值得注意,他说自己的作文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同枝)。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柳宗元和曹雪芹自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作家,但他关于为文“旁推交通”吸取消化的自白却给人以启发。可惜的是曹雪芹没有向我们讲明,他的做小说是“本”于什么、“参”了那些;虽则如此,可以肯定他必然也是有所本有所参的,而且是博本广参、销融吸收,有的有痕迹,有的无痕迹。正如许多研究者已经指出的那样,《庄子》、《离骚》、《史记》、《乐府》,诗词、曲赋、小说、绘画……都有机地化合在他的作品之中。本文所述的“魏晋风韵”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成分、一个角度。我们今天读《红楼梦》常常觉得有所感悟,某些地方似曾相识;但又决不可简单比附、勉强坐实,因为这的确是作家的创造,已经是全新的机体了。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尝试着剖视湘云之美和魏晋风度的渊源,寻求其间内在的联系,目的在于从一个视角探讨艺术形象的审美价值,而决非将二者等同或比附。归根结蒂,史湘云是作者从现实生活中概括出来的艺术典型。何况,就小说发展的历程看,从《世说新语》的时代到《红楼梦》,已经走过了漫长的路程,在那里对于人物情态神韵寥寥数笔的勾勒,到这里已经是完整成熟的典型创造。史湘云尽管不是小说的主人公,却也是一个重要的完整丰富的典型人物。她尽管以豪爽脱俗著称,却同样要食自己时代的人间烟火,个性中尚有“也宜墙角也宜盆”的一面,随遇而安、顺从命运。湘云也和作者笔下的其它众多青年女子一样,命途多厄,她的生活道路上正多残云逝水,前景黯淡。尤其是湘云也未能免俗,亲口劝过宝玉应会会为官作宰之辈,助着袭人说些仕途经济的“混帐话”,以致即刻引起宝玉的反感。这一细节着笔浓重,历来为评论者重视,成为分析人物思想倾向的一个定性的“数据”。这当然必要,因为评价人物的典型意义离不开思想倾向。湘黛分野,也于此可见。 但是,这一点似乎不应当强调得过分,如果过分强调,对于艺术典型进行整体的审美把握没有好处。史湘云是作者心爱的人物之一,寄寓着自己审美理想的重要方面。她的疵点今天自然看得清楚,但不必强使古代作家的认识和今天一样。何况“禄蠹”之气也是沾染而已,过分苛责,同这一艺术形象给予人的整体感受不相协调。长久以来,我们往往习惯于画出一种思想图式,依此描述出小说中的各个人物。这样一种研究系统,对于发掘人物的思想意义和作品的社会价值,曾经起过很好的作用。但这种图式描述出来的形象,有时并不完全符合作品的实际和作者的意图,或者说和原作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偏离角”。《红楼梦》的许多人物分析中往往都存在这种情形,而且已经有许多论者出来纠正这种偏离。有意思的是,常常争论双方分歧很大,彼此都难说服;而所用的论证方法思想图式却是基本相同的。关于史湘云的文章已经很多,也有不少争论,所用的大体仍是社会历史的方法。实践证明,对于文学研究的社会历史的方法,是一种卓有成效的方法,今后仍将是一种重要的不可缺少的方法。但是如果离开了艺术鉴赏的纯正趣味和审美对象的整体把握,就难免发生偏离和流弊。 中国传统文论多印象式的评点,重视直觉,有整体感。本文开头提到的前人谓“史湘云纯是晋人风味”,从作品关于史湘云的某些描绘中产生“千仞振衣、万里濯足”的豪情快感,应当说是此类批评的典型例子。它以寥寥数语,道出机关,给人启迪。其缺点是失之笼统空疏,缺少周密的论证和科学的概念界定,易生歧义,或涉神秘。如果能够扬其长、补其短,重视对艺术形象的整体把握,进而作出比较科学的具体分析,这样,可望减少偏离和流弊,比较接近于作品的本来面貌。我们希冀文学批评视野的扩大和方法的更新,期望找到许多视角、各种途径,来发现和开掘红楼之美,包括湘云这一艺术形象的美学价值。这对于提高人们的审美修养、滋养当今的艺苑奇葩,都是很有助益的。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6年第2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6年第2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