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红楼梦》将传统诗体文学中的意象艺术融汇于小说的叙事艺术之中,从而创造了大量的小说意象,在传统小说终结的时候展示了极富创造性的小说之美的话,那么,从《红楼梦》中“落花”这一中心意象人手,探究其意象的来源,意象中的情思沉淀,意象的审美特征,以及与此相关的小说艺术的变革,应该是很有意义的。 一、从诗歌的原型意象到小说的中心意象 有人曾把石头视作《红楼梦》的中心意象,这有它的道理.因为是那块来自大荒山无稽崖下的石头做了这小说的起引,又幻化成宝玉胎带的那块宝玉,浮现于主人公的生命历程之中。但从另一角度来看,在叙述那些占人物群最大数量的女儿们的故事时,以花——落花预兆她们的命运,点缀她们的人生,映托她们的灵魂,不仅出现频率最高,而且纵贯于整个小说的叙事之流,又与全书内容关系最为密切,应该视作书的中心意象。 且不说书中诗词里大量的咏花内容,也不说散落于书中频繁的花景描写,花事叙述,只看几个最典型的场景便足以说明这一点。大观园初成时,有“奇花闪烁”、“喷火蒸霞”之盛;众女儿进园后,有“落花成阵”、葬花埋香之境;“琉璃世界”有“白雪红梅”之美,青石板上有醉卧飞花之韵;“冷香丸”用四种名花之蕊合成,“女儿棠”竟然有“闺阁风度”;黛玉始作《葬花吟》,宝玉继为《芙蓉诔》。作为自然景物的花在这里退居次要地位,每每以意象特征而出现,传达着小说中深沉的意味和浓郁的诗情。尤其是“落花”作为最突出的中心意象,不仅是那些个陨落的女儿命运的象征,面且是书中所要展示的那个败颓的世道的缩影,它将作者深刻的悲剧意识凝聚成一种诗化的意象,以审美的形态表现出来。而它的所从来,正是传统诗歌中落花这一原型意象。 在传统的诗体文学中,落花无疑是一个起源极早的原型意象。《诗经》中就已经有了许多花意象的描写。它一方面以花的形色之美来传达对于所欢者的欣悦之情,如“有女同车,颜如舜华”,(《郑风·有女同车》)“裳裳者华,其叶湑兮”;(《小雅·裳裳者华》)另一方面则以花的枯黄陨落来传达濒危履艰的生命摇落意识,如“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小雅·苕之华》)在《诗经》中,花意象被赋予了生命盛如花,亦衰如花,盛衰遽变只在瞬息之间的哲理意味。《诗经》之后,花意象的这些意味被不断发挥拓展,逐渐形成一种积淀特殊心理内容的意象,使他们形成了强烈的悲剧意识和偏执的悲剧审美观。如屈原《离骚》言“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将包括落花在内的“草木零落”之景与生命摇落意识明确地联系在一起。陶渊明在“采菊东篱下”的飘逸中,亦有“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杂诗八首》)的落花意象的暗用。到唐代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云:“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难在。”更进一步将落花意象与女儿命运联系在一起,形成了特别的象喻意味。随后,晚唐五代继之宋词、元曲中也不例外。李清照有半数以上的词都以花为主体意象,并由花的含苞初放,写到花的枯萎凋零,以象喻自身生命的演变。总结漫长的文化积淀过程,落花意象有以下两种尤为突出的意蕴:(1)从花开到花落,这自然界的演变过程,同人的生命演变、生涯浮沉的规律相契合,从而成为生命盛衰的象征,也蕴涵了世道沧桑、荣枯无常、盛者易衰、过美易败的哲理意味。(2)花有秀美之色,有洁异之质,有柔弱之躯,有短限之时。因这四大特征,便与青春、与女儿形成许多相像之点。尤其是落花便常常以意象的形式传达着对女儿命运的惊叹。再加上花的诱蜂引蝶,传精送粉,所以总是成为情媒的象征,更与儿女情爱牵系在一起,也包蕴着爱情悲剧的深长意味。 落花这一源远流长的诗歌原型意象,很自然地受到曹雪芹的关注,当他以强烈的诗化意识来创作《红楼梦》的时候,这一原型意象不论在他为人物所拟的诗词中,还是在故事的叙述中,都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中心意象。 二、“落花”意象的意蕴分析 成为小说意象的落花,在《红楼梦》中既自然承继了它作为诗歌原型意象时积淀的丰富意味,又因为作者意识与情感的渗入以及故事本身的爱情悲剧特征,被赋予许多新的内容。在这里,以落花意象为中心,形成了“花魂”、“落花”以及葬“落花”三个向纵深延展的意义层次。 其一,以“花魂”来寄寓理想人格美的追求。仅从意象的表层特征来看,花与大观园中的纯洁女儿,尤其是林黛玉有着深度的同一样与相融性。作者不仅处处以自然之花映衬这些女儿们的容貌风度之美,而且常常用不同的叙述方式点示这种同一样、相融性。如第一回即提到黛玉的由来是由“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得雨露滋养”“脱却草胎木质”而成。这“草胎木质”亦即佳木异花一般的品质。在第十七至十八回中,宝玉又对那株被称作“女儿棠”的西府海棠大放厥词:“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这表达了宝玉心中的女儿观,也隐含作者以海棠花的意象映托“闺阁风度”的自觉意识。不过,花意象与黛玉等女儿间的这种传统的色相或者风度之比,只能给人以表层的美感,而更令作者心醉神迷的是林黛玉如花之纯洁高逸的灵魂,是那种飘然绝尘的卓异人格。这便有了关于“花魂”的进一步言说。如第二十六回,黛玉往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后,“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这纯粹意境化的叙述,表达的是黛玉心灵的震撼力,是人的灵魂与花的灵魂的呼应。来自于心灵深处的震撼扩散向自然界中的花与鸟,鸟梦为之惊醒,花魂为之默然,“花魂”便是人的精神灵魂的写证。再如,第二十七回《葬花吟》中有“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之句。第七十六回有“冷月葬花魂”的联诗。第七十八回,宝玉读毕《芙蓉女儿诔》之后。又有黛玉的“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把黛玉幻化成未来的芙蓉之神,预兆她的结局,更是暗寓其灵魂人格的升华。那么,“花魂”的具体含义,亦即花意象与黛玉形象间的意义相通点究竟是什么?这可以从花意象的描写中得到阐释。黛玉的《咏白海棠》诗有云:“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咏菊》诗曰:“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问菊》诗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很显然,冰清玉洁,不染尘滓;心性高远,拒绝趋俗;孤傲卓异,自守芳馨,正是这“花魂”的意蕴。而这花魂既是黛玉人格的影托,又是作者理想人格美追求的艺术表现。当这种理想的人格美追求被推向极致的时候,小说中的黛玉又不再是海棠、梅花、菊花这些“幽独空林色”的花意象,不再是这些花意象后边所掩映着的屈原、陶潜一类的诗人形象,而是幻化为花神意象,受到更为隆重、更其虔敬的顶礼膜拜。作者这样写,不只是为了在虚幻中增加小说的艺术韵味,而且是要将作者的灵魂追求与人格崇拜借花神的形象、花神的寓言以作阐说。作者所崇拜的这种人格,不是以儒家所标举的忠、信、仁、爱等等为准则,而是以孤标卓异,充分保持心灵自由与精神超越为特征,自然体现出特殊的精神价值。 其二,以“落花”来揭示黛玉等女儿们心灵深层的死亡恐惧感,并寄寓作者深沉的人生悲剧意识。沿着“花魂”这第一层面的意义继续思考,可以感受到全书中所积蕴流荡的那种心灵深层的死亡恐惧感和生命悲剧意识,亦常常在“落花”意象中得以隐约暗示或明确表现。作者常常渲染落花意象令人震颤的衰败特征,造成寂寥冷落的意境,总有一种阴凉之气弥散其间,使人体味到黛玉等人时时承受着的死亡恐惧之感。 我们且看第五回。先是有警幻仙姑从宝玉的迷梦与飘忽的境界中唱出“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的歌声,已用“落花”意象预示了“众儿女”的悲剧结局,接着让宝玉看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判词。袭人判词的后面是“一簇鲜花,一床破席”,香菱的判词后边是“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再后来演唱《红楼梦曲》,其中《虚花悟》中唱道:“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落花意象与“青枫林下”之“鬼”,与“连大衰草”遮掩的“坟墓”意象并置,把作者对死亡的预知和恐惧弥散在太虚幻境的渺迷之中。 再看第十七、十八回对大观园景象的描写。表面看,写得到处奇花闪灼,渲染得无不锦绣灿烂。单计其花种就有梨花、芭蕉、杏花、茶花、荼蘼、木香、牡丹、芍药、蔷薇、桃花、豆蔻、西府海棠十二种之多。然而,其间已有两次写到“落花浮荡”,“只见水上落花愈多”的情形.盛时之花与飘落之花的对应,传达的意味可想而知。庚辰本脂批云:“至此方完大观园工程公案,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许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冢”。这是认为,写大观园是为写“葬花冢”做铺垫。但其实,我们深味作者意图,做为意象的大观园岂不就是一座葬花冢。它不仅埋葬了这无数的落花,而且埋葬了大观园中众女儿。这里的花由盛而落,同样隐含着萦绕不去的死亡意识。尤其是第二十七回,宝玉又一次“低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地落了一地”之后,又听到黛玉哭诉出的《葬花吟》。《葬花吟》更是以落花为中心意象,反复地交织以“游丝”、“落絮”、“空巢”、“杜鹃”、“黄昏”、“青灯”、“冷雨”、“香丘”这些与悲凉、死亡相关的意象,再穿插于“闺中女儿”“葬花人”这样的感受主体,将黛玉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境况中爱情可能随时毁灭,生命可能突然消失的死亡恐惧意识强烈传达出来。所谓“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所谓“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落与红颜老死,花落与人亡就这样地交织在一起。从秦可卿到金钏儿,到尤三姐,到尤二姐,到晴雯,再到没有来得及写出的黛玉之死,这一幕幕女儿们的死亡悲剧,便为落花的这种意蕴提供了丰富的阐释佐证。因此,在《红楼梦》中,落花即是死亡。落花意象中包蕴的死亡意识,既是对黛玉等女儿们心灵深层无法挥去的死亡阴影的艺术表现,又是对作者痛彻心扉的人生悲剧意识的意象化展示。 死亡作为一个很直接的主题概念,可以导引出对全书内容的许多思考。“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芙蓉女儿诔》中这几句所揭示的“落花”与“狂飙”“骤雨”间的因果关系,便是这思考的深层指向的又一种提示。 其三,以葬“落花”来加深死亡的悲剧意味,表达永恒的灵魂自守。《红楼梦》的作者不仅意识到死亡,而且意识到死亡的不可抗拒,意识到他笔下的人物连同他自身都没有抗拒的力量和可能。于是,在对人生万念俱灰的时候,却希望以一种纯洁的死亡来坚守自己的灵魂,以坚守自己的灵魂来延续实质上已经死亡的生命。因而,又有了葬“落花”这更进一层的意义表达。 包括宝、黛葬花,黛玉作《葬花吟》,宝玉撰《芙蓉诔》祭晴雯这一系列情节在内的葬落花内容的叙述,在全书中有着特别醒目的位置。它们以一个“葬”字把“落花”意象进一步同人物的主观感情、主体行为联系起来,成为落花意象的意义延伸。在这里,葬花即喻葬人。从黛玉如花般的生命之始,幼年失怙,体弱多病,寄人篱下,人情险恶,这一切构成的死亡阴影一直覆压在她的心中,又像觅食的兀鹰盘旋于头顶,随时准备俯冲下来攫食这柔弱的生命,故有葬花之举。葬花的行为里有对死亡可能随时降临的恐惧,更有与死亡的凄然面对。同样真实的恐惧与面对,融化成悲凄的生命嗟叹,从中又看到柔弱生命的倔强与精神世界的刚烈。而更重要的是,在意识到死亡的无法回避,无法抗拒之后,希望以死亡来保持永远纯洁的灵魂自守。如第二十三回写道:“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这正同《葬花吟》中一段意味相同:“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隐渠沟。”既自然地恐惧死亡,又从容地走向死亡;既走向死亡,又不愿死在龌龊肮脏的俗世之中,而宁愿随花飞向遥远的天边,葬身于不染尘滓的香丘,用一抔净土遮掩了生命和灵魂,使其永远保持着纯洁、孤傲、崇高的本质。如果说,这是为黛玉的形象添写的重要一笔,那么,也可以说,这是为表达作者的人生观所做的一种曲折解释。 从以上三个层次的分析,可以认为,《红楼梦》中的落花意象既凝聚了中国文人久积的生命意识与审美体验,又包蕴着作者对小说故事,对社会历史,对自身的独到认识。 三、从落花意象看《红楼梦》的小说美学 以意象的观念来解析《红楼梦》的许多描写,不只是一种新视角选择,而且意味着小说观念的发展。从小说批评的角度来说,这发展起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这意味着我们的视野从传统的谶语手法的理解和探佚门径的迷惘中走了出来,试图更为接近《红楼梦》的艺术本真;另一方面,意味着我们力求在更为广阔的文学背景下来看待《红楼梦》的艺术形成。亦即从诗体文学要素与叙事文学要素的结合中来审视这个奇特的文学结晶。从小说创作的角度来说,作者有意识地运用意象手法,尤其是以落花为中心意象,意味着传统小说美学的拓展。其一,意象的自觉而大量运用,意味着作者不仅是要错乱其年代,虚置其时空,以实现小说的虚化,而且要将人物的个性、情感、命运以及作者的认识、理解通过一连串极具表意性的意象凝聚起来,又辐射开去。这样,就彻底摆脱了传统小说一味写实的窠臼,更具有现代小说的审美特征,更能够以“意”来观照故事的叙述,使故事更加意味深长,余韵悠然。其二,以落花为中心意象和以女儿为人物主体,为故事主角,同位并置。紧密缠连,使全书的叙述在莺咤燕语、蜂舞蝶飞的韶华景象下不断呈现花落蕊败、凋残衰飒的风光,从而使蕴藉风流、温热浑厚和哀感顽艳、绮丽冷峻两种叙事风格交错在一起。从小说史的发展来看,这显然改变了以前长篇小说雄厉阳刚的小说之美,创造了更具价值的审美特征。其三,落花与其他意象的运用,从一个方面促成了小说文体的变革,使其具有更为瞩目的文体优势。石昌渝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中说:“古代长篇小说发展到《金瓶梅》,完成了从讲述型到呈现型的转变,标志着长篇小说文体已达到成熟的地步。”“作为呈现式小说,《红楼梦》比《金瓶梅》更成熟”。仅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的讲述型叙事艺术由于强调面对听众的讲述效果,致使其有明显的特征与缺陷。而《红楼梦》自觉运用意象描写与意境创造的诗歌艺术于叙事艺术,就形成两种远缘文体艺术上的深度融合,亦即直接将意象描写与意境创造变为叙事手段,融入叙事过程,而不是在叙述中勉强夹进一些诗词,这就改变了以叙述人物语言和行为为主的习惯,使故事叙述具有浓郁的境界感、抒情性与韵味性,自然提高了叙述的审美品位与审美效果,形成新的文体优势。体现了小说意识的变迁。 原载:《山西大学报》1998年1月 原载:《山西大学报》1998年1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