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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在艺术上的价值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李辰冬 参加讨论

    文学是艺术的一种。你无论用什么主义什么眼光来研究文学,第一先得知道他是否合乎艺术的条件。如果没有艺术的价值,不论你写的内容是道德,是宗教,是哲理,是社会间题,是贵族.是平民,是无产阶级,是任何材料,都不能称之为好的文学。以描写的资料,从社会性而论,我们固可分贵族,中产,无产三种文学;但一旦成为好的文学,则在艺术上的价位,都是相同的。艺术的王国里,不容任何杂乱的分子参混,他是绝对的,独立的,纯粹的。倘若你想成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就得为艺术而艺术,除艺术而外,别无目的。现在自命为革命或无产的作家,想借着文学的力量,来宣传自己的主张,不错,文学是有感化的力量;然而能发生感化力的,是有艺术价值的作品,不是写几句口号,谈几句理论,就可办到。歌德写了《少年维特之烦恼》 ,读过而自杀的很多;然歌德并非想杀人,而去写《 少年维特之烦恼》 。可是现在想利用文学的人,把因果倒置了。“为艺术而艺术”.我们认为这是真正艺术家的金科玉律,因为不如是,不能产生真正的艺术品。至于“为人生而艺术”等等的问题,这是批评家的事,作品成熟后,他们可以用各种主义,各种思想来分析认识。艺术就是自然,自然是无偏的,浑圆的。歌德说的“自然的天才,比我的天才还要天才”的意思,就是一切的艺术都由自然而来,并得以自然为目标。愈能握住宇宙的全体,则其作品愈伟大,愈不容易了解。如果艺术家的脑里,一存某种定见,某种理论,则对自然必有取舍,有取舍,则必定偏僻不全。艺术家应当像透明的水晶石一般,吸收了宇宙间无边无际的光线,而再返射到无边无际的空间,换言之,就是艺术家的目的,只在尝味人生,表现人生,不要存一点私心,不要生一点邪念。一切伟大艺术作品的成熟,都是如此,曹雪芹的(红楼梦》,当然不在例外。此篇的目的,就在解释曹雪芹的天才及其著作的态度,并且怎样产生《红楼梦》 ;《红楼梦》 的艺术在那里,与其所以伟大的缘故。我们无法批评,只有解释,解释他所以为最伟大的作品,但即令解释,恐怕也是部分的,因为《红楼梦》是浑圆的,而我们的知识是零星的。
    一 《红楼梦》 的结构
    我们读《 红楼梦》 的人,因其结构的周密.与其错综的繁杂,好像跳入大海一般,前后左右,波浪澎湃;而且前起后拥,大浪伏小浪,小浪变大浪,也不知起于何地,止于何时,使我们兴茫茫沧海无边无际之叹!又好像入海潮正盛时的海水浴一般,每次波浪,都给我带了一种抚慰与快感;而且此浪未覆.他浪继起,使我们欲罢不能,非至筋疲力倦不已。有种小说的结构如《董魁绍》,《 西游记》 ,《水浒传》 ,《 镜花缘》 ,其故事系平铺直叙,无甚曲折,好比是海潮初起的波浪,固然浪的来势也很凶,给我们的乐趣也很浓;然我们总觉得意味单调,不甚紧张。还有一种如巴尔札克的小说,他描写一个人物,先从人物所住的街道,邻居,房舍,然后再到家具衣服,饮食,最后才至人物的灵魂,其进展异常迟慢,其结构比较松懈,好比是海潮退时的波浪,小浪复小浪,由这些小浪而渐渐地造为大浪,固然也可以给我们相当乐趣;然我们总觉得较为迟缓,较为乏味。《红楼梦》海浪之所以如是澎湃,如是凶猛,无他,就因为作者想象丰富的缘故。这一点,曹雪芹正与莎士比亚一样,我们看谭纳论莎士比亚道:“莎士比亚的作品,没一点准备,没一点安排,没一点用意,为的是让人家了解。好像一匹最凶猛,最肥的壮马,他只是跳,并不知怎么跑。二字之隔,他已跳了很远;转瞬之间,又是另一世界的两端。读者简直找不到他结连的过程。因为被这种不可思议的跳跃的迷惑,我们不觉地要兴诗人用的是甚么神秘的法术,而从此种意念转到那种意念的慨叹!往往我们瞥见过程很远的两种意象,我们慢慢一步步走还觉困难,而他一脚就渡过了!莎士比亚是在那里飞,我们是在这里爬,因此,造成了一种奇特的风格,突然而来的意象,转瞬间又被更突然的意象冲破,一种将要描写完竣的意念,忽被百里之遥的另一种意念占据.没一点结构的痕迹。我们步步都有问津之虑。很远很远,我们瞧见诗人照着他的足迹,把我们领到一种深渊峻岭,危险万状的所在,他是平心静气地在那里散步,而我们是心惊胆战地在那里甸甸。”(谭纳:(英国文学史)卷二页一九O )你瞧,这一段话,是否也在论曹雪芹?
    《 红楼梦》 虽然也照其他小说的惯例,“纂成目录,分出章回”, 然这些章回也不过为装订的便利,并不像我们读《董魁绍》 、《 战争与和平》 一样,读了一回以后,好像告一段落,可以心安意足等那一天有工夫或高兴的时候再读;而《红楼梦》 系一浪接一浪,无间断,无痕迹,即令回末,不是徐波未尽,就是新浪重起,使我们游泳《 红楼梦》 海面的人,食无心,睡无意;试问第一次读此书的人,有几位是安心静气,从头至尾,一张也不跳,一句也不隔,而详细读完呢?哪一位不是先要知道这个故事的大概,而第二三次才可详细读呢?固然,中国长篇小说的回次结法,都是如此;然《红楼梦》 的结构,更较周密,运用更较得法。这一节的用意,就在讨论这些浪是怎么起,怎么落,大浪怎么伏小浪,小浪怎么成大浪的结构法。现在我们拿因张道士给宝玉提亲,和宝玉为史湘云而收藏金麒麟.以激起林黛玉的妒而发生的”玉黛风波和金钏自溺,宝玉藏匿琪官的事,而遭父亲苦打的两段故事作个例。看看这两个是怎么起,怎么落,和他们怎么连结。故事的始末,及其余波所及,计六回之长。原来“玉黛风波”在二十九回描写贾母等赴清虚观打蘸的故事里,就隐隐的伏下了。张道士与贾母谈话,先谈到宝玉的体格,宝玉的写字,宝玉的做诗,宝玉的像貌,又谈到宝玉像他爷爷荣国公的模样.最后,渐渐地,自然地,张道士呵呵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的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示下,才敢向人家张口呢。”这也不过是日常的谈话,但在这不知不觉中,将来的大风波,现在就种下了一个根。接着张道士又同凤姐谈到巧姐的寄名符,和让众道友见识见识宝玉的通灵石.因而慢慢地写到金麒麟。众道友因为见了宝玉的玉.遂以个人行道之物,作为报答之礼。“宝玉坐在贾母旁边,翻弄寻拨这些东西,不意发现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贾母便仲手拿起来笑道:‘这一个东西,好像是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的。’宝钗说是史湘云有一个。并且探春又赞宝钗处处留心.这一句话,激起了林黛玉的妒道:‘他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 林黛玉本来最妒人家有这些东西,加以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这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忽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是史湘云有了,他就留着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喊人。只见众人都倒不理会,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意思起来,又掏出来,向着黛玉讪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家穿上你带。’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宝玉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我们现在没工夫来欣赏曹雪芹描写人生的手腕,和他对于心理了解的深刻;但我们只觉得他的联想敏捷,意象丰富,只这一小段,你瞧转了多少湾。然而,这都是小的波浪,也不过为大波浪的准备。如果你们注意一下海水怎样地在那里涨潮.那末,你们就知道了曹雪芹怎样地在那里演进他的故事。海潮每涨一次,必定有许多小浪在那里摧动着!可是海潮退了以后,必定力量分散,而化为无数的小浪。如是起伏相继,而成了一部无边无际,无线索可寻的《红楼梦》。这一次的“玉黛风波”,就由“提亲”和“金麒麟”两浪推拥而成的。风波,就发生在打醛后的第二天.宝玉因为张道士给自己提亲,心里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口口声声说:永远不愿再见张道士;林黛玉又中了暑,所以第二天他二位都没有再去打礁,于是风波出来了:“且说宝玉因见林众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锻得吃,不时来间。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听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事,心中不大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思道:‘别人不知我的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沉下睑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王听说,便冷笑了两声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的呢!' ”你瞧,故事就是这样起一直继续了十一页。小浪之成为大浪,成得多么自然,没一点痕迹,倘若我们要不细心去找,简直不知道这一个从那里起,那一个从那里止。
    我们现在再谈到宝玉挨打一事。宝玉之所以被父亲苦打,系金训儿的自溺和琪官失踪的事。宝玉和林黛玉刚刚和好,不意又因出言不慎,讥笑宝钗,反被宝钗当大众讽刺自己一顿,心中无趣,没精打彩.出来散步。现在又当盛暑之际,午饭刚过,各处主仆人等,都因日长神倦,休息午觉,所以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由贾母的房里出来到凤姐那里,又由凤姐的院落到王夫人房内,见王夫人在凉榻上睡着,金钊儿在旁边捶腿,于是就与金钏儿调笑。不幸金钏儿说错了话,‘叫王夫人照脸打了一个嘴巴,并让她母亲来把她带去。作者至此,并不再写金钏儿的结果;续写的是宝玉从王夫人房里出来,遇见一位女子在树阴下画字;继而脚踢袭人;继而与晴雯生气和撕扇子;甚而作者把宝玉丢开,突然写到史湘云,又从史湘云重返到宝玉。一填,宝玉正和史湘云谈话.忽报父亲的话,贾雨村要见,心中不乐;路上又遇见林黛玉.叙说了一段私情。以上各段,每一段都是一种意象,都是一种生活,都是一种波浪,一波未平,他波又起.到这里已经隔了三十六页,我们几乎把金钏被逐忘了的时候,忽听金钏投井死了。宝玉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茫茫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来至厅上”;谁料又遇见他的父亲。故事至此,陡然紧张起来。贾政见宝玉这样垂头丧气,藏藏蒸蒸的神色,本就生气;忽然忠顺府长府官又向他讨宝玉藏匿的琪官,又加了一层气;最后,又听到金钏儿之死,是宝玉治的;三浪齐来,酿成宝玉吃苦的大波涛。在前章伏下的种子,到这里才正式开放了。请你在海滨注意一下,涨潮时海潮的进展,是不是这样。
    论者总以《 红楼梦》 与《战争与和平》 相比;不错,这两部小说相同之点很多,但以结构而论,前者选过于后者。《战争与和平》 里每一回故事,自有起落,好像是百数十篇前后相关的短篇小说,集合而成,如果选文的人,很容易选一篇自有起讫的文章;至于《 红楼梦》则不然,如果选了一段精彩的文字,往往令人莫明其妙,因为他的起.已在前数回中伏下,他的落,到后数回中还有余波。谭纳论巴尔札克的《人间喜剧》,以为他之所以真正伟大,因作者有系统。每部小说,都是彼此有关的,提到一个人物.就联想到其他的人物。五六十种的作品.虽是单独的,而实际是一部整个的著作。简单的小说或戏剧.仅仅能描写宇宙的一部。而且往往误解了宇宙,至于《人间喜剧》,他包括了全体。的确,《 红楼梦》之所以伟大,也因为他描写了整个的宇宙。但谭纳又比喻说,巴尔扎克好像是马戏班里的御者,手里驾着五十匹又肥壮,又可怕的马,各行其道,一点也不减少这些马的凶猛。不错,巴尔扎克的确有这力量;但我们仔细看看,就知他驾驶这些马的态度,并非是自然的,从容的。他用了半生的精力,而且使得浑身出汗.耳不敢旁听,目不敢旁视,全力都注意到这些马上。可是我们看着曹雪芹,他不像巴尔札克用尽精力,去驾御这五十匹马,让人家喝彩。他对他的人物一点显不出故意驾御的神色,好像海洋对于波涛一样,任其澎湃泛滥,一点也不约束,一点也不领导,然而个个波浪,没不是连结的,个个波浪,没不是相关的。古人用“百马奔腾”四个字,来形容海面的凶猛与不平,《红楼梦》 的海面,却也是同样的景况。我们再看看《 水浒传》 ,其重要与生动的人物,就有一百零八个;然而描写人物的方法是渐次的,叙了这个,再叙那个,固然作者的观察力很强,创造力很富;但我们总觉得结构的松懈。《金瓶梅》 差不多与《红楼梦》 有同样的本数,而且叙述的也系家庭的琐事,并涉及了中国社会的各方面;然他总以西门庆或潘金莲为叙事的纲领,所以结构简单。《红楼梦》固以贾宝玉为主人翁,但戚事不一定全以他为中枢,时而林惫玉.时而薛宝钗,时而王熙风,时而贾雨村,时而贾政,时而薛蟠;并且正叙薛宝钗时,忽然联到史湘云,刚提到史湘云,反又返到宝玉.再由宝玉又联荃贾母,所以觉得头绪万端,交综错杂,然均以宝玉为证。以结构而论,没有与《红楼梦》可比的。
    前边我说过《红楼梦》 完全像茫茫沧海一样,这些波浪也不知起于何处,止于何地;不过,如果想分几个大的段落.固然很难,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大概可分为六段。第一,从甄士隐的故事起,直至贾宝玉梦幻仙子,此为《红楼梦》的楔子,这里介绍了主要入物;第二,从刘老老一进荣国府,到宝玉等搬入大观园,到这一段才正式描写人物,此书的趣味。由此开始;第三,自宝玉读了古今传奇,知道了男女的爱情至贾府过新年,这是大观园最盛的时代;第四,自王熙凤过劳致病,荣府失主,直至检抄大观园.这里以荣府的家庭细事为中心,而以宝玉为证;第五,从薛宝钗搬出大观园,至林黛玉死亡,为贾府日渐衰败的时期;最后,从林黛玉死至结尾,这里都系结束的描写。
    二《 红楼梦》 的风格
    这里所谓《红楼梦》的风格,系指曹雪芹的八十回言。我们无法在作者的生平上,考证他对“北京话”的特别研究,但以《红楼梦》 的文字而论,“北京话”给他一种不灭的光荣,然“北京话”也因他而永传不朽了。《 红楼梦》里的人物,从上至下,没有不是能言善语,而且三番五次提王熙凤的嘴,林黛玉的嘴,晴雯的嘴,兴儿的嘴,这里“嘴”的意思,作能言解释。作者又于二十七回里,特地让凤姐借小红作题.去吩咐平儿几件事,小红回来答道;“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小红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间这里奶奶好,原来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间奶奶好,还要问这里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金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日有人去,就顺便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话未说完,李氏道;“嗳呀呀!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就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于是又称赞小红一顿。我们由这一段对话里,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曹雪芹想卖弄他的言谈。我们不敢就断定曹雪芹善于言谈,然他是异常地注意言谈,这话是没有错的。本来表现社会的文字,原以社会的环境为转移,有某种的环境,就得用某种的文字,如果你想表现中国大家庭的琐事细闻,心理动作,你就得用中国家庭通用的言语。不然,你就表现不出他们的微妙。试问用《聊斋志异》体的简洁的,工整的风格,能否表现出这样委婉曲折的言谈?以前的古文.只可表现些普通的思想,单纯的事实。正如巴尔札克一样,他要表现法国十九世纪复杂的事实,性格,人物,思想,建筑,装饰,发明,机械,以及一切社会上的现象.他就不得不另创一种特殊的文字.这里包括了科学上.工程师,专门家的术语,流氓,苦力,工人的隐语,和一般中产阶级的言谈应酬。因为这个环境是混杂的,于是,就产生混杂的风格。
    但是以语言写长篇小说的,井不始于《 红楼梦》 ,《 三国志演义》以半文半言的文字已开其端,不过不能以白话论。到施耐庵的《水浒传》,才正式全体用语体文。然还不免参加几个文言字在内,并且处处觉到文字的造作,生涩。到了《金瓶梅》 语体文的确进步多了,处处要照着自然的语言来写;可借未把语言美术化。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不论在修辞,或言谈的情调,都较前二部为精彩,然语体文还没运用到活泼的地步。一直到曹雪芹的《红楼梦》 ,中国文字的这条新路,才算告成。我们人生的各种思想,各种情态,没不是用语言来表现的。语言,是表现我们的思想与情感最直接的东西。我们每发一句言辞,除表现我们的思想外,还有我们的姿态与声调。喜有喜的表情与语法,怒有怒的表情与语法,恶有恶的表情与语法.爱有爱的表情与语法,总之,因思想的不同,表情与声调也随之而异。不但如此,而且因人之年岁,性别,职业,个性之不同,表情与声调也发生变化。这些表情与声调,固然为言谈时的附属品,然为每句言辞所固有的;换言之,就是只要你的言语的性质改变,这些表现与声调没有不变的道理。因此书到纸上的时候,只看这句话,他的表情与声调,我们可以在无形之中瞧到。所以言语,是表现思想最活泼,最丰富,最真切的东西。然而,这非有最灵敏的感觉,最细微之耳力才能觉到的。《红楼梦》语体文之所以特殊成功,就因为曹雪芹善感的缘故。如果你想叫你的风格有热力,有变化,那末,只有向自然的语言里去找。一切伟大的风格,没不是这样成熟的。我们看赛尔望蒂,“他要求根追源,他虽知道书籍,但更喜欢听人言谈。他要向各种职业的民众,乡愚,工人,甚而至子扒手去寻求文字.因为他们是文字风味的保守者。田猎,剑术,游戏,旅行,烹饪,给他供献些特别的景色;这里,他借助了棋子字汇的意象,那里,诉讼文字的公式。他以热烈的与丰富的,来代替普通的与贫穷的表现。”(俄热扎的《董魁绍研究》 ,页二八O )《 红楼梦》的风格,没一点润饰,没一点纤巧,并且也不用比拟,也不加辞藻,老老实实,朴朴素素,用最直接的文字,表现实物最主要的性质。现在我们再回头看看《水浒传》,《儒林外史》 ,《 镜花缘》, 《儿女英雄传》 ,《西游记》 ,以及一切用语体文的小说,就知道他们的语体文,是作者的语体,而非我们人类的言语。
    好的风格,就是使人喜欢听,喜欢读的一种技术。然好的风格,我们又可分为二类:一是美的风格,二是诗的风格。美的风格,如音调的铿锵,对偶的工整,字句的简洁.辞藻的华丽,这些,我们从外表可以看到的。诗的风格,从外表不易看到,他示给我们的除思想外,是一种不可言喻的意象。大概言之,诗与美,并非是一种东西;美的存在大部由于形式;而诗的存在,大部由于形式所表现的或引起的意象,只可领悟而不可捉摸(居友:《社会学观的艺术论》,二九七页)。我们读《阿房宫赋》 的时候,可以高声朗诵,摇头摆尾,津津然乐趣横生;然而他的美全是一种形式的美,他叙的虽是宫殿,但在我们脑里,并不能给我们一种伟大宫殿的反影。正同人造眼与真的眼的区别一样,一个有反射,一个无反射。《红楼梦》 的风格,就是发生反影的诗的风格。美的风格.修辞学家有法分析,我们可以模拟;诗的风格,不但我们无法模拟,修辞学家也无用武之地,换言之,就是一种是技巧的,一种是天才的。《金瓶梅》是照着自然语言写的,于是就显出一点诗的风格。我们看潘金莲的话:“怪奴才,可可儿的来.想起一件事来,我要说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我不知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来旺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宝上珠一般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甚么罕稀物件,也不当家化了的,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又指着秋菊骂道:“这奴才当我的鞋,又翻出来,教我打了几下。”吩咐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着鞋儿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那妇人骂道:“贼奴才,还叫什么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耽的货!”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回来,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鞋作几截子,掠到茅厕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砍个样儿你瞧。”你们看,在潘金莲的言辞背后,隐隐约约我们礁到她言谈时的态度,声调,表情;但并非是一幅很显白的图画,因为作者运用语言的技术,还不十分熟习的缘故。
    我们从《 水浒传》, 《金瓶梅》,《儒林外史》三种语体文与《红楼梦》比较之下,就知道《红楼梦》 的文字,更较成功,其所以成功的原因,就因为作者确实地向自然的语言里下工夫,结果,贾母有贾母的话,王熙凤有王熙凤的话,林黛玉有林黛玉的话,薛宝钗有薛宝钗的话,刘老老有刘老老的话;总之,因个人的性格不同,于是言谈的腔调也同时而异。我们知道史湘云是《红楼梦》里最天真,最烂漫,最可爱的一位姑娘,她一天往贾府去给鸳鸯等四位丫头带了四个绛纹戒指,林黛玉笑她糊涂:“前日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来,你就把他们的也带了来,岂不省事?”湘云答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埋说出来,大家评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这东西、须得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若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记不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来还罢了;偏前日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还是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白?”读了这一段后,史湘云的态度、史湘云的声调,史湘云的表情,是不是明明白白地给我们一个很深的印象?曹雪芹风格的伟大就在这里:仅仅几句话,不但表现了他的人物的思想,而且表现了人物的形声色三种特性。
    曹雪芹与赛尔望蒂一样,他们的人物也不知从哪里找到那么多的俗话的成语,个人有个人的引证法,而且个人有个人引证的妙处。刘老老向风姐告难,听见给他二十两银子,喜的眉开眼笑道:“我们也知艰难的;但俗语道:‘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些。’凭他怎么,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呢!”一个小么儿请柳家的偷几个杏儿赏他吃,柳氏啐道;“发了昏的全今年还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妈妈了。一个个的不像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像那建鸡是的,还动他的果子!可是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么不和他们要去,倒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问老鸽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 "
    凤姐因贾琏偷娶了尤二姐,她在宁府哭闹之后,提到张华告状和拿钱去垫补的话道:“……谁知偏不称我的意,偏偏儿的打嘴,半空里又跑出一个张华来告了状,我听见了,吓的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的花子。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冻死俄死也是个死!现在有这个理,他抓住,纵然死了,死的比冻死饿死还值些,怎么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二爷做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作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这满理,不告等请不成?……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人商量,少不得拿钱去垫补。谁知越使钱越叫人拿住刀靶儿,越发来讹。我是‘耗子尾巴上长疮,多少脓血儿!’” , 贾瑞想走风姐的路,平儿骂道:“癫虾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帐东西!”紫鹃劝黛玉早打主意,赶紧与宝玉定了婚道;“姑娘是个明白人,没听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还有“天下老鸽一般黑”, “一个巴掌拍不响”, “苍蝇不抱没缝儿的鸡蛋”, “玫瑰花儿可爱,刺多扎手”,总共不下百数十个.然没一个不是引用切如其当。这点,给曹雪芹的风格上,加了一种莫大的生色。曹雪芹不但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而且是中国唯一无二的语体散文家。他的文字是从日常语言中产生的;然较日常的语言还要自然,还要流畅,换言之,就是他把语言美化了。即令最下等的话,一到曹雪芹的笔下,就失去了其卑贱性,而成为一种美感的丑语。薛蟠一天在冯紫英家里饮酒作涛,轮到他的时候,你看他道:" ‘我可要说了。女儿悲― ’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儿一般.便说道;‘女儿悲― ’又咳嗽了两声,方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做忘八,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忙说道:‘你说的是,快说底下的罢。’薛蟠瞪了瞪眼,又说道:‘女儿愁― ' 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钻出个大马猴。’众人哈哈笑道:‘该罪!该罪!先还可恕,这句更不通!’说着,便要斟酒。……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墉起。’众入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雅!’薛蟠道:‘女儿乐,一根𣬠𣬶往里戳。’众人听了,都回头说道:‘该死!" ,你瞧,多么粗野的话,但是你读了以后,感觉他是粗野呢?还是感觉可笑?总之,曹雪芹给我们的文字开辟了一种新的道路,并且给我们一种新的教训:就是要改良文字,丰富文字,要得往日常的语言里去找,唯有这些现在正活着的语言,才能表现正活着的生活,语言之能否成为美丽的文字,这在作者的天才,而不在语言的本身。《红楼梦》 在艺术上,是中国一部不朽的珍品;在文字仁,是中国将来文字的模范;和但丁的《神曲》 ,在现代意大利的文学史上,有同样的价值。
    三《红楼梦》人物的描写
    我们喜欢一种花或一种果品的人,不应当只在欣赏这朵花的美丽或这样果品的滋味;应当进一层考究这样花果的根源,从怎样的土质,怎样的雨量,怎样的培养,才由种子而生根,由根而生干,由干而生枝,山枝而开花结果。我们知道了他的根源,花果的成熟,也就自然地撩然了。
    曹雪芹的灵魂,好像是一种最精致的试音器,只要空中有稍微的波动,在他的灵魂上,就起了感应。人们说曹雪芹就是贾宝玉,一点也不错,《红楼梦》 里的人物,哪一位有贾宝玉那样地善感?善感,不只是曹雪芹是这样,一切的艺术家都是如此。谭纳说的妙:“考察一下与你同时代相识的伟大艺术家,接近他们,亲热他们,看看他们怎么思索.你就知道了‘善感’这个字的力量。一瞬间的工夫,他们就可以站到一些事物本身的地位;人类,禽兽,植物,花果,风景,不论这物件是死的活的,他们可以感受一种肉眼瞧不到的力量和倾向.因此,他们的灵魂,因无穷的增加,无限的变换,成为宇宙的一种缩图。此其所以他们的生命力较人强烈的缘故:他们无需学习.他们是猜度。他们仅仅照着一个甲霄,一种装饰,几样陈设,就可以深入到中古世纪,较三位学者所知道的还要真切。他们用一种有羽翼的推想― 兴会,于是自然地,真切地去再造,如同创造。”(谭纳《 英国文学史》 卷二,页一七九)善感,为一切艺术家的第一要素,法国最善描写军营生活的顾尔特林,也不过在军队住了十多天;海外作家的绿蒂,也不过是海外的游历者而已。巩都尔富的《歌德》 ,诚为研究歌德的著作中一部最重要的作品;但我们最不敢同意的,就是他说艺术家美的鉴赏力是先天的。他以歌德为例,说是当歌德三岁的时候,就不喜欢同丑像的孩子们玩。一天在一个会场里,忽然啼哭道:“赶快让这黑发棕脸的孩子走开,我简直不敢见他!”并且又举例说、体格残缺的人,能使歌德呕吐,画纸上一点脏迹.能使歌德发昏。这些故事,我们认为是歌德善感的明证。就是他的感觉力最强,而神经又过敏,别人不觉而他觉到了,别人可以忍受而他忍受不了.并非是先天的美的鉴赏。如果要说美的鉴赏力是先天的,那末,宇宙万物的本身上一定有些是美,而有些是不美。有美的眼睛的人,才能看到,没美的眼睛的就看不到。如是而论,艺术品决不会这么多,范围也不会这么广。如果你以为古典主义的眼晴是美的,那末,只有向贵族社会去找材料;除此而外,都是丑恶;反之,如果你以为自然主义的眼睛是美的,那末.除中产与无产阶级而外,无美之可言。然而怎么各种主义都有各种主义的美呢?是的,我们不能说真正的伟大艺术家与我们用同样的方法,去感受对象,更不能说,艺术家之所以成为艺术家者,是他们把自己所感觉的加些风流故事,而再加一种表现的能力就可办到。不过,方法尽可不同,而对象还系同样的对象,但是他们的感觉力强烈,所以他看到的事物,是事物的内心,是事物的灵魂。比如《红楼梦》里赵姨娘与芳官斗殴一事,在我们看来,仅仅是一位无知无识的姨娘与一位唱戏的小女孩儿吵闹而已.但曹雪芹看的,是他们二位的灵魂,是他们二位的心理状态。由此,就可知道善感为美的唯一基础。所以我们鉴赏一位艺术家的高下,只有以感觉力强弱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他所表现的愈是灵魂多而事实少的,则其感觉力最强,而在艺术家的地位也愈高。我们知道曹雪芹的祖先,几位都是作大官,而且中国又系大家庭,我们虽不敢相信《红楼梦》 说的贾府从上至下三百余口大家庭就是曹雪芹的,但以中国的习惯而论,他家既系这样的富贵,所以穷的富的,老的少的,以及各种性格的亲戚朋友,清客相公,姨娘奴隶,决定不在少数。他终日和他们应酬来往,谈笑玩闹,耳所闻的是他们,目所见的是他们,使自己喜怒哀乐爱恶欲的,也是他们,于是他们的饮食,他们的居处,他们的装饰,他们的言谈,他们的行为,他们的态度,他们的经济,他们的教育,他们的娱乐.他们的礼貌,他们的习惯,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喜好,他们的僧恶,以及他们最微细,最琐碎的情节,从头至踵,由内到外,莫不了然于衷。如果曹雪芹继续着这种生活,或者觉不出什么;幸而,他后来穷了,穷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这在曹雪芹的本身,或者是一种苦痛,于是他“燕市狂歌悲遇合”,然正因这种苦痛,使他“秦淮残梦忆繁华”,一种宇宙缩写的《红楼梦》才由此产生。正同普鲁斯蒂一样,如果他永久继续着他少年时代繁华的,奢侈的生活,很可能的他永远找不到他“失去的时光”。因此,曹雪芹艺术的成功,就在这一点:他之所以写,因为不能不写,如同莎士比亚似的,著作的目的,一点也不是要证明什么.解释什么,而系自然地,从容的,一幕一幕的意象,一幅一幅的绘画,不断地而去抄写实在。我们再把曹雪芹.莎士比亚的作品与巴尔札克,福罗贝尔,托尔斯泰的比较一下,就知前者的目的不在著作,而系自然的流露;后者系先要著作而后去经验人生,观察人生,好像借努力的力量,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曹雪芹,莎士比亚并没学习时期,而巴尔札克,福罗贝尔,托尔斯泰,就连赛尔望蒂也在内,还得有多年的预备,多年的练习,才到真正的杰作。
    每种社会似乎都有一个中心的组织,而这个组织,可以说是集中了此种社会的各种精神。例如法国十七世纪的“沙龙”,他聚集了那时代的种种重要人物,如果一位作者能抓住而且表现了他的精神,那末,他就捉住了这一个时代的精神。“沙龙”的代表作家为拉辛。倘若你熟习了“沙龙”的风俗与精神,那你就可以了解拉辛的作品。法国十九世纪,有“结社”的组织,而“结社”里收集了各种职业,各种心理的人物。巴尔札克是“结社”的代表作家。中国社会的巾心组织,从上古直至今日,是“大家庭”。家庭愈大,则成分愈复杂,则与接触的亲戚朋友也愈多,于是这个家庭所代表的社会方面也愈广泛。即以《红楼梦》的贾府来讲,除他们的自家人外,我们认识了林黛玉,薛宝钗,薛蟠,史湘云,尤三姐,贾雨村,刘老老等等的重要人物。因此,贾府所代表社会的方面,以家庭的体系论,则有祖母,儿子,儿媳,孙子,孙媳,伯叔,婶嫂,兄弟,姊妹,姨妈,姨娘,表姑,表弟;以职业论,则有官僚,军人,吏卒.教士,尼姑,道婆,巫十,教师,学生,农夫,商人,田主,佃户,戏子.乐师,帐房,管家,医生,流氓,贼盗,妇妓,歌女与放债者;以贵贱而论,则上自皇妃,王族.公爵,侯妃,侍郎,县长,下至奴婢,丫头;以贫富论,则富自百万,贫至分毫。因地位的不同,贵贱的区分,贫富的差异,心理也随之而异。中国的整个社会差不多都表现在这里了。我们看《三国演义》 ,固然是中国的一部杰作,然他所表现的,多系政治,军事.兵家而少及于社会。《水浒传》的人物虽有百数十位,而且个个都是生动活泼,但偏于政治,匪徒,英雄,好汉,而少涉于人情。《儿女英雄传》 更偏于儿女私情和好义尚侠。《 镜花缘》 则又偏于奇闻异事。《西游记》 则为神怪志异。《金瓶梅》 虽与《 红楼梦》 一样.描写的为家庭琐事,然一则人物简单,而且他所注意的,又为妇女间妒忌,淫邪。所以我们说,中国整个文化的精神,都集于曹家,而曹家的灵魂,又集于曹雪芹一人;因此,由曹雪芹一人,可以看出中华民族整个的灵魂。如果要说,但丁是意大利精神的代表,莎士比亚是英格兰的代表,赛尔望蒂是西班牙的代表,歌德是德意志的代表,那末,曹雪芹就是中国灵魂的具体化。
    曹雪芹描写人物的目的,就在给人物一种个性,既不誉彼而贬此,也不抑此而扬彼。因为内心的不同,形之于外,即令最细徽的室内陈设,也因之而异。你瞧探春的住宅:“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筒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植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馨,旁边挂着小褪。”这种陈设,多么大方,多么雅秀,这不是探春是谁?我们知道薛宝钗是不喜欢花儿粉儿的,一味贞静朴素,所以他的住室的陈设是“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慢,袅褥也十分朴素。”不但陈设;因心理的殊异,于是体格也因之差别:我们知道林黛玉是多愁善感,且常生病,所以弱不胜衣;薛宝钗是温柔敦厚,心底诚实.所以肌肉丰满。反之,从一个人的外貌,往往也可知道一个人的内心。贾雨村生的“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他虽穿的衣服褴褛,然甄士隐的丫鬟也预知他“必非久困之人”。曹雪芹不但是一位心理学家,而且是一位生理和相术家。总之,他真认清楚了他的人物。然所以描写李妈妈的可厌,赵姨娘的无识,夏金桂的凶泼,晴雯的尖刻,贾政的固执,贾环的下贱,贾赦的尴尬,薛蟠的任性,迎春的儒弱,妙玉的孤高,并非让你们卑视这些人.以这些人为戒;他所以描写史湘云的天真,贾母的慈爱,薛宝钗的贞静,林黛玉的多情,王熙风的才干.探春的敏慧,袭人的忠诚,李纨的贤淑,贾兰的好学,也并非让你们赞扬这些人,以这些人为模范。他只是平心静气地,以客观的态度,给每个人物一种个性,仅此而己。并且因为曹雪芹善感的缘故,最易捉住一个人物的灵魂,所以《红楼梦》 里许多几段或几句话,就创造了一位不朽的人物。
    现在我们再讲一讲曹雪芹关于风景的描写。中国人喜欢自然,欣赏自然,并且愿与白然同化,这种倾向,在园艺上表现得最清楚。我们看看欧洲的各大公园,哪一个不是“露天的沙龙”,全系人造,全系做作,没一点自然的景味。中国则不然,处处要模仿自然。我们知道曹雪芹的家里有一个大花园,而自己又能文善画,所以他在《红楼梦》 里描写的大观园,真可谓中国园艺的代表。曹雪芹对于自然的欣赏,在他借贾宝玉的口吻,批评大观园添设的田庄和假山一段,可以概见一般。宝玉道:”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远无邻村,近不附廓;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过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还有,名胜题名,也是中国园艺的一种特色,只几个字,把一处全盘的景色都道尽了。大观园里田庄的景致是“转过山限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愉模拓,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自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类;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故题为“杏帘在望”。只此四字,不但景色全包,而且诗意横生。
    一切的艺术作品,愈能使读者忘记了其人造性,则其作品愈成熟。前八十回的《红楼梦》之所以称为不朽的杰作者,就在此。后四十回续的,虽不能算太差,但其感情往往显出虚假,其文字往往显出生涩,所以不能给我们一种深刻的,生动的印象。如百零九回里描写“候芳魂五儿承错爱”一段,他们的言辞固然恶劣,即宝玉和五儿的举动与情感,都有点做作的意味。要续《红楼梦》,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得有曹雪芹那样的善感,那样的环境,那阳对于北京话的注意,那样丰富的想象,那样热烈的情感,那样冷静的态度,那样的思想,以及一切曹雪芹的特质.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由此看来,我们实在也不能不佩眼高鹗的手腕,续文虽然是差,然较其他十数种的,真不可同日而语。此其所以独他的一部遗传后世的缘故。林黛玉的病,贾宝玉的失玉和出家,袭人改嫁等回,都各有其精彩之处。前八十回没一处不是杰作,没一段不是艺术;而后四十回是部分的,片段的。然而,高鹗因曹雪芹而不朽,曹雪芹也因高鹦而完成了自己未竟的杰作。
    四《红楼梦》情感的表现
    艺术作品之所以称为艺术的,因为他所引起我们的是意象,是情感,而非意念。一件艺术作品愈少引起我们的意念,则其在艺术上的价值也愈大。我们读《战争与和平》的人,总觉末一卷之不如前三卷者,就由于他所引起我们的是意念,而非意象与情感。后部《浮士德》 之所以时起争论的,也由于此。一部《红楼梦》 从头至尾,每句言辞引起我们的都系一种意象或情感,绝无意念;即令是作者思想的表现,然也使我们不觉其为意念,而系一种意象。宝玉被贾政苦打后,贾母命人告诉贾政,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不许再叫宝玉.“那宝玉素日本就徽与士大夫诸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来等事,今口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中晨昏定省,一发都随他的便了;整日只在园中游玩坐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闲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了,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蠢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是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一关,宝玉与袭人谈话,不觉由春风秋月谈到女儿,又由女儿谈到女儿死的上头,宝玉笑道:“入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两死是大丈夫的死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一死,将来置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置国于何地?……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断断不把万几重任与他了。― 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巨的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贾宝玉的这两段话,就是作者曹雪芹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主张;然我们读了这两段后,还是觉得他是像传教徒的说教一般?或是这是贾宝玉的天性,不但觉不出是曹雪芹在那里讲话,而且由这两段话,更给我们一种意象,叫我们更深一层地认识了贾宝玉呢!
    现在我们再引一段曹雪芹借薛宝钗的口吻,来发表自己对于诗的主张。一次.史湘云要作诗社的东道.“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院去安歇,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以为她说的都不妥当,于是给她计划了许许多多,最后谈到拟题作诗,宝钗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终是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亦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这话与上文结的多么自然,出口多么流畅,我们只觉得是薛宝钗个性的流露;如果你不细加研究,你知道这是曹雪芹在那里论诗么?现在,我们最好拿谭纳讲莎士比亚的来解释曹雪芹。“每句言辞.所指示的不是意念,而引起我们的是意象;每句言辞.都是极确切,极到家的种种动作的模拟;每句言辞,都不是琐碎的和片段的思想的定义和表现。此其所以莎士比亚是奇特的,伟大的.难以了解的.并且在同时代和古往今来的诗人里,以不守语言的规则而论,他是最放肆的,以创造灵魂而论,他是最丰富的,以一般的逻辑和古典的理智而论,他是最不相近的,以引起我们一种宇宙的幻象和描写一个生动人物而论,他是最有天才的。”(谭纳:《英国文学史》卷二,页一九三)倘若谭纳这话是不错的,那末,曹雪芹也可以受同样的荣誉。
    曹雪芹关于情感的表现.和他描写人物一样.也是极端自然主义者的态度。我们读一读宝玉被打一段看,他能使我们为贾政,为贾母而怒;为宝玉而流泪;为王夫人,为林黛玉,为袭人,为薛宝钗而悲。为贾政而怒的,因为宝玉太有点儿胡闹,内则淫逼母婢,外则流荡优伶,不但荒废学业.而且败坏家声。为贾母而怒的,自己一个最宝贵的孙子,打得活去死来,气竭声嘶,体无完肤。你瞧,同时怒,我们既为贾政表同情,宝玉实在该打;然又为贾母表同情,自己所爱的孙子被人苦打。我们如果遇到两位都不相识的在那里牛争,我们总是无意地要偏向一方;而曹雪芹是站到二者同等的地位,不偏不倚,他既不让我们恨贾政,又不让我们亲贾母,他只是表现而已。我们又为宝玉而流泪者,囚为他亲身受了这种的苦痛。为王夫人而悲的,自己现在五十多岁的人了,只剩这一个独子孤种;如果珠儿在世,就死一百个也不可借,现在只这一个孽障.若果有个好歹,将来如何是好!为薛宝钗林黛玉而悲的,自己姊妹们,向来情投意合,而今忽遭此打,心里如何过得去!袭人更不用说,自然是一肚子委曲、又见“我的娘!怎么下这样的毒手!”你是不是要同情袭人呢?总之,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所以悲,于是令我们也不能不发生同情的悲。更妙的是在宝玉正在危急之秋.恨不得一位人来往内里报个信,偏偏的来一位耳聋的老婆,把“要紧”二字听为“跳井”,又令我们可笑。只这一段故事,内里表现了怒喜悲苦四种情感,而且彼此一点也不相混。以自然主义的态度去表现意象,似乎还较容易,因为只要你冷静地去观察,冷静地去描写就可以办到。而情感这东西根本是热烈的,瞬间的,如闪电一般,异常难以捉摸,能在同一故事里表现数种情感而各自独立,我们真不能不称曹雪芹为神手了。
    我们往马戏班或杂耍场去的人,往往见到一种玩手球戏的,球在他的手里,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时而球停于头,时而球立于脚,他的身上没一处不可以停球,高低上下,莫不旋转自如,好像球是为他一人预备的,因为他真正握住了球的中心点。曹雪芹对于中国的文字,恰恰就有这种本领。他要喜,文字也喜,他要怒。文字也怒,他有多少情感,文字也就有多少情感,在我们十里是此的文子,一到他手,就生龙活虎,变化无穷。曹雪芹之所以伟大,不只由于善感,不只由于环境,不只由于善察;而也不只由于善为运用表现内心的文字。所以一部完善的作品,是内容与形式双具的,缺一,不能谓之真正的杰作。《红楼梦》全具了这两种条件。曹雪芹富于情感,所以他的文字也富于情感。现在再举一段芳官以茉莉粉代蔷薇硝给了贾环,而引起赵姨娘的忌怒,作个例证。贾环从芳官手里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被彩云认为是粉而不是硝,“赵姨娘听见这话,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么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会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会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场儿,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报仇!莫不成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渣儿来问你不成?就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署了;难道他房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贾环听了,便低了头。彩云忙说:‘这又是何苦来?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赵姨娘道:’你也别管,横竖与你无干。趁着抓住了理,骂那些浪婚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贾环道:’呸!你这卜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毛丫头的气!平日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徽摔我!这会儿被那起毛患子耍弄,倒就罢了!你明日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什么本事,我也替你恨!’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闹,他们徜或往学里告去,我握了打,你敢自不疼的?遭遭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握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一句话戳了他娘的心,便嚷道.‘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再怕了,这屋里越发有得活了!’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的往园中去了。”现在我们再看她到了怡红院的神情。“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忙都起身让坐,问:‘姨奶奶有什么事,这等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芳官脸上摔来,手指着芳官,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了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里头,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我们听了这些话,读了这些举动,活活的一幅忌怒图,挂在面前。这一种表现的力量,我们真不能不认为有点儿神秘。所谓艺术家的天才,或者就指这表现力而言。因为我们相信.与艺术家处同样的环境.有同样的善感善察的人很多很多,然而怎么有的是艺术家,而其他的不是呢?不说别的,只以《红楼梦》而论,后四十回之所以不及前八十回的,就因为表现力差的缘故。前八十回的文字处处是活泼的,而后四十回的文字往往是生涩的.即令是精彩的所在,然也没曹雪芹文字的生动。
    原载:( 《国闻周报》 第十一卷第四十七期〔 1934年11月26 日版)、第四十八期12 月2 日版)
    
    原载:(《国闻周报》第十一卷第四十七期〔1934年11月26日版)、第四十八期12月2日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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