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凤凰和结构核 《红楼梦》里翩翩翻飞着两只凤凰,一只是凤姐,一只是宝玉。 凤姐,姓王名熙凤。"凤"即"凤凰","熙"意为"光明"、"吉祥",《诗·大雅·文王》:"穆穆文王,于辑熙敬止。"《诗集传》曰:"熙,明。""熙凤"合起来即"吉祥光明的凤凰"意。曹雪芹对角色的命名从不虚假,常有深意存焉。太虚幻境薄命司判词对此作了更为明确的暗示。判词册页上不仅画有"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同时流露了爱慕怜惜之意。"凡鸟"即"凤(鳳)"的拆字。作者似乎是担心人们对"王熙凤"这个名字草草略过,在"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一回又让说书的女先大讲《凤求鸾》故事,对"王熙凤"三字可谓做足了文章。 宝玉是《红楼梦》中的另一只凤凰,这一点一般未引起人们充分注意。传说中的"凤凰"不仅是吉祥鸟,同时也是有五彩色的美丽鸟。宝玉的外貌可谓风流倜傥,叫做"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鬂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辦,目若秋波,虽怒时而含笑,即瞋视而有情。"(第三回)可称凤仪。对宝玉恨不能往死里打的严父,也觉得儿子"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第二十三回)贾母也曾直言不讳地宣称大人们溺爱他,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生的得人意儿","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自然,在贾府儿孙辈中唯一"略可望成"的特殊身份,也颇应合凤凰卓尔不群,不与燕雀为伍的品性。事实上,小说中也曾直接将宝玉比作凤凰。一处是"贾宝玉路谒北静王"时,北静王向贾政道:"令郎真乃龙驹风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第十四回)单独地看,这当然是一种奉承谀美之词,然而通体联系起来,则这里的"凤凰"之说并非虚指。另一处在第四十三回,凤姐生日那天,宝玉私自出门祭奠金钏,大家不知所以,待宝玉回来,正在发急流泪的玉钏儿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也"真如得了凤凰一般"。玉钏儿称呼宝玉的"凤凰",对文本以外读者来说,未免有些突兀,然而在她脱口而出的表达来说,却是那么轻易、自然。几乎可以肯定,这词就天天挂在她们嘴边,"凤凰"乃是玉钏儿和女儿们对宝玉的共识和惯称。 红楼二凤说明了宝玉和风姐在《红楼梦》中的核心位置,他们正是全书的结构核点。有道是"马中龙,人中凤"。宝玉的这种特殊位置较容易看清,因为《红楼梦》就是以宝玉的眼睛来看来写的,而同时他自己又是被看被写的核心,甚至有不少沦者把《红楼梦》视为宝玉自传,而《红楼梦》的异名《石头记》、《情僧录》对这种观点也有所支持。与此相对,凤姐的核心位置则往往容易被人们忽视,尽管他们能够直观地感觉到全书之中凤姐的笔墨也许只会多于而不会少于宝玉。 凤姐的这种核心位置,其实在第二回第三回之中就端倪初露。第二回第三回主要是为角色介绍、角色登场而特别设置的。其间笔墨的多寡、位置的安排都体现了作者的用心,甚至直接决定了角色在全书中的地位。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众角色时,就单单地突出了两人,其一是宝玉,其二是凤姐。凤姐本是由对贾琏的介绍牵引出来,然一旦露头,便占据了话语中心,"谁知自娶了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第三回通过黛玉陌生而惊奇的眼睛来映照各人的登场,同样确证了宝玉、凤姐的中心地位。书中对人物的装饰打扮很少着笔,然对宝玉和凤姐着装描写却十分备细,不厌其繁,最可见作者对二凤的重视。宝玉的着装甚至在一时之间就已两换。其他人物都是在黛玉直接的观照中登场,独凤姐、宝王是在黛玉的疑惑、悬念式的期待中出现,这就自然地成为了观者、读者关注的焦点,文本的核心。且看凤姐出场: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头上戴着…… 再看宝玉出场: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 细节的相似也许是最深刻的相似,这几乎完全相同的出场仪式预示着凤姐也象宝五一样,是全书的核心角色之一。两只凤凰一前一后以同样的方式飞上了舞台,开始了他们共同的历程:护珠。 "护珠"的"珠",指的是大观园的女儿们。她们就象那光彩耀人的丽珠。宝玉曾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这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第五十九回)宝玉凤姐所保护的正是这些光彩宝色的无价之珠。一部《红楼梦》反映的正是双凤护珠及其无奈的过程。 需要指出的是,在人们的印象里,《红楼梦》里似乎还有一只凤凰,这就是元春。凤凰本来就是后妃之象,就这点来说,自然不错。况且,元春还有将女儿们放进大观园的功劳。然而,元春的功能也就仅止于此,待女儿们和宝玉一进入大观园,元春这只凤凰就不再飞进来了。如果说潇湘馆原有的题匾"有凤来仪"在形式上还有些指示元春的话,那么,它在实质上却是明指着宝玉。须知"有凤来仪"四字正是宝玉力排众议拟定的,也是宝玉最为心仪之所在。因为心仪如许,当清客们暗示宝玉赞赏贾政所看好的稻香村时,宝玉居然敢面对面与老爷顶撞,说:"不及'有凤来仪'多矣。"且反驳贾政说:"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第十七回)牛心、痴呆、大胆如此,在全书中也仅此一次。只是在元春将"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日后住进林黛玉之后,这种无理才多少可得到些解释。贾宝玉在"有凤来仪"名下的题诗"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其实也已暗示出黛玉待宝玉之意。然而在表面上看来却似乎是翠竹迎后妃的意思。 两只凤凰与截面 《红楼梦》虽然内容极为庞大复杂,但是仍然有迹可循。从事件系统来看,尽管人们看法不一,也不外乎是宝玉自传、为闺阁昭传、贾府衰亡以及宝黛爱情诸说。从角色系统看,无非是写了女儿和男子,当然,被污染了的女人属于男子系统,而未污染的男子如宝玉则应属于女儿系统。从活动场域看,则主要是写了大观园内生活和大观园外生活(主要是贾府)两部分。 大观园的设置是曹雪芹的伟大创造。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这是女儿们专有的天地,男子无权擅入。统观全书,除宝玉之外,也就贾兰随母住在大观园内。贾环、贾政、贾琏等都非常严格地遵守着这道无形的禁令。只有贾芸为工程需要,胡太医为晴雯治病需要曾偶有出入。贾环、贾芸等因故曾进大观园内,也仅限于怡红院内。怡红院是宝玉居所,又紧挨大门,即使进来,也并不会惊动其它姐妹。这样一个"严肃清幽"之地,这样一个女儿国就建在荣宁二府之间,俨然是"人间仙境"。这本是不可理喻、匪夷所思之事,却因此园为元妃省亲所建,而只住女儿及宝玉也是元妃之令,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把不合理变得合理了。脂砚斋也说:"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用元春之名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① 大观园一成,《红楼梦》的纷繁复杂陡然便变得简洁明了了。女儿们生活在大观园内,男子们生活在大观园外,闺阁昭传主要写大观园内事,贾府衰亡则主要发生在荣宁二府。宝黛爱情在大观园内,而宝玉自传的其它部分则主要在大观园之外。如此,复杂的《红楼梦》就可简明地化为大观园内女儿世界和大观园外男子世界,这两个独立而又相互勾连的世界合成一个红楼世界。两个世界内部的自动和它们之间的互动演绎了《红楼梦》的丰富内涵。 大观园女儿世界的内动是通过宝玉的眼睛和行止来完成的。一方面,宝玉是为着女儿们而存在的,他生就就是为了替姊妹们赔身下气,为婢女丫鬟们充役。二知道人曾说:"宝玉一视同仁,不问迎、探、惜之为一脉也,不问薛、史之为亲串也,不问袭人、晴雯之为侍儿也,但是女子,俱当珍重,若黛玉则性命共之也。"②可以说宝玉的存在正是为着女儿们的存在,正因为如此,宝玉的心想、眼观、迎逢,无往而非女儿。另一方面,大观园女儿们亦是为着宝玉而存在,宝玉就是她们生活的甚或是生命的核心。对迎、探、惜而言,宝玉是她们唯一值得珍爱的兄弟;对黛、钗、云而言,宝玉是她们各自也是共同唯一值得珍爱的青春少年;对袭人、晴雯等侍儿来说,宝玉是她们无可选择然而也是值得珍爱的难得的主子。可以说,她们的生活基本上是围着宝玉团团转。 因此,大观园的生活就是宝玉围护、体贴、爱恋、"意淫"众女儿的生活,同时又是众女儿心仪、向往、思想宝玉的生活。宝玉是那个世界的绝对核心。即使是那些离宝玉距离较远的女儿也与宝玉有脱不了的情感牵连,她们的爱情也多半是围绕着宝黛爱情发生、发展,是对宝黛爱情的衬托,而在情节上也仍然与宝玉相关。司棋因爱情而被逐,宝玉眼睁睁地看觑着而无力相助,只有心动意痴,"不觉如丧魂魄一般"。(第七十七回)柳湘莲与尤三姐的爱情,宝王也离得不远,他对尤三姐的介绍使得事态发生了重大转折。小红与贾芸的爱情,也没有脱离宝玉,小红本是宝玉的丫鬟,而贾芸则曾拜宝玉为干爹。即使是秦钟与智能儿,茗烟与万儿这样简单粗浅的爱也被宝玉所撞见。香菱之受贪夫棒,宝玉早有预感和关怀,贾赦要强娶鸳鸯,宝玉亦曾"心中自然不快"。 总之,大观园内几乎所有的女儿,几乎所有的情感故事都不离宝玉左右。用脂砚斋的话说便是:"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③姚燮对这"挂号"情况作了更为细密的梳理。他说:"宝玉于园中姊妹及丫头辈,无在不细心体贴,钗、黛、晴、袭身上,抑无论矣。其于湘云也,则怀金麒麟相证;其于妙玉也,于惜春奕棋之候,则相对含情;于金钏也,则以香雪丹相送;于莺儿也,则于打络时哓哓诘问;于鸳鸯也,则凑脖子上嗅香气;于麝月也,则灯下替其篦头;于四儿 也,则命其煎灯烹茶;于小红也,则入房倒茶之时,以意相眷;于碧痕也,则群婢有洗澡之谑;于玉钏也,有吃荷叶汤时之戏;于紫鹃也,有小镜子之留;于藕官也,有烧纸钱之庇;于芳官也,有醉后同榻之缘;于五儿也,有夜半挑逗之语;于佩凤、偕鸾也,则有送秋千之事;于纹、绮、岫烟也,则有同钓鱼之事;于二姐三姐也,则有佛场身庇之事;而得诸意外之侥幸者,尤在为平儿理妆,为香菱换裙两端。④"由于女儿们都在宝玉处挂号,由于大观园的故事都围绕着宝玉展开,这样,尽管人物众多,事情纷乱,却仍能有条不紊,有章可依,有迹可循。张其信就曾说《红楼梦》是"以意淫二字为题,以宝玉为经,以宝钗、黛玉与众美人为纬"。这一经一纬共同织就了大观园繁而不乱的"情案"图。 如果说大观园女儿世界的故事是以宝玉为核心来开展的活,那么,大观园以外的男子世界的故事则是以凤姐为核心的。如果说大观园的"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那么,也可以说贾府的"通部欲案,皆必从凤姐处挂号"。 大观园和贾府的对立从某个角度看,就是情与欲的对立。警幻仙姑云:"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指的就是贾府里的老爷少爷们。可以看到,贾府上下形形色色淫欲人事几乎都与凤姐有着相当紧密的关系。贾瑞害相思,所思就是凤姐;"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宁国府诸老爷们的种种淫行,先后在凤姐协理宁国府及大闹宁国府事中得到充分展览;贾赦谋鸳鸯,邢夫人要凤姐作媒;贾琏屡屡把脏的臭的拉进屋里,回回都在凤姐处引起大戏。即使是李衙内欲夺原任长安守备公子之好,也是通过凤姐弄权铁槛寺得以勾连。不仅如此,作为贾府的实际管家,她还上连贾母、王邢二夫人。下接婢仆丫鬟执事一大堆,是名符其实的角色核心,几乎所有的人会因为"工作需要"与凤姐发生联系,几乎所有的事务都要由凤姐直接间接处理。这样,贾府中众多角色就如铁向磁般吸附在凤姐身边。 双凤的核心地位不仅表现在他们分别是大观园里外世界的中心角色,具有一人动万人动的强大结构功能,而且还表现在,他们因其特殊身份频繁地往复于两个世界之间,从而将两个世界连结成为浑然一体的红楼梦世界。 大观园是为女儿们专设的。先为迎接元妃省亲,省亲之后,元春想到"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宝玉非姊妹行列,并无进园资格,可是元春"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第二十三回)就这样,由于元春特别的宠爱,宝玉这个本来无资格的人反而成广大观园诸姊妹的核心。然而,尽管这样,他仍然没法改变自己贾府嫡派子孙的身份。他还得生活于贾府男子们的空间中,不时地还得与贾府外边的公侯子爵们送往迎来,虽然这是宝玉最可厌恶者。 凤姐也同宝玉一般,是《红楼梦》中既有贾府男子世界护照又有大观园女儿世界护照的双重身份的人。作为贾府的实际管家,她似乎主要地生活在男子空间,是作者用以反映男子污浊生活的一个特别设置。然而,凤姐原本就是"金陵十二钗"之一,虽不会吟诗作赋,且又有男人,但本质上还是属于大观园女儿世界。所以,仍然可以看见凤姐频频出入大观园,和姊妹们嘻笑欢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宝玉是联结两个世界的一根重要纽带,凤姐则是另外一根。 宝玉从男子世界走向女儿世界,凤姐则从女儿世界走向男子世界,双凤都是自己"性别"的变异,却都是为了护珠这个伟大的理想。宝玉之走进大观园,就是要用自己的温情痴爱来滋润女儿们的心田,凤姐之走入贾府,就是要用自己的气慨和力量来撑持贾府这摇摇欲坠的大厦,同时顶住男子对女儿们的侵蚀压迫。当然,另一方面,宝玉对男子世界也是极为厌恶,而凤姐对女儿们也有过直接的关爱。总之,这双凤的交织和互补布构了《红楼梦》的截面,它从结构核点而来,又将延伸成为全书的毛线。 两只凤凰和主线 主线,就是作品众多事件与线索中最具粘合力而且贯穿始终的一条线索。事实上,它就是结构核点的运动轨迹。在一些较为明朗的作品中,似乎并不存在主线问题。《西游记》就是写唐僧师徒一路西天取经的故事,《水浒传》就是写英雄好汉一个接一个逼上梁山的故事,《三国演义》就写魏、蜀、吴三国争战,分分合合,最后归晋的故事,虽然它们的意蕴也许较为丰富,但内容却相当简明,可以一以概之。在这种情形下,说西天取经是《西游记》的线索或主线,就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这线索就是小说的内容,小说的全部。 然而,《红楼梦》则不同。由于它内容庞杂,头绪纷繁,既是写家庭衰败,又是写男女情感;既是写宝黛爱情,又是宝玉和众女儿之间那种特殊的"意淫";既可看作是宝玉传记,也可以看作是闺阁列传;既可以把大观园看作是全书的重心,也可以认为贾府是全书重心。这种内容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决定了它线索的纷繁纠缠,也决定了它一定会有一条主线,否则,故事根本就无法开展。正如刘勰所说:"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途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⑤文章写作尚且如此,洋洋百万言的长篇小说创造当然更应强调。刘熙载对叙事文学的线索就颇重视。他从叙事手法的角度看到了线索之重要。他说:"叙述有特叙,有类叙,有正叙,有带叙,有实叙,有借叙,有详叙,有约叙,有顺叙,有倒叙,有连叙,有截叙,有预叙,有补叙,有插叙,有原叙,有推叙,种种不同。惟能线索在手,则错综变化,惟吾所施。"⑥ 或许正是确信了《红楼梦》必有主线存在,《红楼梦》结构探索中的主线研究历来就颇受论者青睐,而看法亦异说纷呈。目今为止,占主导地位的主要有宝黛爱情主线说,四大家族(或贾府)衰败过程主线说,宝黛爱情与贾府兴衰双重主线说,以及贾宝玉背叛道路说等诸种。当前的文学史教科书所持多是其中一种。应该说,这几种理解都有一定的真理成分,但是又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缺陷。贾府衰败过程说的一个严重弊病便是误以为《红楼梦》描写了贾府由盛而衰这样一个过程。事实上,进入《红楼梦》的贾府何曾盛过?尚在第二回,冷子兴就为整个贾府定下了已然式微衰败的调子。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也许是为了特别强调贾府的萧疏,作者在这里着意让贾雨村这个进士提出大不通的疑问来,说贾府"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都峥嵘轩峻……哪里象个衰败之家的样子?"这就使得冷子兴有机会再次强调贾府的衰败,他提醒贾雨村也提醒大家:"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 所以,贾府从《红楼梦》一开始,便已进入了衰微阶段。它的兴盛远在《红楼梦》文学之外,只存在于人们的回忆之中。论者认为贾府在《红楼梦》中有过兴盛时刻,大概是受了元妃省亲与可卿葬礼二事的蒙蔽。元妃省亲自然是写得沸沸扬扬,连贾妃在轿内看到大观园内外的豪华,也默默叹息奢华过费。但是,这何尝不是勉为其难强支撑呢?况且,如果以二三十年前"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作参照,此时这点规模也只好算是寒碜了。而早在省亲之前,叙述者就通过秦可卿之口道出了这次"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犹若回光返照而已。(第十三回)至于可卿葬礼的隆盛,在"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的殡葬队伍中确有体现,然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贾珍"尽其所有"制造的肥皂泡罢了。 实际上,不仅冷子兴已明确点明此时的贾府"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作者还多次在其它地方暗示此时的贾府已经处于"末世"。王熙凤的判词有云"凡鸟偏从末世来",探春的判词也说"生于末世运偏消",(第五回)在介绍贾雨村时,也道:"因他生于末世"。(第一回)脂砚斋也在批语中指出"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⑦,"所谓此是末世之时也"。⑧ 综上所述,《红楼梦》中的贾府从一开始便已进入了衰败阶段,《红楼梦》未曾描写贾府从兴盛到衰败的过程,因而盛衰也就无从成为全书的一条线索,再毋庸说主线了。如果把贾府的衰败看作是红楼故事的背景,应该不至于错。 爱情主线说认为宝黛爱情是《红楼梦》主线,这种立论应该说吻合了一般读者的阅读印象,然而,却也进一步加固了他们的这种印象,而这种印象和认识实际上却不无偏颇。尽管宝黛爱情是《红楼梦》中最为精彩的一部分,然而也仅仅是一部分,甚至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有研究者曾对小说前八十回的篇幅进行过统计,发现全书"直接描写到贾宝玉的篇幅占全书的百分之四十几,直接描写到林黛玉的篇幅占全书的百分之二十,而描写到王熙凤的篇幅却占百分之二十三,至于描写到贾宝玉和林黛玉二人在一起的篇幅仅占全书的百分之十二,而且这百分之十二的篇幅也仅仅是指宝黛二人同时在场而已,并非都是关于爱情的内容。"而与宝黛爱情无关的故事情节则"占全书的百分之八十"。"全书真正写到宝黛爱情的篇幅仅占百分之十而已"。⑨尽管数字不是权衡评判主线的硬性标准,然而,这种强烈的反差还是能说明一定的问题。 换个角度,对《红楼梦》的情节安排作番审视,也可发现,宝黛爱情描写基本上就集中在第十七回至三十六回这个单元里。此前的第一回至第五回是全书的大序幕,情形极为复杂。第六回至第十六回,主要是凤姐的故事和宝玉与秦钟的故事,涉及到宝黛爱情也就只有第八回,显然是作为穿插来安排的。此后的第三十七回至五十四回,五十五回至六十四回两个单元,主要是大观园众女儿的诗宴悲欢,宝黛爱情即便是作为点缀也难得寻觅,只有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节是个例外。到了第六十四回至七十回,故事又回到凤姐与尤氏姐妹们,不仅宝黛爱情,即使是宝玉的影子,也少有见到。第七十一回以后,主要写众女儿们香消玉殒、柳折花摧,宝黛情事更是隐而不见。 由此可知,宝黛爱情在《红楼梦》中既未贯穿始终,也没有粘合小说其它故事和角色的能力。《红楼梦》描写了大观园的女儿生活和贾府的男人生活,宝黛爱情只是大观园生活的一个部分。如果说《红楼梦》的"大旨"在于"谈情",那么,宝黛爱情也只是这"情"的一部分。如果认定宝黛爱情是《红楼梦》的主线,那么基本上也等于说《红楼梦》是一部爱情小说,而这与作品实际及作者创作的出发点也大相径庭。小说开卷第一回,石头就狠力地指责了"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审美旨趣。第五十四回.作者又借史太君之口再次指出:"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编得连影儿也没有了。"既然这样。作者如何还愿意把《红楼梦》处理成类于才子佳人小说的"爱情小说"呢?如果这样,薛宝钗不就是那二人之外如小丑然拨乱的第三人吗? 既然盛衰说和爱情说都距作品实际如此之遥,盛衰和爱情双重主线之成立也就自不待说。宝玉叛逆道路说的缺陷也很明显,因为这个学说的核心是"一部《红楼梦》是以贾宝玉的叛逆性格形成和发展为中心"⑩,而在《红楼梦》中却非常难看到这个"形成和发展"过程。宝玉的性格确实有叛逆不肖的成分,然而也同时具有依从孝顺的成分,这两种成分自始至终相伴而行。在宝玉的历程中并不存在叛逆不肖逐步战胜、替代依从孝顺这样一个过程。叛逆不肖甚至在他刚诞生一岁时就已表现得相当的充分,抓周时"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在七、八岁时便说出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第二回)而依从孝顺的性格即使"发展"到了八十回即将结束时,也仍然相当突出。抄检大观园后,宝玉自感愧疚,无能为女儿们解厄救困,然"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送王夫人至沁芳亭。"事实上,《红楼梦》在人物性格塑造上并不着意其"发展",而是更注重其"展开"。既然不存在叛逆性格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叛逆道路主线说自然也就难以成立。 那么,《红楼梦》的结构主线是什么呢?在本节开始,我们就已经讲到,结构主线其实就是结构核点的运动轨迹。因此,《红楼梦》的主线也只能是双凤护珠,是宝玉、凤姐在贾府的末世背景上,勉力顶住和对抗男性世界侵蚀和冲击,对大观园女儿们百般呵护,而最终仍不免大厦倾塌,玉石俱焚,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过程。宝玉和凤姐的运动轨迹,正如截面一节所论,将《红楼梦》的男女两个世界组结成为了一体,将所有红楼角色联为了一体,同时又贯穿着小说的始终,确乎符合主线资格。 小说由石头(宝玉的前身)下凡历世起笔发源,而至石头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复归原形原位收结,由大荒山无稽崖始,至大荒山无稽崖终,从而形成了一条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循环线。因此,粗率地说,把石头"无材补天,幻形人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最后还原的过程看作是小说的主线,也未尝不可,并且也符合《石头记》的题旨。然而,这种认识虽谈不上错误,却对《红楼梦》全书的深入理解无济于事。因为全书的主体毕竟在于历世本身,而下凡与归位只是小说的一个首尾。这样一个循环设置甚至可以说,更多的只是形式上的意义,尽管它也为全书带来了遥远的空灵意味。 由此,对小说的认识以及对小说主线的认识都可将这种首尾暂时搁置,而回到历世本身。一僧一道出发前就曾与石头交待,将"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宝玉)在世活动的场域一个便是富贵场,一个就是温柔乡。可以看到,石头的生命历险实质上便是作者的生命探索和生命思考。这个思考主要包括情感、欲望以及浸淫其中的命运和生命本体。为此作者相应地设计了贾府的男子世界和大观园女儿世界这样两个相应隔离而且对立的世界,大观园女儿世界主要承担情感试验,而贾府则主要承担欲望试验。 或许是由于这两个场域如此隔离,或许是由于宝玉一旦进入大观园中,便没头没脑地沉浸于那种情感、命运和生命本体的体验之中,难得抽身,难得有更多的机会来对男子世界作更为深刻的观察和体验,作者特意在男子世界中安排了一个与宝玉对应的角色--凤姐。这样,这两只凤凰就可以在各自领域中做出最为深入的生命探索。而两只凤凰的相互交织与合并,又使这种生命探索完整无缺。 凤姐和宝玉分属于两个不同世界,但是由于他们在本质上乃是生命探险的主体,所以他们又都同时属于两个世界,有出入两个世界的特权。并且,更重要的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具有一而二,二而一的性质。正因为此,凤姐和宝玉在小说中有着非同寻常的特殊关系。男女有别,叔嫂有分,可是宝玉和凤姐却常常随若形影,似有呼吸相通,命运相同之势。凤姐欲赴宁府,"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车,一时进入宁府。"(第七回)此后凤姐往探可卿,"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瞧秦氏去。"(第十一回)至可卿丧礼,送殡之时,因凤姐招呼,"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到郊外之后,宝玉更是连回去都不肯,"只要跟凤姐住着"。(第十回)而日后赵姨娘用马道婆"魇魔法",加害的也正是宝玉、凤姐两个。 如果以叔嫂暧昧来理解宝玉和凤姐的这种亲密关系,无疑是皮相之见。这里正是生命探险主体分合之体现。而凤姐与宝玉之间的分分合合、交织穿插、主宾互换恰是《红楼梦》的主线运动,这种分分合合将《红楼梦》的两个世界、无数人物拢于一体,徐徐波进,自首至尾。 从大处看,第1~5回,主要是为故事进行角色准备,在所有介绍和登场的角色中,宝玉和凤姐是其中的两个焦点。第6~16回,凤姐与秦可卿、宝玉与秦钟是引人注目的两组关系,但故事在大观园之外,以凤姐协理宁国府、毒设相思局、弄权铁槛寺为主,而宝玉与二秦故事为宾。其间也略略穿插了"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一回爱情纠葛。第17~36回,宝玉为主,凤姐为宾。故事主体在大观园内,主要写宝玉与黛玉及众女儿们的情感生活。凤姐偶尔穿插于其间。第37~54回、第55~64回,虽然仍然未脱离宝玉、凤姐主线,但宝玉、凤姐均融入大观园众女儿的诗笑欢宴之中,或者躲在故事背后,两人都居宾位,只是凤姐泼醋事稍显独立。第64~70回,凤姐重新回到主位,尤家姐妹及凤姐计害二姐是故事的主要部分。而宝玉退至幕后,只是偶尔小露一面。第71~78回,宝玉、凤姐重新回到并列位置,他们俩一内一外见证着女儿们的生离死散,眼睁睁看着大观园变为荒园,贾府大厦忽喇喇倾塌而无奈满怀。与此相关,他们自己的末日也悄悄走近,石头将归回大荒山,而《红楼梦》也将曲终人散。 需要注意的是,《红楼梦》虽然是以双风护珠为主线贯穿始终,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宝玉、凤姐故事构成了全书的全部情节。与此相反,《红楼梦》恰恰是以人物众多和琐事纷繁为其特色。走进《红楼》,就如入河汊之地,众派泠冷,支线杂生,细流无数。脂砚斋说《红楼梦》"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同样,《红楼梦》通部欲案,皆必从凤姐挂号,然亦各有各稿。正是这些既相对独立,又相互勾连的大小情节织就成了《红楼梦》特有的网络结构,形成了一树万枝、一源万派的丰茂繁盛之势。主线掩映出没于众多副线、支线、杂线之中,恰如云龙作雨,忽隐忽现。而支流细脉又环绕主流,若即若离,一波方动,万波相随,一干振动,整树枝叶俱相摇曳。 且以小红、贾芸爱情故事为例。无疑,小红、贾芸爱情有一定的独立性,并且表达得相当别致隽永,引人入胜。第一次相见,一见有情,"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第二次相见,小红在翠烟桥上见贾芸种树,欲去不敢,闷闷而归;第三次小红见贾芸手里拿的帕子,欲问不问;第四次蜂腰桥相逼,四目相对,心事暗传;第五次贾芸以还手帕为名,暗送罗帕;第六次通过宝钗,闻知小红已收罗帕。故事若隐若现,若断若续,以手帕为题,自成脉络,自有头尾。爱情故事由浅入深,饶有情趣,有着自己独立的价值。 尽管如此,这个爱情故事还是作为宝黛爱情故事的映衬来安排的。由于小红、贾芸,龄官、贾蔷爱情故事的出现,宝黛爱情方不致于太过孤单寡味。不仅如此,小红、贾芸爱情故事可以说整个地发生在宝玉与凤姐之间。小红本来就是宝玉的丫头,而后由于得到凤姐赏识,被凤姐要去。贾芸得以出入大观园,首先就是凤姐的分派,随后他又与宝玉取得联系,拜宝玉作了干爹。极有意味的是凤姐把小红要在身边时,也要小红做干女儿。由此可见,即便是一对小小人物的小小情事都是紧紧的缠绕于主线之上,他们不仅在石兄处挂号,而且也同时在凤姐处挂号。由于双凤主线的存在,全部故事情节合为一体,纵横相绕,浩浩荡荡。 两只凤凰和单元 这里所说"单元",也就是一般所称"段落"。由于人们习惯上将文章的各个组成部分称为"段落",在这里,我们将长篇小说的组成部分称为"单元",以示区别。对小说进行单元划分,很可能受到诗文评点和八股文解剖的影响,小说评点家最喜此道。对作品整体进行这样那样的切割,未免有肢解作品之嫌,然而,这种作法渊源已久,如果处理的好,仍然对作品的认识有很大帮助。需要指出的是,所谓一部作品包含了多少个部分的说法,并非就指作者创作时是作如此设计的,它只代表分析者对作品的认识。正因为此,对作品单元的分析常常是各执己见,难得一统。对那些构成复杂的长篇小说尤其如此。 对《红楼梦》操刀分段者,首先要数王雪香,他在著名的《红楼梦总评》中把《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含后四十回)分为二十一段。太平闲人张新之在《妙复轩评石头记》中,也把百二十回本《红楼梦》按每四回一段划分为三十段。 单元的划分恐怕从来就与对作品主题、内容及主线的认识紧密相关。王雪香的划分偏重于贾府盛衰变化,张新之四回一单元的划分则与他的阴阳演《易》式认识相关。新近对《红楼梦》结构单元的解剖也是如此,以爱情为主线者,多把全书分为初恋、热恋、成熟与破灭几阶段。以盛衰为主线者,则不免要划分为初盛、极盛、危机和衰败几个阶段,尽管在具体界限上有所分歧,然大致意味相差无几。 近年来《红楼梦》结构段落研究中颇具特色的观点是周汝昌先生的九回一单元说。周汝昌认为《石头记》原书应为一百一十回,除去第一回的楔子和末回的情榜,正文有一百零八回。全书以第五十四回为界分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写"盛",后半部分写"衰"。"九回一个大变换,十二个九回构成一百零八回"。这种观点早在《献芹集》中就已提出。后在《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红楼艺术》等书中又进一步作了研讨,观点有所发展而核心未变。与此相近的提法还有王国华的十八回一单元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著名汉学家浦安迪先生在"红楼梦原稿为百回本的设说"?中也类似地提出了《红楼梦》可能包含了十回乘十的奇书章法。 应该说,以上各种单元划分都有自己特定的角度,从这角度切入,也会有各自特别的发现。然而,上述诸说中,王雪香、张新之的解剖似乎过分流于琐碎,单元分量太小,容量只略比回目稍大,因而对作品的总体认识上帮助不会太大。其它几说,无论是四阶段说,九回一单元说,十八回单元论,还是十乘十章法说,又过分地强调了作品的规范典型性。这种观点简捷、干脆甚至有趣,容易引起人们关注。但是它多半不是从作品实际出发,经过细致的分析,然后概括综合出来,相反,看上去即可知是以某种模式硬套作品的结果。这种方法往往需借助于某种假设的帮助,如《红楼梦》原作为一百一十回,一百零八回,一百回等等,而反过来又服务于这个假设(目的)的证明。并且,偌大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无论如何也难得这样齐整划一,即便是作者创作之初有过这种结构安排,实际创作也不可能完全按部就班,服服贴贴。另外,以上几种单元划分所依恃的爱情线索、盛衰线索也如前节所论,并不科学。 实际上,只要人们不是先带着某种框架去比附作品,而是从作品实际内容出发,那么,是能够发现作者在单元安排上的匠心的。前面已经讲过,《红楼梦》是由大观园女儿世界和贾府男子世界构成的,而由双凤的交织穿插将其合而为一。通过考察,可以发现,宝玉凤姐间的交织穿插、主宾正闰有着一定的规律,而以贾政、王夫人出没为标志的两个世界的离合则更加明晰。据此。可以将前七十八回分解为七个单元。另一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自第十七回起《红楼梦》进入两个世界的对峙后,每若干回(数目不定)之中,便有黛玉独自所作诗词,这可能是《红楼梦》单元合成的一个重要标志。 第一单元第1~5回,是小说的序幕。除了为小说作时空定调之外,主要是为故事情节的开展作角色准备。其线索脉落其实相当明晰。第一回乃故事之前或之外的故事,可称之为超故事,由评论者和作者道出正文故事的来历。之后,由甄士隐隐括全书并引出贾雨村。贾雨村遂在第二、三、四回分别引出冷子兴、林黛玉和薛宝钗。其间冷子兴的任务乃在介绍荣宁二府,主要是贾府的男子们,而黛玉的登场,也主要是通过她的眼睛映射出贾府的女儿们。至此,金陵十二钗,除湘云和妙玉、巧姐没有露面外,全部登场亮相,齐集贾府。就在这故事即将正式开始之前,作者又创造了第五回,在太虚幻境中将诸女儿命运档案预先公之于众,这就决定了小说的总体回述性和哀惋的基调,决定了《红楼梦》非时间非悬念的性质。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在角色介绍和登场中,宝玉和凤姐是两个核心。而贾政为代表的文字辈老爷则故意处理成藏头藏尾,保持着背景作用。 第二单元为第6~16回。可视为小说的反向铺垫,犹若书法中的逆锋起笔。故事尚在大观园外。秦可卿和秦钟在某种意味上是凤姐与宝玉的前身,他们的生与死几乎就是后文凤姐与宝玉生与死的缩影。如果将《红楼梦》整个故事视为一葫芦的话,那么,第1~5回便是葫芦蒂,第6~l6回是上葫芦身,第17回以后则是下葫芦身。秦可卿和秦钟的情感历险,他们的夭亡,以及临死前对凤姐和宝玉告白是全书之特大关节。凤姐、宝玉未能听告白与警示,相反,意志与情感历险更为投入和扩张,这构成了《红楼梦》整个的下葫芦身。在本单元中,可卿与凤姐故事为主,秦钟与宝玉为宾。贾政、王夫人自然只是偶露一面,保留着一扇背景。 第17~36回是全书的第三单元。故事开始进入大观园,是全书中最为集中地进行宝黛情感描写的部分。与此相应,贾政与宝玉,亦即大观园与贾府的冲突笼括着本单元,构成首尾,前有"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后有"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凤姐穿插于其间,为宾。黛玉有《葬花辞》萦绕其间。宝玉虽然受到笞挞,同时又悟出人生情缘本有分定,各人只能得到各人眼泪,然而博爱情怀并未在以后得到改变。 第37~54回是全书的第四单元。故事继续在大观园进行,而重心转至众女儿,宝玉与凤姐消融其中。由于贾政点学差离开贾府,大观园内群芳汇聚,诗宴不尽。而刘姥姥的加盟更增加了园内的欢乐气氛。只是作者惯于热中写冷,这才穿插进凤姐泼醋、贾赦谋鸳鸯、薛蟠挨打诸事。黛玉有古风《秋窗风雨夕》。 第五单元从第55回至第64回。贾政继续在外,而贾母、王夫人亦因赴太妃丧离开贾府,此时的大观园更是无法无天,成了青春的乐园,藕官、春燕、芳官等女儿大闹赵姨娘、夏婆子等老女人,在平儿(实际即凤姐也)、宝玉等支持、怂恿下大获全胜。此前探春理家即已放射出青春的光辉,而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简直就是女儿们的狂欢节。其中"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回可见宝黛爱情故事仍然潜伏于主流故事之中,一有时机,即露出水面。黛玉有《五美吟》收结本单元。 第六单元自第64回下半节至第70回。贾母、王夫人回来是一个重要标志。凤姐故事浮上水面,计害尤二姐构成本单元主体,宝玉偶尔点缀其间。桃花社和放风筝暗示着香消玉散的到来。黛玉诗为《桃花行》。 第71~78是现存八十回本能看到的最后一个完整的单元。以贾政点学差回来,预示着风暴即将来临。果然,不久便有查赌事,旋即又是抄捡大观园,女儿们纷纷离散。宝玉、凤姐双凤护珠遂告无奈,眼睁睁大观园将变荒园。黛玉与湘云联诗"冷月葬花魂",是"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结局的鲜明预告。 第79回以宝玉遇香菱,并知薛蟠娶金桂开篇,文势已有偏转,然第80回以后将会如何发展、圆结,实难逆料。 需要注意的是,《红楼梦》虽然是由这么些单元构成,可是单元与单元之间实际上又难以截然断开,它们参差错落,相互牵连,构成了混然一体的《红楼》大世界。这种妙合无垠的整体性正是导致单元分解歧见种种的客观原因。 《红楼梦》的这种混一性,首先得益于双凤主线的一以贯之。也与全书萦绕的哀惋主调直接相关。小说进入主体部分的每个单元,无论是盛是衰,是热闹是冷清,都少不了林黛玉悲凄的咏叹。这时的黛玉不仅仅是十二钗中的黛玉,她似乎还独自扮演了歌队的角色,承担着为全书布置背景的任务。统一的音调有着统一全书的功能。当然,诸如刘姥姥、一僧一道的进出环绕,也是将各单元牵缠在一起的重要因素。而断而不断,似断实连的"草蛇灰线"叙述法,也是其中不能不提的一个重要因素。 所谓"草蛇灰线"法,就是"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这是金圣叹对《水浒传》叙述艺术的发现和总结。《红楼梦》中这种叙述法也不少见,张新之就曾说:"观其中结构,如常山蛇,首尾相应,安根伏线,有牵一发浑身动接之妙。?黛玉吃燕窝事先是出现在第45回,宝钗得知黛玉需用上等燕窝,而黛玉又不愿向贾母开口,当晚即派人送了来。后在第52回,宝玉也问起燕窝事,但点到为止,在第57回中则又通过宝玉紫鹃的对话再次叙及黛玉燕窝事,原来宝玉考虑到总从宝钗处要,未免不妥,便在老太太前给透了风。小小燕窝事时隐时现,不仅将宝玉、黛玉、宝钗、贾母等角色纠合为一体了,也成了不同的单元之间勾连的重要线索。 注 释: ① 庚辰本第二十三回眉批。 ② 《红楼梦说梦》。 ③ 庚辰本第四十六回夹批。 ④ 之读红楼梦纲领》。 ⑤ 《文心雕龙·附会》。 ⑥ 《艺概》卷一。 ⑦ 甲戌本第二回侧批。 ⑧ 庚辰本第十七八回夹批。 ⑨ 胡文炜《贾宝玉与大观园》第14、15、16页,华艺出版社1995年版。 ⑩ 张锦池《红楼十二论》第126页,百花文艺出版杜1982年版。 [11] '97北京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论文。 [12]《红楼梦读法》。 (本文作者: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北京,100875)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1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