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把中国古代文学比作一棵具有几千年树龄、缀满果实的参天大树的话,那么各个时代的作家所创造出来的丰富多彩的文学遗产就是这棵大树上或大或小、或老或嫩、或同枝异时、或异枝同时而生成的果实。其上的硕果不可谓不丰硕,然而硕大无朋者或者说特级大师级的作家作品不过十数家,屈原的辞赋和曹雪芹的《红楼梦》无疑是其中最为特出的硕果,前者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出现的“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艳绝,难与并能”①的奇诗,后者则不仅是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奇书,而且是中国古代文学的总结之作,有“传神文笔足千秋”之誉。生活于战国末年的屈原及其辞赋对中国古代文学乃至现代文学的影响无论怎么评价亦不为过分,尤其是深深吸引了近两千载之后的曹雪芹,虽然他们二人的生活时代、生活道路、生存环境、个性特点、创作形式及方法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我们从整部《红楼梦》的博大精深的内涵和超迈绝伦的艺境中,可以真切地感悟到这一点,进而自然会得出“高文何绮,好句如珠,现梦里之悲欢,幻空中之楼阁,镜内映花,灯边生影”②的认识来。 一 《红楼梦》是曹雪芹在“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境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而写就的,所谓“字字看来皆似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满纸荒唐言”后面的确蕴藏着掬掏不尽的“辛酸泪”。屈原的辞赋、尤其是《离骚》也是在他被迫害、被放逐之后于流浪境遇中创作完成的,“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③的愤懑呼号随处可见。穷愁潦倒、“翻过筋斗来的”遭遇,玉成了这两位中国文学史上的特级大师。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其实也是一首政治抒情诗,在这篇空前绝后的长诗中,屈原缅怀往事,伤老叹逝,详尽地叙述自己的遭遇和政治上的挫折,鲜明地道出自己存君兴国的志向的九死不悔的决心,愤怒地揭露权奸小人的阴险毒辣和楚国君王的老悖昏聩,深深地表达出对祖国的眷恋和对百姓的同情,……《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 屈原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正是“穷”而不达、正是“怨”而忧愤等缘由,使得屈原奋笔写出了《离骚》。即就“离骚”二字言,自古至今,言人人殊,或谓即别愁,或谓即遭遇忧患,或谓即“牢骚”;钱锺书则认为“‘离骚’一词,有类人名之‘弃疾’、‘去病’或诗题之‘遣愁’、‘送穷’;盖‘离’者,分阔之谓,欲摆脱忧愁而遁避之,与‘愁’告‘别’,非因‘别’生‘愁’”④。要之,穷悉著书而抒其忧愤,成就了屈子的藏山事业。司马迁对此作了精辟的概括:“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⑤只是相距百世的太史公无法把曹雪芹与屈原等穷愁著书者相提并论啊! 难道才高盖世的屈原不懂得全身远祸、苟合取容的诀窍和方法而及时行乐、脑满肠肥地生存下去吗?懂,他比常人懂得不知要深刻多少倍。“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这是他对当时佞臣小人丑恶嘴脸的描摹;“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囗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⑥这是渔父对他的开导;“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嫜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这是屈原之姊对他的规劝⑦。但是,屈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认识到:“举世浑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⑧“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更可注意者,屈原生活的时代,楚材晋用、去国易主之事屡见不鲜,屈子若能改变心志,奋飞他国,万户侯岂足道哉?然而,屈原的伟大正在于:背国不如舍生,“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真可谓“眷恋宗邦,生死以之,与为逋客,宁作累臣”⑨。他穷愁著书、忠君爱国的精神不知影响了后代多少志士仁人! 凡是接触过曹家史料、尤其是敦敏《赠芹圃》“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𣯀囗白眼斜”和《题芹圃画石》“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垒时”诸诗句后,大家都可以感知,曹雪芹的内心深处有着许多愤懑不平之气,而且渗透到了整部《红楼梦》中。《红楼梦》开卷即有一段非常重要的提要性文字 该段文字不仅向读者交待了自己的身世变化、写作时的家庭生活状况,而且表明了自己的写作方法和著书目的。所谓“蓬椽茅牖,瓦灶绳床”,正是曹雪芹著书时期家居生活状况的真实写照,与二敦诗的记述大致相似,敦敏《寄怀曹雪芹霑》云:“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敦诚《赠曹雪芹》云:“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何人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敦敏《赠芹圃》云:“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可以感知曹雪芹的晚年生活穷困到了何等地步!所谓“晨风夕月,除柳庭花”,正是曹雪芹创作时期居住环境的真实写照,与二敦诗的记述也大致相似。 如所周知,曹雪芹曾有过显赫的家世,曹家曾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曹雪芹却“生于末世运偏消”,虽说过了十来年“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日子,但随着曹府被抄没而沦为罪犯子弟,举家北迁,于北京西郊“黄叶村”中打发着“贫穷难耐凄凉”的困苦岁月,最终因“一病无医”而撒手人寰,留给后人的只是一部残缺不全的“奇书”。很显然,曹雪芹没有像屈原那样有过辉煌的仕宦生涯。晚年的屈原,“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⑩,穷困潦倒之状概可想见。正是在这一点上,屈原的境遇与曹雪芹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屈原光照千古的人格力量感召着相距两千载之后的雪芹,这完全可以从曹雪芹嗜酒、工诗、善画、狂傲、健谈等个性中看出屈子的影响⑪,《红楼梦》受到屈原及其辞赋的影响则更为明显。“风清月冷水边宿,诗好官高能几人!”⑫穷而不达、潦倒落魄、志向难伸、愤懑侘傺促使屈原、曹雪芹拿起了他们的天才之笔,写出了空前绝后的奇诗、奇书(“奇诗、奇书”下有着重号)。所谓“哀怨起骚人”(李白诗句),所谓“文章憎命达”(杜甫诗句),不就是对屈原、曹雪芹这一类特级大师文学家的高度概括吗? 二 《离骚》早有“奇文”、“奇诗”之称⑬,其实,屈原的全部辞赋都有着奇幻瑰丽的特色,这种“奇幻”,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驱遣神话故事,展开新奇而奔放的想象与幻想,造成一种光怪陆离、缥渺囗诡的艺境;一是讽兼比兴,以象征手法抒发内心情感,使作品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而以“奇书”著称的《红楼梦》则继承了屈赋之“奇幻”,在不少地方表现出了它的独创性。 楚辞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神话的渊薮、“武库”,而屈原的作品真可谓篇篇有神话,而且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运用神话创作诗歌的作家。《离骚》中运用的神话很多:鲧的神话、羿的神话、羲和的神话、扶桑的神话;其他如望舒、飞廉、雷师、宓妃、简狄、帝喾、二姚等神话人物,都出现于《离骚》之中。神话地名、动植物名亦复不少。《天问》更是几乎每问涉及一个神话,内容博大,形式特异,一连提出一百七十多个问题,上天下地,古往今来,天道人事,包罗万象,中国古代许多重要的神话都蕴藏其中,如昆仑、后稷、太阳、月亮、女娲、后羿、鲧禹等神话。《九歌》神话传说的内容更为丰富生动,不仅写及日神、月神、河神、山神、湘水配偶之神、夫妇神等,还令人醒目地写到了人神恋爱的神话故事,且写得缠绵悱侧,哀婉动人。《招魂》则通部充满巫术、神话色彩⑭。屈原通过众多神话的运用,构成了层出不穷的奇幻情节和瑰丽画面,使之服从于表达主题的需要,而不是简单地驱遣神话或引述神话。对此,王逸《楚辞章句》早就指出:《九歌》“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⑮;《天问》乃是“以渫愤懑,舒泻愁思”之作⑯;《离骚》则更是清晰地表达屈原坚贞不贰、忠君爱国精神的抒情长诗。 《红楼梦》正是以一个美妙的神话故事开篇的,作者设计了女娲补天遗石和眼泪还债的迷人情节,顽石“无材补天”而“幻形人世”,是为宝玉;绛珠仙草(木)以泪偿还神瑛侍者(石)的灌溉之债,是为三生偿愿。一部博大精深的长篇小说,竟借神话故事开篇,使得作品不仅蒙上了一层“荒唐”的色彩,而且全书的广阔场景和中心情节都是置于这一神话背景之上展开的,宝黛二人的爱情悲剧大有前世已定的深刻内涵,读来令人感伤不已而又玩味不已。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虽早在屈赋中已有记述,曹雪芹却独出心裁,通过置换变形创造出女娲补天遗石、顽石幻形人世的奇幻情节,借助这一奇幻情节升华了作品的广度和深度。这是曹雪芹超越屈赋神话的独特之处。“还泪”故事虽不见于屈赋而是从唐代袁郊《甘泽谣·圆观》所记“三生石”的故事生发而来,但作者却将这一神话式的寓言故事的背景置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恩恩怨怨同样是曹雪芹的伟大创造,难怪跛足道人说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不唯如此,这一故事与第五回的十二支曲中的《枉凝眉》和《收尾·飞鸟各投林》前后辉映,颇具宏观眼光。因为《枉凝眉》可谓是十二支曲中的主题曲,它以优美绝伦的语言高度概括出了宝、黛的爱情悲剧,尤其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诸句,写出了林黛玉泪尽而逝的悲剧命运,与第一回“欠泪”、“还泪”故事十分合榫;而《收尾·飞鸟各投林》所说“欠泪的,泪已尽”正是对“还泪”、“欠泪”的美妙故事的总结。“欠泪”、“还泪”之说虽早见于唐宋人的词章之中,成为熟典惯语,然而将其编织成一个美妙动人、与作品主题水乳交融又不可或缺的神话故事,这在《红楼梦》中乃首次出现,由此即可懂得曹雪芹的确是旷世奇才,而《红楼梦》的确是“今古未有之奇文”(脂批)。 讽兼比兴,以象征手法表达思想情感乃是屈原作品突出的艺术特色,他继承《诗三百篇》比兴手法的优良传统并加以创新和发展,使楚辞的比兴手法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取得了避免直率浅露、达到深邃婉转的艺术效果,正如《史记·屈原列传》所言:“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对此,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有如下概括: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辟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⑰ 其他如以男女比君臣、以栽培香草比延揽人材、以驾车比喻治国、以规矩绳墨比国家法度、以修饰装扮比修身洁行等;尤其是《九章·橘颂》通篇运用比兴、象征手法,将丹橘人格化,刻划了“受命不迁”、高尚纯洁的艺术形象,象征着屈原“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高尚人格。屈赋比兴、象征手法对后代文学的影响极为深远,“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⑱。 英国现代文学家康拉德指出:“所有的伟大的文学创作都是含有象征意义的,唯其如此,它们才取得了复杂性、感染力和美感。”⑲作为旷世奇才的曹氏自不例外,他吸收了屈赋以及后人发扬光大的比兴、象征艺术手法,且在《红楼梦》中将象征艺术推向了极致,甚至具有超前意义的近现代象征艺术特征。 《红楼梦》一名《石头记》,“无才可去补苍天”的“顽石”的故事贯穿于全书的始终,在一定意义上讲,《红楼梦》史无前例地建构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精巧而完美的象征系统,总结并创造了一种石头意象(“石头意象”下有着重号),它“真”、“假”叠合,虚、实相生,梦幻与现实交织,艺术和哲理融汇,“再论一千年”恐怕也难以“解”出其全部之“味”。 “真”和“假”是《红楼梦》的重要观念之一,王希廉甚至认为:“《红楼梦》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⑳,这是很有见地的。作者开篇交待其创作思路和方法时即说《红楼梦》的写作是“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这固然与作者有意躲避清代文字狱的灾祸不无关系,是作者的一种“狡狯笔法”,然而,如果联系全书的实际描写来看,倒不如将其看作是一种象征。因为通贯全书的是“顽石”——无用的假(贾)宝玉而非有补天之材的真(甄)宝玉——的前世和今生的经历,是作者“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待到梦醒时分对这一番“梦”、“幻”的文字记录,这一故事的确“荒唐”、“无稽”,而作者却以真言假,以假道真,借石喻己,借象写意。雪芹擅画,尤善画石,敦敏《题芹圃画石》云:“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垒时。”诗以雪芹所画石头之突兀重叠、奇峭矗立比雪芹之铮铮傲骨、棱角分明;以如椽巨笔比雪芹画技之高超,以雪芹借“写”画以泻其不同流俗、生不逢时的不平之气道出雪芹“画家之意不在画”而在于抒发胸中的愤懑。故鲁迅先生敏锐地指出:“曹雪芹实生于荣华,终于苓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21]曹雪芹擅长画石,雅爱写石,可谓有石头情结(“石头情结”下有着重号),这与屈原雅爱以“香草美人”人诗相比、尤其是与《橘颂》的象征手法相比,不是有遥相感应之处吗?因此作者笔下的这块“顽石”“无材补天”、“幻形人世”的“荒唐”经历实质上是作者“枉入红尘”、“半生潦倒”、虽“受享”过荣华富贵而“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象征,它寄寓着作者的“一生惭恨”。我每当读到“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人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段文字时(“悲号惭愧”下有着重号),不禁掷书长叹、继而深思。“自传说”之所以风行一时,迄今仍有一定的市场,这与《红楼梦》的象征艺术、与石头意象大有关系。不可否认,贾宝玉身上的确有着曹雪芹的影子,他的复杂个性和奇言怪行既有写实和典型化的提炼,也有象征寓意,他既是石头、曹雪芹,同时又好像不是,似乎“石头在言说,痛苦本身有言辞。沉默了很久以后,石头现在对追随陌生的漫游者讲说它自己的力量与坚忍”[22]。一僧一道所昭示的“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内涵,何尝不是对贾宝玉一生经历的象征呢?又何尝不是曹雪芹对人生哲理感悟之后借小说而寄寓的一种象征呢?“红楼”一词究竟出于何人何典,自可继续研究,然而《红楼梦》书名及全书的主旨却的确有着人生如梦的悲凉伤感的格调,在此意义上说,《红楼梦》书名本身就是一种人生的象征(“书名本身”、“人生的象征”下有着重号)。“还泪”故事、太虚幻境、金玉良缘、木石前盟、《好了歌》、十二支曲、警幻仙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以及众多的人物遭际、人名地名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带有象征性。 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往往有“楔子”,如《说岳全传》、《水浒传》、《隋唐演义》、《儒林外史》、《女仙外史》等,但它们的楔子内容或陷入神秘境界,或显得荒诞离奇,或游离于主题之外,而《红楼梦》以石头故事为楔子、而且贯穿全书、并且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这在中国小说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这是否也可以看作是对“传统的思想和写法”的“打破”之处呢? 三 探讨《红楼梦》与屈原赋的关系,固然应当从大处着眼,但也不能忽略微观考察。因为《红楼梦》第一回石头对空空道人谈了一节关于小说的观点,甲戌本即在这段正文上有眉批:“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即明点《红楼梦》与屈原的《离骚》大有关系。又如第七十八回,贾宝玉撰写《芙蓉女儿诔》之前,作者还有一段文字点明诔文的创作意图和手法,其中有这样的话语: “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参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更为清楚地点明他是在“师楚”亦即继承、学习楚辞的优良传统(“师楚”下有着重号)。 《芙蓉女儿诔》是最能表现出曹雪芹“师楚”、向楚辞的思想和艺术汲取养料的典型例证,可以说是曹雪芹的呕心沥血之作。前引一段文字有如下几点值得注意:一、诔文创作“须另出己见”,“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诔文的肝胆是“悲戚”,要收到“一字一咽,一句一啼”的艺术效果。二、诔文“多有微辞”,即有寄托,亦即所谓“师楚”——师法《楚辞》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像屈原写作《离骚》那样,托物言志,有讽于世,对邪恶势力给于揭露和鞭挞,对叛逆精神给于赞美和同情。三、诔文创作“万不可尚文藻而失悲戚”,即应该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而不能是炫耀词藻的“搪塞耳目之文”,“洒泪泣血”是其本质要素。凡此,不仅可以看出曹雪芹的鲜明的哀祭文观点,在古代祭文发展史上非常值得重视;而且可以看作是曹翁对古代一些祭文“无端代人而哭”的弊病的总结和批判。鲁迅先生曾经精辟地指出:“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我们认为,《芙蓉女儿诔》同样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它是曹翁前述哀祭文观点的成功实践之作。作者融骈、骚、诗、赋于一体,驰骋丰富的想象和大胆的夸张,驱遣神话和传说,创作出了前序后歌、面貌一新、文采飞扬、构思绝妙的诔文。 诔文一方面热烈赞颂了晴雯的高尚品格,另一方面对迫害晴雯的邪恶势力给与了控诉和诅咒。作者以金玉、冰雪、星日、花月比喻她资质的纯洁高尚;以鹰鸷遭罦囗、茞兰被芟比喻她与当时污浊社会的格格不入;以贾谊受屈被贬、鲧因刚烈被杀比喻她的遭受迫害。对于迫害晴雯的人间鬼蜮,则以“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给予鞭笞。晴雯在人间无有自由,抱屈夭亡;作者祝愿她死后能在天国成为芙蓉花神,上天人地,获得真正的自由,这样才能与她那高洁的品格相侔。 我们知道,晴雯的判词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它基本上概括了晴雯的高洁品格,即诔文所言“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月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同时也道出了晴雯之夭乃是由于他人的怨恨和诽谤。袭人的谗言,王善保家的告状以及其他人的落井下石,仅仅是造成晴雯之死的导火线罢了,其根本原因乃是为王夫人等封建统治者所不容,她的率性而行、遇事便发、仗义直言、刚肠疾恶的品行与封建统治的要求冰炭不容。晴雯之死,对宝玉的心灵打击很大,联想到小丫头见“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而见景生情、遂编诌出晴雯死后做芙蓉花神的话,宝玉认为晴雯也配当芙蓉花神,于是借诔文以传情,读诔文以“定谥”。 在我国人民的传统观念中,芙蓉是一种高洁的花,屈原《离骚》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王逸注:“芙蓉,莲花也。”屈原是用比兴手法言志抒情,借佩带香花美草以喻自己修身洁行;曹雪芹极为赞赏晴雯的高洁品格,她的确如“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周敦颐《爱莲说》)的莲花,她生为贞女,殁作高洁的主管芙蓉之神,这样的构思是何等的巧妙啊!陆龟蒙《白莲》诗云:“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晴雯多蒙他人诽谤和怨恨,她死后成为主管芙蓉花神是多么的合适啊! 从《红楼梦》全书的诗词曲赋来看,《芙蓉女儿诔》是其中最长的一篇,它以优美的文字和诚挚的情感表现了作者超人的艺术才华。从全书的情节构思来看,无论《红楼梦》的总回数是一百二十回还是一百○八回,第七十七回已经进入全书创作的关键阶段,许多重要人物的命运都将在此后连续而迅速地写出,由盛至衰的悲剧将趋于高潮。因为在宝玉所翻阅过的“薄命册”里的十几个“薄命女”,在前八十回中写出结局的只有秦可卿和晴雯。惜墨如金的曹雪芹将《芙蓉女儿诔》置于第七十八回,是大有深意存焉。遗憾的是,由于《红楼梦》八十回后的书稿“迷失”,我们难以窥其全貌,但是曹公运用诔文祭奠晴雯,而不用以祭奠已死的秦可卿和金钏儿——尽管宝玉对他们的死也很伤痛,恐怕是有重要原因的。幸好脂批为我们提供了探讨的线索。庚辰本第七十九回有脂批说,《芙蓉女儿诔》“明是为阿颦作谶”;靖藏本亦有脂批云:“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有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小说写宝玉读完诔文,又接着写黛玉从芙蓉花影中走出来,同宝玉一起商量改动诔文中的词句,当宝玉改“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垄中,女儿命薄”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时,“黛玉昕了,忡然变色”,心中有“无限的狐疑乱拟”。脂评于此批道:“慧心人可为一哭,便知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因此,解庵居士指出:“晴雯-小黛玉也。……试观寿怡红之夕,黛玉掣得酒筹乃芙蓉花,众人云:‘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明明言之矣。又宝玉祭芙蓉神时,黛玉实生受之,诔文中眉黛一联已明点黛玉二字,所改茜纱一联,黛玉闻之色变,列显著矣。”[23]这告诉我们,宝玉虽诔晴雯而实诔黛玉,原来作者是以晴雯的悲惨遭遇来衬托暗示黛玉的不幸结局。于此可知,《芙蓉女儿诔》在推动情节中的作用是多么重要!它完全符合曹翁开篇所倡导的“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的美学观。 纵观中国古代诔文,它们大都是通篇四言的模式。正如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所谓“大抵诔则多叙世业,故今率仿魏晋,以四言为句”;诔文的内容一般不出歌功颂德的范畴,传体颂文、录行荣始有余,选言哀终、写情抒哀不足,文学的因子较少。[24]《芙蓉女儿诔》则摒弃了一般诔文四言的旧套,继承了楚辞的比兴写法,借美人香草手法抒发自己的爱憎之情,其间又创造性地变为招魂式的骚体楚歌(“招魂式的骚体楚歌”下有着重号),这种空前的创造完全打破了诔文的传统模式。在“定谥”之后已经可以结束诔文时,又接续了骚体楚歌以招晴雯的灵魂,招魂之歌后又续写了设想晴雯在天上主管芙蓉的自由而美好的生活,用以反衬贾府的黑暗。就结构而言,这样的诔文是独一无二的;就内容而言,这样的诔文是不可多得的稀世之作;就全书情节发展而言,它的铺垫作用是十分有力的。要之,《芙蓉女儿诔》诚如曹翁所言是“洗旧翻新”、“新鲜明致”、“不落俗套”的杰构,是对“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公式化的诔文的拨乱反正,它无论在中国祭文史上,还是中国小说史上,都应占有非常显要的地位。也正因此故,脂评于《芙蓉女儿诔》下批语极多,如“奇香”、“奇帛”、“奇奠”、“奇茗”、“奇称”等,并直接点明诔文出自《离骚》。 在环境的描写方面,也可以看出楚辞对《红楼梦》的深刻影响,如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关于蘅芜院的描写: 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 这段描写既借宝玉之口再次点明“《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被曹雪芹“移植”到了《红楼梦》中,也表明作者依然继承楚辞“美人香草”的象征手法来衬托、象征宝钗的性格,用这些香草为宝钗安排一个生活居住环境。其中还透露出宝玉熟读楚辞,因为贾政认不得的奇花异草,他却认得清清楚楚,还能指明出处。 史湘云的名字、黛玉的第三首题帕绝句也与楚辞大有关系。史湘云的判词“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显然是与《九歌·山鬼》有关,孙作云先生认为《山鬼》写的就是巫山神女的故事[25];而《九歌·湘夫人》:“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即为湘云之名所本。史湘云“湘江水逝楚云飞”的遭遇与湘水配偶之神湘君、湘夫人,即一般认为是舜与娥皇、女英的遭遇也十分相似。黛玉所作题帕诗中“湘江旧迹”也是采用了楚辞的旧典,虽然娥皇、女英的故事见于晚于楚辞的《述异论》、《博物志》等书。 关于《红楼梦》与屈赋的关系,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有意义的大问题。《红楼梦》对屈原赋的继承和创新是多方面的,其内容之丰富,手法之谲诡,不是本文能够尽其万一的。限于才识和篇幅,在此我只是进行了初步的探索,以期引起研究者的注意,至于深入的探讨惟有留俟将来了。 注 释: ①⑱ 见《文心雕龙·辨骚》。 ② 见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第96—97页,中华书局1979年8月版。 ③ “浩荡”,犹今言“混蛋”,一声之转也。 ④ 见《管锥编》第二册第583页。 ⑤ 见《报任安书》。 ⑥ 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⑦⑧⑩ 王逸《楚辞章句》云:“女媭,屈原姊也。” ⑨ 见《管锥编》第二册第597页。 ⑪ 请参阅拙著《红楼梦新探》第15—32页,甘肃教育出版社1997年12月版。 ⑫ 徐凝《和夜题玉泉寺》,见《全唐诗》下册第120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0月版。 ⑬ 《文心雕龙·辨骚》:“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岂《离骚》哉!” ⑭ 关于屈原的作品,《史记·屈原列传》记载为:《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怀沙》等;《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五篇;王逸《楚辞章句》则同载《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凡二十五篇。今人大多认为《招魂》为屈原所作。 ⑮⑯⑰ 《楚辞补注》第55页、第85页、第2—3页,中华书局1983年3月版。 ⑲ 引自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第135页。 ⑳[23] 见《红楼梦卷》第一册第147页、第188页。 [21] 见《鲁迅全集》第9卷第236页。 [22] 引自余虹《思与诗的对话-海德格尔诗学引论》第182页。 [24] 请参阅拙著《古代祭文精华》第9—46页,甘肃教育出版社1993年7月版。 [25] 孙作云《九歌山鬼考》,见《清华学报》第十一卷第四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3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